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十法不愧为丁大雷的好军师,事事都想得比较周全。因为害怕在枪械分配上吃亏,所以他就拉着“小狼队”的人去点验缴获的战利品了。
郎山妮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令人欢欣的笑脸。那些看起来质朴而有些胆怯的笑脸,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在黄腾达的指引下,郎山妮、春芽等人顺着城里的青石砖板,来到一处偏僻的街巷,找到了秋田镇的制枪能手,俗称“江剃头”的江五羊。
1921年,大门大户都有家丁,可以养枪。当时制造枪支的工匠买卖兴隆,若不是日本人来了,这些人还会拥有一个很大的作坊,虽然生产出的武器精准度不行,可打猎和防身都是没问题的。江剃头就是在日本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手艺人,但是他担心人头落地,再也不敢重操旧业,所以一直隐姓埋名混迹在秋田镇聊以度日。
那是一所看起来比较破旧的院落,院墙已然破败不堪,败落的植物里有不少碎的青砖,勉强能看出里面有两间破茅屋。茅屋顶,几株野草随风摇摆,更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江剃头的儿子,十岁的小黄瓜正蹲在一块石头上,一会儿朝地上吐着唾液,逗蚂蚁玩,一会儿抬眼看看头顶有些阴沉的天。乌云缓缓地从东面穿行而来,遮住秋田镇上方的天空。小黄瓜低下头去,瞧着忙碌的蚂蚁,嘴里念叨着:“蚂蚁,蚂蚁,给我搬来好吃的吧!”
一股怜惜之情从郎山妮心头涌起,她在门口站住,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小黄瓜又小又瘦,太阳晒得墨黑的清瘦小脸上,有一双不对称的眼睛,看得出是儿时得过重病,落下了残疾;孩子几乎看不见眉毛,黑里带黄的头发仅在头顶有几撮毛,衣服很旧,都是洞,露着肚脐,他赤着脚,大腿和胳膊上都是伤疤。其实以前郎山妮就见过这孩子,那时候她在绣坊,来秋田时,常常看见小黄瓜在镇子前后,一边转悠一边玩,到了吃饭的点儿看谁家在吃饭,就会怯怯地瞪着一双饥饿的眼睛,吮着手指头在人家门前晃悠,有时候能被施舍一碗饭,有时候就蹲在门口,看人家的孩子吃。
孩子再次抬起头来,视线牢牢地被郎山妮黏住。小黄瓜记得这位漂亮的姐姐,过去给过他吃的,就像他过世的母亲一样亲切。他站了起来,傻傻地看着郎山妮,嘴巴咧开,露出好几颗牙齿。他对屋子里叫着:“爹,爹,是姐姐,姐姐来了。”
江剃头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小黄瓜黏嗒嗒地跟在郎山妮旁边,对她傻笑着。小黄瓜的笑容虽然简单,但是充满了阳光,那种灿烂让郎山妮心里暖洋洋的。
黄腾达告诉江剃头,身边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狼大仙附体的郎山妮,是一位抗日女侠。
“您就是江师傅?镇子里最出色的造枪能手?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如果不嫌弃我们‘小狼队’,我们想邀请您加入我们的队伍。”郎山妮用充满敬佩的目光看着江剃头。对于这个人,郎山妮的耳朵里灌满了关于他的传奇,但今天一见面,脑海里这位江湖高人的形象却大打折扣—江五羊非常瘦,头顶斑秃,这大概是他绰号的由来;个头矮小,鬓角头发已经斑白;肩上搭着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旧褂子;眉毛很淡,一双苦楚的三角眼,瞅人的时候几乎斜视。他手里拿着烟袋锅,下面的裤腿卷过膝盖,毛茸茸的小腿,布满大大小小的筋疙瘩,脚上穿了双草鞋。
江剃头叼上一口烟,吐出来,不以为然地瞧了瞧黄腾达,又看看郎山妮,“加入你们‘小狼队’?有多少银子啊?想当年咱江剃头给国民党军队二十八军造枪,可是一年两百大洋呢!你们给得起吗?”
