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爷七十多岁了，年轻时扛过枪、渡过江。每次讲故事都要讲他在解放战争中渡过长江打仗的事，每讲打仗都要讲他的连长，每讲他的连长他就热泪盈眶。我也被他所讲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现记述如下，以飨读者。
村子里有个小伙子叫来子。1946年春天，来子爹被***抓去当兵了，留下他和娘相依为命。来子和娘都日夜盼着爹能早点回来。来子盼爹的心情甚至比娘还要迫切，因为爹被抓走前，说了一句令来子激动万分的话。爹说：“来子，好好干！过几天爹卖了那头猪，就托人给你说一房媳妇。”可爹第二天就被抓走了，娶媳妇的事就泡了汤。
秋天，村里有一个和来子爹一块儿被抓走的人因伤残退役回来，他告诉来子，来子爹在一次战斗中被解放军用刺刀挑了，从胸膛到小肚子连捅了仨窟窿。来子娘哭了个七死八活，流着泪对来子说：“来子，你可得为你爹报这个仇啊！”来子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杀爹的那个人，用刀子把他捅成马蜂窝！
刚收了玉米，村里开进一支队伍，是解放军的一个连。连长是一个黑瘦黑瘦但精神劲儿十足的男人。队伍住下，那个连长就领着几个战士挨门挨户地动员青壮年当兵。来子想：这是个报仇的好机会，不当兵到哪儿找杀爹的仇人？来子要求去当兵，当天就穿上了新崭崭的军装。
来子从当兵的那天起，就开始打听杀他爹的人。他把队伍里的人一个一个地拉到一边问三句相同的话：“你整死过一个叫燕大发的人吗？谁整死过一个叫燕大发的人？谁杀人时好用刺刀把人从胸膛到肚子捅三个窟窿？”被问的人都连连摇头，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他。一晃十几天过去了，来子把全连的人都问了，只是没有问连长，可连长也常用怪怪的眼光看他。来子觉得连长的目光里有很多耐人琢磨的内容，就感到连长这人挺可怕的。
一天黄昏，连长把新招的几个兵领到村外，教他们投手榴弹。连长想锻炼一下这几个新兵的胆子，以免他们真上了战场时让枪炮声吓尿了裤子。连长当着几个新兵的面将一颗手榴弹的后盖打开，露出拉弦，对他们说：“看见这根线了吗？往外扔的时候要先拉开它，拉开后七秒钟就爆炸。好了，你们几个谁有胆子扔一颗试试？”来子想也没想，抢先说：“俺来！”来子懂得要替爹报仇首先得学报仇的本事。他接过连长手里的手榴弹，打开后盖，用牙咬着弦子一下子拉开了，随即，手榴弹的柄端便冒出了一缕青烟。来子觉得挺奇怪，就问：“连长，怎么这家伙还冒烟呀？”连长急了，大喊一声：“快扔！”便旋风般冲过来，一巴掌将手榴弹打落，同时将他推倒，摁在了身下。“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几米之外爆炸了！炸起的泥土盖了来子和连长一身。连长一骨碌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弯腰揪住来子的后脖领，一用力把他提了起来，然后青着脸问：“怎么了，拉稀了？”来子这才回过神来，若不是连长搭救，自己就变成鬼了。事后，连长还在大会上做了检查，说全怪自己没有向新战士交代清楚，差点儿损失了一名好同志。自此，来子便觉得连长这人是个难得的好人，很像爹给他讲的故事中的侠客。
不久，来子所在的这个连接到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日夜兼程行军一百多里，抢先占领一座高地，并要坚持到大部队的到来。
这场战斗打得相当惨烈。敌人动用了一个团的兵力向高地猛烈冲锋，背后还有五门迫击炮做火力掩护。连长一直很沉着，指挥着全连战士借助地形优势，接连打退了敌人的十几次疯狂进攻。
一开始的时候，来子真被这枪炮齐鸣的阵势给吓住了，趴在一块大岩石后面不敢抬头，眼睛闭得死死的。后来他被炮弹炸飞的石片划破了鼻子，才被激怒了。他用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骂了声“奶奶的”便一步跃出掩体，端着冲锋枪向山下拥上来的敌兵扫射起来。敌兵霎时倒下一片。来子兴奋极了，一边扫射一边“啊啊”地大叫，正扫得带劲儿，忽觉后衣襟一紧，就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他身前的岩石被子弹打出了一溜火星。连长抓住他的后衣襟，沙哑着嗓子喝道：“你不想活了？注意隐蔽！”说完就匆匆离去了。来子忽觉心里一热，对连长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战斗是黎明时分打响的，一直打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大部队还迟迟未到。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敌人的炮弹打光了，人也仅剩下五六十个。而高地上只剩下来子和连长两个人了。敌人从火力上看出了端倪，在一名瘦猴样军官的带领下，穷凶极恶地蹿上山来！
