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好师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丁铭九皱着眉头说,他见自己这句新学来的军界的口头禅,范桐听了还很有些茫然,又补充解释道:“你想想,那儿摆着个正走红运的先遣团,广东军也叫共产党染红了;湘军的驱赵起义,全靠共产党出力,听说如今共产党也派了好些人进去。前敌总指挥方维镇是个糯米菩萨,他对先遣团的感情又好,还有潘振山那些半吊子货……你想想,到了那群中间,要是让他们摆布起来,咱们受得了吗?”
“姜跛子说了,”范桐说道,“只要校长给姓方的下道命令,我们这个师除非到最紧要关头,不准作别用。他对方维镇摸得很透,叫我们只管开上去,到了那边他敢开保票。”
“保票,哼!”丁铭九一想起前线,就像怕吃药的孩子想起药的苦味来似的,“打光了他也只当买卖赔了本,回到上海照样是红人!”
“可是,校长下了命令……”范桐叹口气说。
这便是一切!丁铭九知道,校长的话便是范桐的思想的源泉;这一切是那样可怕地难以更改了。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问:
“什么时间出发?”
“就在这一两天。姜跛子说,越快越好;一分钱一分货,再晚了就赶不上行情。”范桐点燃了雪茄,吧嗒了一下厚嘴唇,接着说道:“校长明天就开北伐誓师大会,正式就任总司令。”
这个本来值得他们大高兴而特高兴的消息,只引起了丁铭九的一丝苦笑。此刻他的心中完全被自己所想像的前线的恐怖所笼罩了。生活中往往存在着这样奇怪的对比:越是善于在弱者面前作威作福的人,便越是能够在强者的面前奴颜婢膝。那些胸怀坦荡、热爱正义的战士,他们对邪恶和黑暗有着刻骨的仇恨,在敌人面前是最坚定的大智大勇者;而有些希图投机取利,心里包藏了种种阴险恶毒的主意的小人,尽管他们在善良诚实的人面前是猛虎,在干那些损人利己的勾当时连眼也不眨,但是在炮火和鲜血面前,他们却是最难以想象的怯懦者。此刻,丁铭九便正是陷在这种自己编成的恐怖的罗网里。
“那个老古板不在?”范桐站起来,把头向对面那间房子点了一下问。他是指的参谋长辛志诚。
“出去了。”丁铭九无力地说。
“副官!”范桐突然扯开嗓门大叫起来。两个副官立刻从外面跑了进来,笔挺地站在他面前。“马上去把参谋长叫回来!”他命令道,“再把湖南地图拿来。”
“是!”两个副官敬了礼,又一同出去了。
“他娘的!”范桐衔着雪茄,粗声地咕噜着,他还没有像丁铭九那样敏感地意识到前线的恐怖;他这种人是有些随遇而安的,他现在还没工夫去想以后的事。
不过一瞬,一个副官就拿着一张军用地图进来。那玩意范桐是不常看的;那些横横竖竖、圈圈点点,实在没有麻将牌看得爽目。那副官把地图在桌上展开后,范桐便皱着眉头朝那上面看去,并且打了两个饱嗝。
丁铭九也站在旁边,他知道师长是在找醴陵了。尽管范桐的两眼瞪得像两颗要弹出来的算盘珠,可是他却找不到醴陵;最后还是丁铭九在一旁指了出来。
“他娘的,这儿全是山路!”范桐啐了一口唾沫,吼道,“姜跛子还要我们一个月赶到,叫他来走走看!”
这句话把丁铭九也逗笑了,他想象姜仲贤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暂时忘了前线的可怕。这时插言道:
“偏偏这条鬼铁路只通到韶关!”他又要发挥“英国上帝”的宏论了,“在英国,别说一个月,就是五六天也不成问题。哼?真不怪外国人说中国人是五分钟的热血,一条破铁路修了几十年,还空那么一大截!”他似乎忘了那条铁路就是他的“英国上帝”负责修的,或者是他养成了这样的逻辑:凡属坏事,总得是中国人干的。
“唁,”范桐喘了一口气,似乎他已经在那湖南的山路上走得发热了,他向丁铭九问,“你看,先头部队派哪一个团好?”
丁铭九想了一下,扶了一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忽然眼里放光道:“赵团副不就是湖南那一块的人么?师长,就派他们那个团先走吧!我看,”丁铭九放低了声音,“校长让我们赶上去,一来是跟着他们的屁股,往武汉那边放一条线;二来也要在湖南那块扎下根,别便宜了共产党跟两广的队伍。这样,不就一箭双雕了吗?”
