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一个人,如果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心情和行为还没有充足的了解,他的回答一定会是简单而决断的。但是,此刻在万先廷那热烈坚定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多少用言语难以表达的心意。他感到更加热爱和了解这个年轻人了。认真说,医生在病人面前是不大流露感情的;可是,何队长——这个多年的医生,却没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激动了。他感到,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目标所树立的不达不止的决心、那坚韧的毅力、那充满自信的激情、那真挚的坦白和直率,竟使你没法不受到感动,并且也没法不同样地充满着坚定的毅力和自信。然而,科学又终究是科学;也许正因为医学的每一步进展都是要用人的生命作代价,所以至今人们还没有能完全认识自己。他,何队长,在今天的医学知识和前方的简陋条件下,能够在巨大的危险中帮助这个年轻人战胜命运么?这一切似乎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冒险,是医生的可怕的品质;冒险,却又正是医生的最可贵的品质啊!……这一瞬间,他的内心经历了多少复杂的变化。他望着万先廷那热烈期待的目光,沉思着,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低声而郑重地说道:“好吧,万先廷同志,我答应你。”
万先廷那样快活地、孩子气地笑了,兴奋地叫道:“谢谢你,队长!”要不是小刘赶紧过来按住,他真要高兴得从床上跳起来了。
“小刘,马上准备。”何队长冷静地吩咐一声,便转身走出去了。
小刘望着队长的背影,她还从来没有一回,看见队长这样轻易地被伤号说服过,可是今天……她转过头来看着万先廷,那样钦佩而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万先廷躺在几张课桌拼成的“手术台”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他的心此刻却十分安静宁贴。尽管那难以想像的痛苦在等待着他,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些,他的心完全被很快能回到队伍和前方的喜悦占据了;那许多亲密的弟兄的面影,那紧张艰苦然而充满胜利欢乐的战斗生活,给了他敢于战胜一切痛苦的力量。
一股并不难闻的酒精和周围刚消过毒的药水气味充满了房间。医官和看护们正在隔壁那间房子里做着准备工作,可以听到喁喁的低语声,和紧张而轻悄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两个看护从隔壁房间里走进来。她们都穿着白外衣、白帽,戴着大口罩。只有从眉心正中的那颗黑痣上,万先廷才分得出那个身材细挑些的是小刘;他望着她们笑了笑。
“身上都好受吧?”小刘关切地望着他问,“要是哪儿不好受,可千万别瞒着。”
“全都很好。”万先廷望着她道,“还不动手?”
“‘动手’,”小刘学着他的话道,“你说得多轻巧!这样的手术,何队长也是头一回作哩!”
那另一个看护给万先廷量了量体温,看看体温计,又摸摸他的脉搏,然后走回隔壁房间里去了。
小刘站在“手术台”前,默默地望着万先廷,目光里不知是爱抚,还是担心。
“怎么了,小刘。”万先廷向她笑道,“你不是最爱说话的么?怎么现在又不说了呢?”
“嗯……”小刘点点头,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么?叮嘱么?告诫么?对于这样的人,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处呢?眼下这个躺在拼着的课桌上的、衰弱的年轻人,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多么威武高大的形象。这种印象是怎样产生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她有一个奇怪而矛盾的想法:希望何队长忽然改变主意,或者因为什么耽搁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多在这里躺一些天了啊。虽然,她又真希望他立刻好起来,健壮起来;而那样他也就一定会很快离开这里了。这种想法反复在她的脑子里矛盾着、交织着。
万先廷当然不能了解小刘的心情。但是,他也看出了她脸上的强作的微笑,便亲切地问:“怎么了,小刘?又有什么事情不快活了?……”
小刘微笑地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她低声地说道:
“你放心,我们不是为你担心……全都会很好的。……”她本是想安慰万先廷的,却正好泄露了她自己的心情。
万先廷笑了:他还根本没想到担心的事哩。为了安慰她,便故意拿话逗她道:“小刘,你到火线上去过吗?给我讲一讲你头一回看见打仗的事吧!”