站在郎山妮身边的春芽看看江剃头的破房子,看看江剃头的儿子小黄瓜,又看看郎山妮,最后把目光定在江剃头脸上。她终于忍不住了:“你一年能挣那么多银子啊!你能赚那么多银子,怎么还住在这破房子呢?怎么不娶个媳妇给你做饭、暖炕头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对于春芽的插话,江剃头很不满意,冷冷地说,“你们走吧,我不会跟你们去。”
郎山妮见江剃头不愿意加入“小狼队”,遗憾地摇摇头,那点热血情怀也凉了。她原以为,大家都是中国人,现在她的队伍正红火,还拿下了据点,杀了高疤子,威名远扬,这个老江湖怎么也不会拒绝,可现在看,自己还什么都不是。郎山妮有点伤心,侧过身看着小黄瓜,很不好受。
“走吧。”郎山妮摸了摸小男孩的脸蛋儿,然后在衣服里摸了半天,才翻出一块糖球,塞进孩子嘴里,对孩子笑笑,只好离去。孩子吃到糖,乐得嘴咧到了耳根子,还像小毛驴一样屁颠屁颠地在院子里跑。可江五羊不吃这一套,瞅都没瞅郎山妮,拽着儿子的手就往屋子里去。
“大小姐,不行咱就绑了他,要是他给日本人和汉奸造枪,那留着也是个祸害。”春芽赌气地大声嚷嚷,分明是喊给这个倔驴听的。郎山妮觉得春芽过分,赶紧把她拉走,“再怎么我们也不能干土匪的勾当。他可能担心咱们力量不够,怕惹事,以后再来吧,走。”
“江五羊,你听着,如果你给日本人干,我们早晚收拾你!”春芽嚷嚷之后,见江五羊把门关了,狠狠一跺脚,随后跟着郎山妮与黄腾达离开了江剃头家的破院子。
他们赶回高疤子皇协军驻地时,丁大雷和牛和尚正在吵架。丁大雷的脸涨得通红,牛和尚也满脸的不服气。
“这柄重机枪是我先发现的。你想抢啊,没门儿!”牛和尚使劲拽着那柄黑家伙的尾巴,不松手。
“笑话,你看到的就是你的啊?镇里大街上的小媳妇大姑娘多了去了,你看到了就都是你的啊?”丁大雷也拉着那柄机枪的头,护着不撒手。
“牛和尚,住手。”听到郎山妮的话,牛和尚才不服气地撒开了手,在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郎山妮正为江五羊的事憋气,就不耐烦地喊:“牛和尚,这柄重机枪就送给丁大雷。算是给他的见面礼,自家人,吵什么!”
“大当家的,这……这可值一千大洋啊!”牛和尚又拽着机枪不松手。郎山妮瞪了他一眼,让牛和尚松开手,然后来到丁大雷面前。“你们也出了不少力,这机枪给你,可别说俺郎山妮不讲交情。”
丁大雷听到郎山妮的话,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可不是吗,这次丁大雷的人没出多少力,光给人家站脚助威了。但他不想就这么认输,拔着脖子,抱住机枪说:“我丁大雷可不是要饭的。要是没有我的人马,你们那点人,能让姓高的趴地下给你磕头?”
“丁大雷,咱可有言在先的啊,我郎山妮既然拿下了这个据点,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有啊!”丁大雷忽地又想起,在追逐土匪游戏的时候,郎山妮“小狼队”扮作土匪,曾经开过一枪,所以他得意扬扬地晃起脑袋来,“我说郎队长,咱们可是说好的,不费一枪一弹这个赌注才算数的。我记得我们在追你们的时候,你们曾经开过一枪,所以嘛……”丁大雷故意留下一段空白时间,用以加重自己的语气,“所以嘛,这赌注不能算数。你不会记不起那一枪吧!”
“你,你真无赖。”牛和尚气坏了,大声嚷嚷起来。
“哼哼,急什么,事实就是事实。所以,我们牛头山的人还是成不了你们‘小狼队’的人。对吧,郎队长。”
郎山妮遗憾地摇摇头,心说怎么这一根筋的主儿都让自己遇见了呢。她现在已经不想生气了,就叹了一口气,对丁大雷说:“好,丁大哥。就按你说的办好了。‘小狼队’从来不强按牛吃草的。重机枪还是归你,你们也不是‘小狼队’的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好。”丁大雷笑呵呵地打量那柄重机枪,左看右看,眼里充满了欢喜。大家也都舍不得,可大当家的做主,谁都不好反驳。不过春芽担心小姐的慷慨犯众怒,拽过牛和尚小声告诉他:“那枪他们要就给他们。那家伙那么沉,没有子弹,连烧火棍都算不上,就让他们先扛着吧,免得咱们辛苦。”
“子弹呢?”牛和尚忽略了这件事,可不嘛,机枪没有弹药箱。春芽说:“这就是个摆设,日本鬼子害怕高疤子通共造反,就没给子弹。”
“哦,这样!”听了春芽的话,牛和尚这才慢慢转过脑筋,也觉着郎山妮的主意不错。
