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远远倾听我的动静,我的声音却追不上你,请让我随同你的沉默不言不语。——聂鲁达
“为何这样说?”苏零落凝视他墨色流动的眼,探问。
叶嘉良将烟头拧灭,良久才答:“这么多年下来,突然觉得累了,想来该是到了要从这尘世抽身,归隐山林的时候了。”
她捋顺被风吹散的头发,眼神悠乎闪烁,讪讪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正值党国危难之际,岂能有这等沮丧言论?”
叶嘉良嗤笑,显然是不打算对她有所隐瞒,“事到如今,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她不懂他的意思,唯恐又是他明谋暗算的心机与诱骗,只疑惑看他。
他旋即看透她心之所想,道:“你当真以为我分不清是非善恶了?”停顿片刻,又叹道:“我这是身不由己呐!”
这后一句令她惶然震惊。纵然此前的岁月枉费真心,说与他人听的话难辨真假,可这深沉凄清的夜色骗不了人,这蚀骨锥心的冷风骗不了人,直至许多年后,苏零落忆起今夜他说的话,一度猜测他离她而去的本意。
无眠静坐一夜,直至破晓啼鸣。
千兰上来通报,说江秘书已侯在书房多时。叶嘉良起身,抖落衣衫上的尘埃,一起一落间,她正巧抬眸,晨光穿其身而过,那细碎的金光照在他肩头,她徒然明白,昨夜那几句话背后讳莫如深的真意。
若非身不由已,他为何这般费尽心思保她性命,他曾说过,外面的气候有多险恶,唯有他知道。然,又非单单出自这情长情短的本心,不然为何将她打入不见天光的死牢后,又这般纵容她于这方寸之地无所顾忌的在世为人?
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苏零落,就同样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叶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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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清楚了吗?”见江乾面有难色,叶嘉良又道:“你但说无妨。”
“余庆生背后的人,是穆建昌。”
叶嘉良拍杯落桌,直叹:“难怪姓余的这么嚣张!”
“司令,不光如此,穆建昌还亲自调了原情报处军事科科长贺晋鹏来永硕,说是要在永硕成立一个专案调查组,这个姓贺的被委任组长,办公地点就设在宪兵团,令余庆生全力协助其办案,兼……”江乾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一并说完!”
“是,兼督军叶部!”
叶嘉良拍桌骂道:“好一个督军!果真是内忧外患,家贼难防!如此的不信任,党国还有什么可指望!”
叶嘉良将一叠文件挥落在地,“从邱世诚调来永硕那一天我就知道,他穆建昌定是要搅的我内部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只怕过不了多时,委员长就会派人前来登门逼宫!”
“什么时候到?”叶嘉良颓然落座。
“今日下午三点,南门火车站。”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放出风声去,想办法透露给共党。”
“司令您的意思是,借共党之手除掉姓贺的?”
叶嘉良沉默点头,起身走至窗台边,拉开遮光帘,晨光正盛,就见苏零落和千兰在花园里散步。
江乾立于他身边,见他眼神所至,立刻明白他所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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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露水未散,空气澄明,大清早的活最多,四下并无管家佣人。
千兰递上纸条,道:“这是我在运送车的菜篮里发现的。”
“可安全?”苏零落接过。
“没人看到。”
纸条展开,是熟悉的笔迹:先生病倒在院,两名随侍离他而去,令弟已有消息,且勿担心。
寥寥几笔已说明江安邦受伤被捕,现人在医院,昨日护他出城的二人已牺牲,而弟弟苏信的事已有了眉目,令她不必担心。
苏零落长舒一口气,将字条递给千兰看。
“江先生被捕了?”
苏零落点头:“昨夜山脚的大火定是带走了护送先生出城的那两名同志,现今先生受伤住院,也许营救还有一线希望。”
“苏信呢?苏信怎么样了?”千兰着急问。
“这条子上都说了,自然是有了眉目,先生临走前一定告诉了接替他工作的人,该怎么设法救苏信,宽心再等几天,说来该是我比你更记挂他,结果反倒是我安慰你多些,其实,也不知是在安慰你,还是在安慰自己,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千兰跟着叹气。
“昨日,叶嘉良深夜上山,谈话间尽显疲累之色,似是出现了什么强劲对手,令他感到无望,仔细想来,这城里能牵制他的人没几个,司令部里的那几个已是常客,如今江先生落到他的手里反倒消了他的锐气,实在不合常理。”
千兰这才吐露:“今晨,我从江秘书那里打听到,司令昨日去过宪兵团。”
苏零落突然笑话她:“前几日你俩还在闹别扭,相看生厌,今日他又怎会同你说这些?”