小刘好笑地望着他摇摇头道:“你开口闭口总离不开打仗的事。烧得那样狠还在想打仗,夜晚说梦话也说的是打仗。”她不觉叹了口气,半认真地望他笑道,“你怎么就天生这样喜欢打仗呢?”
万先廷沉默下来,默默地望着地。他们的目光都停在各自的思潮里。是啊,他为什么这样地喜欢打仗,这心情是小刘所不能了解的。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把这一切向她说得清楚呢?不,这一切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说清的;可是如果她,哪怕只在他们那漫长的苦难岁月里生活一天,她也会能完全理解他渴望战斗的心情了。多少先辈用生命和鲜血传下了这个真理:正像荒地里不会白白长出庄稼;自由和土地,是只能用斗争取得的。
这时,响起了脚步声和谈话声,刚才走出去的那个女看护最先走进来。接着,医官和看护们也都从隔壁房间里走进来了。何队长已经完全变了样:白衣白帽,戴一副格外大的口罩,平举着两只手。他身后还跟着三个女看护,有一个看护端着一个排列着手术器械的白瓷盘,她把瓷盘放到旁边的桌上。看护们都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何队长站在“手术台”前,望着万先廷,亲切地问:“万先廷同志,你还有什么请求吗?”
万先廷摇摇头,又忽然问:“你动手的时候,我能够听别人念点书吗?”
何队长笑了,会心地点点头,又问:“你想听什么书好?”
“什么都行。”万先廷似乎怕麻烦他们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要是找得到,就给我念一段‘大闹野猪林’吧。……”
何队长立刻转向小刘道:“快去,借一本《水浒传》来。”
小刘点点头,急忙转身跑出去了。
一个男看护提了一盏燃着的大汽灯进来。汽灯呼呼地响,发出白色耀眼的光芒。
他们用绳子挂在了“手术台”的上方。万先廷感到了那灯光发出来的热力。
“好,我们开始吧。”何队长向万先廷道,“要是疼得厉害,就叫一声。我们可以停一会。”
万先廷默默点点头,他的目光中说出:“别担心我,队长。你只管动手吧!”
头前的一个看护要用白布蒙住万先廷的脸,万先廷微笑地摇摇头,似乎是问:“能不要吗?”
何队长笑了,示意看护把白布拿开。另一边的那个看护接着按住了万先廷没受伤的右臂……
手术开始了。
房间里是这样的静。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刀剪交换的轻微金属碰击声、汽灯发出的呼呼声。一切紧张而有规律地进行着。如果有人要我举出一个极度准确而迅速的协同的例子,那我便会毫不犹豫地举出手术室里医生和看护的关系了。那是一场怎样的生与死的搏斗、血与肉的冲击!生命在经受着严重的考验……
万先廷的脸色变得蜡黄,大颗的汗珠在他脸上滚动着。当最先何队长用镊子揭开那凝结在伤口上的纱布时,尽管像在撕揭着肉皮,可是他还忍受得住;接着,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胸膛,剧烈的疼痛似乎一下便钻进了骨髓,而且继续加深着、扩展着;他紧紧咬住牙关,握紧拳头,身子像畏惧寒冷似的竭力向一块收缩……他的脑子里还很清醒,一个坚定的信念鼓舞着他: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疼痛呢?……
“怎么样?”何队长关切地望着他问。头上也冒着汗。
“嗯……”万先廷吃力地露出笑容,短促地点点头,他想说出,“别管我,队长,开吧……”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要疼得受不了,就叫出来。”何队长一面准确而迅速地动作,一面说,“这样会好受些。”
“……”万先廷喘气、摇头,用吃力的、安慰一般的微笑代替了回答。
寂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金属的轻微撞击声、汽灯呼呼的响声,给寂静增添了紧张难忍的气氛……
小刘急忙地跑了进来。她面红气喘,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感到自己的迟误,向万先廷抱歉似的笑了笑,说道:
“借来了。”
“念吧……”万先廷喘着气,竭力进出这两个字说。
小刘又望望何队长,见他点了点头,便急忙翻开书,先看看章回目录。找到后,便低声而清晰地念起来:
……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唆去处。
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
万先廷集中全力地听着,努力抓住每一个字;疼痛紧紧啮咬着他,他的喘气愈来愈急促了。
三个人奔到里面,小刘的声音继续念着,“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 林冲叫声……”