“好!”范桐裂开嘴笑了,他用肥厚的手拍了一下丁铭九的肩头,乐滋滋道,“真有你的,老弟!你简直是个诸葛亮!好,”他转向旁边的副官道:“快去请赵团副来!”
“是!”那副官啪地立正,转身跑出去了。
他们又慢慢地商量了一会。范桐本来就是忘性比记性大,这时一面谈,一面又想起了蒋校长和姜跛子说过的一些话来。这样,丁铭九也从这些话里揣摸到了蒋介石派他们赶上去的全部用意;他的心渐渐有些底了,不那样激动;甚至想起日后他们这一师名垂青史时,他丁铭九的大名将赫然前列。想到这里,他不觉为自己能这样容易地取得这个碰不到第二回的功勋而暗喜了。
可是,这时参谋长辛志诚兴致勃勃地进来了。这就打断了他们的愉快的谈话。
“师长,”辛志诚走进房来,脱下军帽和武装带交给勤务兵,一面喜形于色地说,“前方的进展真太快了。你们没看看街上,老百姓听到攻克醴陵的消息,真高兴得发狂了。比上回听到碌田大捷的消息还要热烈哩!”
“哼,”范桐耸了耸鼻子,瓮声道,“那些人成天疯疯癫癫,全是叫共产党在那儿起哄!”
辛志诚只是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接过勤务兵送上的茶,到痰盂前漱起口来。
“参谋长,”丁铭九见范桐碰了个没趣,便旁敲侧击道,“说穿了底细,这些消息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先遣团的两次大捷,碰到的不过都是些军阀的杂牌队伍。真正的北洋军他们还连面也没照哩。”
“这话是什么意思?”辛志诚转过身来,两眼锐利地看着他道,“丁处长,我们是革命军的军官,不要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我没那个意思。”丁铭九避开辛志诚的目光,解嘲地望着地图笑道,“我是说,吴佩孚的大军就在平江等着,现在要是宣传得过分,将来在平江碰得头破血流,再拿什么话下台?”
“就是!”范桐不容分辩地插话道,“他们在那儿要:不碰着钉子才怪!”
“哼,”丁铭九冷笑道,“吴佩孚横行天下这样多年,还没碰到过对手。一个小小的先遣团就想去啃他,这简直是今古奇观!……”
“我不明白,”辛志诚沉重地望着他们道,“先遣团打了败仗,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范桐大眼一瞪,强词夺理地吼道:“那——共产党打了胜仗,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算了,算了。”丁铭九两边讨好地赔着笑,解劝道。他知道在义正词严的辛志诚面前,范桐是占不了便宜的,不如趁此做个好人。他笑道:“反正胳臂弯总朝里,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参谋长为的是革命军好,师长为的是我们师好,都一样,都一样!我们还是来商量正题吧。”他装着十分有气派地把两只手按在地图上,上身微微向下倾去—— 这时如果有镜子,他一定会为自己的这个派头陶醉的。
于是,范桐和辛志诚也都向桌上的地图围拢了来。
赵云亭在师部领受了命令,在回到自己团里去的时候,充满了一种衣锦荣归的喜悦。当他看看自己身上那笔挺的军服马裤、乌油油的马靴、银闪闪的指挥刀,还有那“两杠一花”的少校军阶时,这种感觉就更深了。就在几个月以前,他带着赌博佬“压宝”的心情,来广州“革命”,充满着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惶惑和疑虑不安;然而曾几何时,这种懊恼思想就被胜利者和征服者的骄傲所代替了。他十分佩服那胖得圆圆滚滚的四公的远见,“怪不得他的位置总那样稳,”云亭少爷暗想,“整天在这上头用心思,倒真是有学问哩!”