“他自是心疼司令,念叨他深夜还不忘上山来,我就趁此打听,他随口告诉我说起先是去了宪兵团,余庆生说了些令司令颜面扫地的话,司令大抵是心里不舒坦,才硬是要上山来。”
苏零落眼珠一转,不由惊讶:“余庆生什么时候有这样大的胆了?莫非又依着上次那样对昨日的行动横插了一脚?上一次叶嘉良给他面子没有登门拜访,这一次难道是兴师问罪去了?”
“大致是这样的吧,只是没想到余庆生反而有恃无恐。”
“那他究竟是恃着什么人?自打出了上回的事,司令部里的几大处长早已将其看清,不可能同他狼狈为奸,他在这永硕城里也没有依恃,除非他身后傍着大人物?”
“还能是老蒋或者穆建昌这样的大人物?”千兰笑讽。
正欲开口,就见江乾信步朝她俩走来。
苏零落抬头望向二楼窗口,就见着那个转身而去的背影消失于窗格子里。
她上前,同江乾招呼:“都谈完了?司令可有休息了?他昨儿个一夜没睡。”
江乾点头说道:“昨日上山前,司令去了趟宪兵团,余庆生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昨儿个搅乱了我们的行动,司令前去放了几句狠话,没想到这厮硬是没将司令放在眼里,有道是原来倚着穆局长在背后为其撑腰,才敢这般胆大妄为。”
“穆局长?”苏零落不可置信。
“就是穆局长,我特意派人前去打听,才得知原来是穆局长派了人来永硕,听说那人原是情报处军事科的科长,来头不小,说是要在永硕成立一个专案调查组,还令此人担任组长,今日下午三点就到南门火车站了,穆局长将此人安置在宪兵团,由余庆生全力协其办案,余庆生可不就以为自己有恃而无恐了。”
苏零落斟酌江乾话里的意思,问道:“司令为这事生气了吧?”
“司令刚才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东西摔了一地,千兰,你一会去收拾一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看着江乾远去的背影,苏零落再度抬首望向二楼书房的窗口,只剩下窗帘在半空中随风掀动,一旁的千兰念道:“江秘书将这等机密的事透露给我们是何居心?这是他的无心之过,还是受人之令?”
苏零落想起昨夜叶嘉良的那些话,突然明白他的用意,恐怕这人还不只是专案调查这么简单,之前已有一个邱世诚,最多再来一个邱世诚,叶嘉良没必要如此大动肝火,只除非这人还带着其他指示前来,甚至是直接牵制叶嘉良的兵权问题。
如此想来,就不难猜测,他故意将这机密消息透露给她这个已暴露身份之人是何居心,叶嘉良是想借组织之手除掉这个人。原来他一直清楚,她与山下有消息往来,他知道通过她,能直接将消息传到组织手里,那么索性就遂了他的愿。
故此,她突然问:“运送车什么时候下山?”
千兰答:“等钟管家他们收拾干净了,就下山了。”
“你随我来。”苏零落领她至书房,取来纸笔,写道:特派专案调查组组长,下午三点,南门火车站,落脚点:宪兵团。思及寒云寺已好几日没来消息,按说苏信出事不应涉及到慧空师太,就算寒云寺已被监视,师太仍旧可以通过归巢将消息传递给她,难道师太也出了事?想到这,她又在字条后面补充道:寒云寺,慧空师太,何在?
写好后,她将字条交至千兰手里,叮嘱她在运送车下山前务必要将情报放到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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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晌午时分,姚记面馆,小超点一碗素烧阳春面,安静吃着,不过一会功夫,邱世诚在旁边的位置落座,小超开口:“江先生怎么样了?”
“昨夜抢救,已脱离危险,暂时还在医院里。”
“哪家医院?”小超追问。
邱世诚知道他的意图,警告道:“不要想着营救之事,我告诉你,没有可能,医院里三层外三层被包围,根本进不去,别说劫个人出来,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小超气急,扔下筷子,道:“那就置江先生于不管不顾了?”
“若是能救,我早救了,现在要等他们将老头转移到其他地方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动手。”
小超垂首叹气,想起口袋里的字条,忙掏出来递给他:“今早山上来的消息。”
邱世诚接过,打开,熟悉的字迹,匆匆扫一眼,大为震惊,复又蹙眉,小超见状,急问:“出了什么事?”
“字条上说专案调查组的特派员今日下午三点会抵达南门火车站,落脚点在宪兵团,形势越来越复杂了,也不知谁人被调来永硕?恰逢老头出事,就赶着设一个什么狗屁的专案调查组,我下午去趟南门火车站摸摸情况。另外,你去查一下靖柏山上的寒云寺,慧空师太可在?寺里是否已被监视?”邱世诚冷静吩咐小超。
从姚记面馆出来后的邱世诚去了南津路,在狭隘的小巷子里兜兜转转了两圈,路口那些卖油纸伞、糖串、担担面、香烟的小贩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后,他才踏进89号对面的那家报社——同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