疼痛,剧烈的疼痛!万先廷紧紧咬着牙关,脸上大粒汗珠滚动着;一个看护用手巾轻轻替他擦去,可是汗珠又立刻沁了出来,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地绑在树上,小刘偷看了万先廷一眼,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疼痛,剧烈的疼痛,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小刘继续念着。
万先廷听着,用高度集中的精力来和疼痛搏斗;起先那些声音还十分清晰,那书中的情节把他带回了在家乡时看这本书的心情中;逐渐地,疼痛的袭击愈加剧烈,小刘的声音似乎离得愈来愈远,像在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上;控制他的整个身心的只有疼痛、疼痛、疼痛……
说时迟,那时快;小刘含着激动的声音继续念着,“‘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林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
万先廷的脑子里也似乎猛地震动了一下,小刘的声音又突然离得近了:她念出了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万先廷从前也是格外喜欢这一段的。他积聚起自己最后的力量,忍耐着,坚持着,倾听着……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抡起来打两个公人。……
又是一阵刺心的剧痛,万先廷感到全身的骨头都似乎解体了,心一下提了起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眼前似乎有无数的小金头虫在攒动着,攒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他再也听不到小刘那清脆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刀剪轻微的撞击和汽灯呼呼的叫声,他感到自己在无形的太空里飘游起来了……
“好了,好了。”一个声音在耳旁说。万先廷重新睁开眼看时,只见何队长和看护们都兴奋地围在他的面前。何队长的那副大口罩已经除下了,脸色通红,满头大汗,微笑而亲切地望着他。万先廷不觉也向他们露出了惨白但是轻快的笑容。
“你真太倔强了,老弟。”何队长舒了一口气,额上满是大颗的汗珠,他笑着摇头道,“病人在异常的痛苦时不叫出来,这对医生是最难受的事了。”
“别担心我,队长,”万先廷虚弱地说道,“你只管动手吧。……”
“已经完了。”何队长兴奋地说着,举起手里用镊子夹着的一块不小的弹片,“敌人投降了!”接着,他又亲切地说:“告诉你吧,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你就能够回队伍上去了。”
万先廷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他的目光从何队长的脸上转向看护们,似乎想从每一个人的眼里找到回答。
“不过,可不能再性急了。”何队长笑着说道。
“谢谢你,队长!”万先廷感动地说,又转向看护们,“谢谢你们,同志们!小刘呢?”
“万连长!”小刘站到他面前,脸上露着难以抑制的笑容,眼里却滚出泪花来,她急忙用手擦着,笑道:“我们都替你疼得受不了了,可你……”
“你念得真好,”万先廷岔开她的话,微弱地笑道,“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了,你不能再多说话了。”何队长向万先廷含笑说过,便向看护们做了个“抬走”的手势。
当北伐战场的第二个大捷报——攻克醴陵的消息,被电波带到两军——北洋军和革命军——的主帅那里时,却引起了两种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反响:北洋军的统帅吴佩孚甚至有些暗暗高兴;而即将上任的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却反而因此着慌起来了。
有趣的逻辑!
八年以前,在北洋军中初露头角的吴佩孚,就从湖南开始走出了他一生事业中决定性的一步。
辛亥革命后,湖南就一直是战乱多事之秋。那里的督军,最多的当到两年,最少的只当到三天。那一年,皖系首领段祺瑞刚把自己的势力伸展到湖南;可是他委任的那位督军,却是一个十足的饭桶。上任不到一月,就被部下倒戈,逃得不知去向。皖系的两个师都被湘、粤、桂三省军阀组织的护法联军打垮。这使段祺瑞大为震怒,又调动几个师增援湖南;可是不想护法联军锐气难当,几个回合之后,护法联军夺取了湖南北部的最后一个据点——岳阳,皖系北洋军逃到了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