他骑着那匹大黑马回到团部去。跟他一起的还有他们那个团的参谋长——汪贵堂。这汪贵堂约摸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也不胖,整个形象给人一种糊糊涂涂的感觉。
他那两只眼睛总是半睁半闭,让人觉得他老是觉没睡够;说话时嗓音也是呼呼啦啦,有点发哑,这就很容易叫人想起戏台上常出现的贪官。不过,如果你不被他那糊涂的外表所迷惑,耐心地观察一下,那么你就会发现,他实际上是一个十分精细的人。比如他那小眼一张开,你就会看到一种发红的贪婪的光,这光锐得刺人,叫你想起那老鼠出洞时偷偷地一瞥。发起脾气来,他那呼呼啦啦的低嗓门就被一种尖锐刺耳的假嗓子代替了;简直叫你没法相信那声音竟是他发出来的。总之,他是属于那种“脸上带笑,袖里藏刀”的阴险的角色。
他们正在一条大街上,并辔徐徐而行。这时大约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可是收市本来就很晚的广州,今天却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变得更加热闹了。店铺的霓虹灯和路灯的光,照得大街上十分明亮。灯光下,人群在来往着、沸腾着。报童们还在人群里叫着“醴陵大捷”的号外,那些表演街头文明戏的剧团和宣传队还吸引着一大堆一大堆的人群,锣鼓声、拍巴掌声和喧笑声此起彼伏。游行队伍还在大街上穿过,口号声、歌声使这大街上充满了一种生气勃勃的、愉快热烈的气氛。
赵云亭和汪贵堂好不容易在拥挤的人群中通过。他们的马弁耀武扬威地向两旁的行人吆喝;但是尽管这样,他们的行进速度还是很慢。赵云亭变得很烦恼了,觉得这一切都使他看不顺眼。他那元宝形的脸凹得更厉害了,下巴也越加翘起来,简直可以挂油瓶;但是除了嘴里不清不白地骂一通外,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忽然,在路过一条大街拐角的地方,他不知不觉地勒马停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路旁一个地方,那下巴慢慢地掉下来,使整个嘴巴变成了一个“O”形。
这动作当然瞒不过汪贵堂。尽管他那双小眼总是半睁半闭,可是谁想从他面前偷走一文小钱也休想办到;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他也勒住马,顺着赵云亭那发呆的目光望过去。这一望,天哪,这一望,他那两只小眼的瞳孔突然放大了,那惊讶和激动差点使他松手从马上跌下来,他也呆住了!
在那马路拐角的灯光下,在那黑压压的围了一大片的人群里,在那用方桌搭起来的一个讲演台上,正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站着在演讲。
那少女的身材窈窕、匀称。她上身穿一件洁白的紧身斜扣钮布衫,细腰身、圆下摆;系一条黑色的百褶长绸裙。她那粉嫩的白里透红的容长脸上,细眉、大眼、微呈弧形的纤细的鼻梁;看着真是秀色可餐。固然,她看来有些轻盈、纤弱;然而她那发育得很好的隆起的胸脯和曲线优美端正的身姿,使人联想到那亭亭玉立的盛开的兰花。好一株别有风韵的兰花!……
他们这样地呆望了大约半炷香工夫,到底汪贵堂老成持重些;他收回目光,轻声喊道:“云亭兄,云亭兄!”
赵云亭一惊,这才留恋不舍地把目光收了回来,魂不守舍地叹了口气,元宝脸苦笑着说道:
“贵堂兄,人人都说南海观世音最漂亮,我看观世音也不过如此吧!唉,人生几何……”
“怎么?云亭兄忽然动了诗兴了?”汪贵堂笑起来,小眼眯得成了两条缝,“自古英雄爱美人,这也难怪!不过,这回北上,你就成了北伐英雄;到了汉口上海那些大地方,何愁没有美女如云呢?”
赵云亭苦着凹脸,又向那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不知道,贵堂兄,看着这个小妞,又勾起了我往日的满怀心事啊!……”
“嗬嗬,”汪贵堂用那混浊的声音笑着,用那种老于世故的内行口气说道,“想不到云亭兄还有一段风流佳话啊!”他拉拉缰绳,那马徐缓地放开步子向前走去。
“唉,老兄,”赵云亭一面让马往前走,一面留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走了好远,才接着说道,“这些年我玩过的小妞也不算少,可是真正的美人,我只见过两个!……”
“一个近在眼前!”汪贵堂涎着笑脸问,“那另一个是不是就在南海?”
“不,”赵云亭郑重地说道;“那一个就在家乡。是我的本家!你没见过,贵堂兄,那个小妞真是鲜得像朵花!那个脸蛋,那副身材,管叫你一看就会垂涎三尺!”
“哈哈哈,云亭兄,”汪贵堂咽了口唾沫,笑道,“那我倒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你把那个小姐说得天下无双,那比起眼前这一个来呢?”
“是啊,我也说不出来!”赵云亭摇摇头道,“燕瘦环肥,各尽其美。他妈的,为什么要造出这些小妞们来呢!”他粗野地吐了一口唾沫。
“娘们就是为了侍候爷们!”汪贵堂用混浊的声音说,突然又低声问:“那朵花你搞到手了吗?”
“哼,他妈的,扎了一手刺!”赵云亭拉长了元宝脸,“再加上乡下那些老古董,说什么同族不通婚……”
“嘿,”汪贵堂咂咂嘴道,“你可以先斩后奏啊!”
赵云亭苦着脸摇摇头:“你不知道那个小妞的脾气,软的硬的全不上钩!就跟穷光蛋好,妈的贱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