刚刚处理完毕牛和尚与丁大雷抢枪的事情,就有老百姓过来通风报信,告诉郎山妮镇子里有汉奸偷偷地去安西联队报告了。郎山妮知道鬼子必来报复,嘱咐了一番,并挨家挨户告诉老百姓避一避。而她的苦口婆心反而招来怀疑:狼大仙附体的女人,怎会对鬼子这样怕?所以,神仙的光环起了坏作用,这些乡亲对逃难反应迟钝,有人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兵荒马乱,到哪儿去躲。郎山妮只带走一部分年轻力壮的人和年轻妇女及孩子,很多年老的,甚至有点薄产的富户,都不听劝告,婉言谢绝了郎山妮的好意。就这样,“小狼队”匆匆撤出秋田镇。
安西大佐的脸沉得像笼罩在秋田镇上方天空的乌云,只待一阵惊雷过后,就可以拧出大滴的苦水。“小狼队”没费一枪一弹就拿下秋田镇,这是让他羞辱的事。他有些吃惊的是,一个女人怎么会做出这样天衣无缝的事情。
安西已经得到上原枫的禀报,得知这股土匪就盘踞在秦望山,而那里也是皇军扫荡最疏忽的地区。他有些佩服起郎山妮来,这个女人确实像一头狼,一头沉着、狡猾、凶猛的母狼。
安西大佐要勘察现场,他怀疑“小狼队”里面有八路军指导。于是他就用极快的速度,带上花冈一郎和上原枫等人,坐汽车来到秋田镇侦缉队队部。他要在第一时间里报复那些愚蠢的伪军和老百姓,让他们尝到鲜血的味道。
日军的到来总是有些预兆。郎山妮等人走后,江剃头家的大花狗就一直狂吠个不停,搅得江剃头心神不宁,无法安心做事。当他看到附近的邻居们都极不情愿地向村口聚集的时候,就知道日本人来报复了。他匆匆地从里屋拿出一床棉被,找到儿子小黄瓜,两人一起跳进了粪池。
安西联队的日本兵控制了镇里的各条街道。他们把没离开镇子的百姓赶到镇中央最大的广场上。这广场原是个戏台,可如今这戏台上的主角却是一群日本军官和好几只狼犬,一个盖着红布的大家伙赫然立在那里。日本人告诉百姓,红布里是一架照相机,是日本人给大家照相用的。其实真相无须用甜蜜的语言掩盖,红布远没有大家伙想象得那样吉祥。红布的下面,是一挺乌黑发亮的机关枪。
安西站在高处,和颜悦色地对着大家伙干笑了两声:“老乡们,不要害怕。我们大日本皇军大大地好。谁能告诉我‘小狼队’的去向,皇军大大地有赏。”
百姓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因为有不少骨肉孩子都跟着郎山妮走了,所以这些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等长辈谁都不说话。安西似乎很有耐心,他干笑着,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冷酷。翻译官啰嗦了十来分钟,也没人站出来,安西那双因睡眠不足而血红的眼珠子开始阴暗下来。他再也没耐心等了,突然一摆手,上原枫就掀起了红布,哪儿来的相机,那是三挺机关枪。花冈中佐亲自指挥,对人群一阵扫射,很快就有三十多个百姓被机枪扫中,倒在地上,人群慌乱起来。
望着倒在血泊里的村民和惊恐的人群,安西冷冷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踱到众人面前,用戴着银色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面前的机关枪,眼里冷峻的光变得柔和起来。这个魔王在杀人后居然可以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现在,他要一点点地折磨这些老百姓,找出“小狼队”在镇子里的卧底。
已经撤出的郎山妮听到了秋田镇方向传来的枪声,她知道安西一定大开杀戒了。她皱了一下眉,果断地命令丁大雷带人到前面的山谷埋伏,自己带一些人去秋田镇引出安西带来的日军主力。
丁大雷瞪大眼睛听完了郎山妮的安排,嚷了起来:“凭什么啊?我们牛头山的人凭什么就听你的指挥啊?你还真把我们当你的手下啦?”
“你还有没有良心?现在是同胞们被鬼子杀害,你还在磨叽谁说了算!”郎山妮气得脸色铁青,已经没时间听完丁大雷的唠叨,她带着牛和尚等人已经向秋田镇的方向冲去。
牛和尚瞧了一眼丁大雷等人,担心地问道:“那几头蒜能听命令吗?”郎山妮没好气儿地往驳壳枪里压子弹,现在她可真烦了,丁大雷简直就是个无赖,她至今对这“滚刀肉”都耐着性子,没有发作,全在于她其实很心虚。女人当家,柴米油盐倒还好办,这近千号人,到底朝哪儿发展,队伍再大,该怎么带,她其实很需要一个帮手。别看丁大雷这人挺胡搅蛮缠,可他心不坏,不怕死,也不怕事儿,是条汉子,所以郎山妮始终对他怀有敬重,虽说嘴上不饶人,可那多半也是耍女人的性子。姑娘的这点心思,牛和尚当然看不出来,在战斗就要打响的时候,还要多了一次内耗,牛和尚很气恼。
郎山妮忽然一笑,拍拍牛和尚,“不用担心,他们也是汉子,我不信鬼子杀人他不管。”郎山妮拉着和尚就走,“丁大雷的人品,我心里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