来子和连长相距二三十步远，各抱着一挺机枪，拼命向敌人扫射。敌人分成两股，分别冲着来子和连长攻上来。来子这时已不知害怕，看着缩头缩脑往上爬的敌人觉得挺可笑。为了节约子弹，来子决定像小时候藏猫猫那样玩个小小的把戏，就缩在藏身的凹处一动不动。敌人以为他不是打光了子弹就是被打死了，于是一窝蜂般冲上来。来子前面十几米的地方是一大片光秃秃的斜坡，没有遮拦。当敌人冲到这片斜坡时，来子突然威风凛凛地站起来，怀里的机枪同时发出一阵炒豆般的爆响，敌人便如断了根的苇子般倒下了一大片。来子得意地骂了一声“他奶奶的”，回转身看连长时，脑袋当即就大了一圈：连长已做了那股敌人的俘虏！连长的双腿受了重伤，是打光了子弹后被活捉的，而那股敌人也被他消灭得只剩下五个了。
由于山上地势险峻，来子目前所处的位置比连长所在的位置高一人还多，只要他一个扫射打过去，剩下的几个敌人只能干等着挨枪子儿。可来子怕开枪伤着连长，就求救般叫了一声：“连长！”这一声喊，吓得五个敌兵“扑通扑通”全趴在了地上。可当他们一弄清来子站在比他们高一人多的位置上时，就明白趴着也躲不过子弹，于是又连滚带爬地围到了连长的身边。那个瘦猴样的军官用刺刀捅了一下连长，尖着嗓子喊：“快叫你的人把枪放下投降，不然老子先挑了你！”另外几个家伙因有人质在手，也放大了胆子，都望起头来，把刺刀逼到了连长的胸前。
此刻，解放军的大部队已来到了东面的山脚下，而***的大部队也已来到了西面的山脚下，形势已很明显：无论哪一方，只要有一个人守在阵地上，另一方的大部队就会受阻，就会对另一方造成致命的威胁。
来子才入伍不久，当然不明白高地的重大战略意义，但他懂得拼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坚守这个山头，这个山头就一定很有用。他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想开枪又怕伤着连长，所以就有些不知所措。
“来子！不用管我，快开枪吧！咱们就要胜利了！”来子听到了连长兴奋的喊声，他有点儿委屈地说：“我怕打着你呀！”
瘦猴军官冲来子说：“你开枪吧，老子先杀了你的长官！”
来子露了露头，顿时引来了一梭子子弹，他赶紧缩了回去。
“来子，快开枪，晚了就前功尽弃了！同志们的鲜血就白流了！”
来子缩着脑袋想：怎么着也不能开枪，一开枪就等于把连长也打死了。
双方僵持了片刻，两面的部队都已接近半山腰了，来子急得直想撞头。
“来子！你个狗日的来子！你到底是不是你爹的种？是你爹的种就快开枪！”连长居然骂人了。
来子想：你就是骂我十八辈祖宗我也不开枪，谁叫你救过我两次命呢！
两面的部队离山顶越来越近了。双方都吹响了嘹亮的冲锋号。
“来子！你这个狗杂种！你不是想给你爹报仇吗？我就是杀你爹的人啊！”
连长的声音似一阵惊雷滚过来子的头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忽地一下沸腾起来！一瞬间他想起了连长那曾经有过的目光。来子握紧了手中的机枪，“噌”地站了起来，正想扫射，却猛然呆住了。
遍身血迹的连长斜躺在一块岩石上，目光镇静，一缕鲜血正缓慢地流过他那憔悴的脸，惨烈而悲壮。来子被深深触动了。刹那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连长在投弹时抢救他的一幕，他心一软，枪口无力地垂了下来。
“来子，我杀了你爹！把你爹从胸膛到肚子捅了三个大窟窿！狗日的，赶快报仇吧！”连长忽然怒目圆睁，又大骂起来。
一股怒火在来子的胸中“腾”地燃着了，蓦地他又想起了哭天号地的娘，想起了自己那泡了汤的媳妇，胸中的火越烧越旺，他疯狂地大叫了一声，扣动了扳机，一梭子弹急射而出……
连长，还有那五个敌兵，随着枪声都在原地扭动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整个阵地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来子怀抱机枪，呆若木鸡般站立在硝烟弥漫的山顶上……惊醒来子的是骤然而起的冲锋号声。他激灵一下醒过神来，发泄般向西面山下扫射起来……在来子的奋力阻击下，解放军抢先占领了高地，取得了这次战斗的最后胜利。
来子受到了师里的表彰奖励，并被破格提拔为连长。一时间，来子成了人人羡慕的英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赞许的目光。这使他很快就打消了报完仇就回家的念头，一心一意跟随了这支队伍。
连续几年的战争磨炼，使来子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军人。在这期间，他回了一趟家，却没有能见到娘。听乡亲们说，娘在他参军后不久就被“还乡团”杀害了。他在娘坟上痛哭了一场，从此就断了回家的念头。
故事至此本应结束了，但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来子的命运又有了新的变化。
那是一次大战之后，来子在清点俘虏时，意外地发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爹。爹夹在一群着装破烂的俘虏之中，乱草般的头发已花白了大半。他低着头，机械地随着人群挪动着脚步，沮丧得如同当年面对颗粒无收的土地。
那一刻，来子全身中弹般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他往前紧走了几步，想扑在爹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最终收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爹和其他俘虏一起从身边走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爹“死”后他信誓旦旦地要为爹报仇，现在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却没有了相认的念头。从此，来子的心便无时无刻不在流血……
后来，来子的部队被派到熊山剿匪。山上有百余个土匪，头子是一个外号叫“白狐”的北方人。这家伙既狡猾又残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来子打算将这伙土匪收编过来，然后再除掉“白狐”。为此，他想孤身一人去熊山当说客，指导员死活不同意，硬派了一个战士当警卫。
来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上山就成了“白狐”的人质。“白狐”明白自己的斤两，知道凭自己的所作所为到了解放军的手里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就扣下来子，放那名战士回去送信，要指导员拿五十条快枪、两千块大洋去赎人。
这可难坏了指导员，两千块大洋是绝对没处去搞，枪虽然有，但没有上级的命令他也无权拿枪去换人。恰好，这时有一支兄弟部队从这里路过，指导员一咬牙就联合这支队伍包围了“白狐”的山寨。“白狐”见这么多人围住了他的老窝，心里也发了毛。不过，他明白这时候放了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手里的人质逼他们退兵。于是，他命令喽啰们将五花大绑的来子押上了寨墙。来子昂着头、挺着胸，目不斜视地站在寨墙上，很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大将风度。“白狐”得意地对寨墙下的指导员说：“本人知道你们解放军最讲仁义，你们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被乱刀分尸吧！”
指导员厉声说：“白狐，你听着，如果你敢动我们连长一根毫毛，我们就将你这个土匪窝子翻个底朝天！”
“白狐”强打了个哈哈说：“老子自打干上这刀头上舔血的买卖开始，就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了。我这种人，死了能算什么？可你们的长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是不是有点儿可惜？”
指导员沉着脸说：“我不想和你磨牙，你想怎么样，干脆利索地说吧！”“白狐”骤然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说：“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数十个数，数完后如果你们不撤兵，那就等着给你们的长官收尸吧。好了，我现在就开始数，一、二……”四把刺刀同时顶上了来子的胸膛和小腹。
“白狐”面无表情地继续数：“三……四……”
指导员的脸上刹那间渗出了一层豆粒大的汗珠。
“五……”“白狐”数数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突然，来子猛喝了一声：“指导员！我以连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即行动，歼灭这股顽匪！”“白狐”全身猛地抖了一下，停止了数数，但随即，他冲两个喽啰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伙立即用头巾将来子的嘴堵上了。
“六……七……”“白狐”咬牙切齿地数着最后几个数。
指导员无奈地对战士们挥了挥手，又心情沉重地看了来子一眼。
情况却在这时陡然间发生了剧变，来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向面前的四把刺刀扑去！鲜血从来子的胸膛、小腹急射而出……
接下来的战斗仅用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结束了。“白狐”被愤怒的战士用乱枪打死，剩下的土匪见大势已去，纷纷甩下枪投降了。
指导员和几个战士将来子抬到一个担架上。战士们怀着一线希望连声呼喊：“连长、连长……”来子奇迹般睁了睁眼，含含糊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就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谁也没有听清来子临终前说的什么，只有指导员依稀听见来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吐出的两个字，好像是“连……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