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蒙蒙秋雨。天光微亮之际,太阳照样出来。那些光亮从窗格子间投射进来,照在房间里的桌子上。桌上杯盘狼藉,还东倒西歪地趴着丁大雷几人。一个碎掉了的酒坛子跌在地上,屋子里几个男人鼾声如雷,喷出的都是浓烈的酒香。丁大雷第一个醒了,他打了个寒噤,为这样不谨慎而害怕起来。
侦缉队没进妓院搜查,大概全凭妓院的后台是陶团座。这件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不然,早就会有人进来搜人了。丁大雷站起来,将其他几个人催醒。那位叫小桃红的丫头还没走,躲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碗筷。
“爷醒了!”
“姐姐,现在是几点钟?”丁大雷突然叫了丫头一声姐姐,弄得小桃红脸色明亮了一下,接着绯红起来。
“现在是凌晨,大概四点。”
“哦,你一直没睡?”
“没有,我担心外面的人进来。因为你们是陌生人,有些事你们出面,可能不好说。”小桃红的一席话,让丁大雷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才知道,这个姑娘不糊涂,外面折腾的哨子和喊叫声,她不会听不到,也许她已经明了了丁大雷他们的身份。
“谢谢你,给你带了不少麻烦。”丁大雷诚实地说出这句,就等于承认身份。
“都是苦命人,大哥。你们趁天还没亮,就快走吧!估计就算早晨侦缉队不来人,警备队的日本人也会来的。”
“好,我们走。”丁大雷明白这里也是龙潭虎穴,必须离开。或许趁着天没亮,他们还有机会出去。
姑娘走到窗边,看着一个身影隐在另一处房间里,回到丁大雷身边,悄声说:“妓院后院有个包厢,里面有个皇协军的人,是个头头,那家伙手里有特别通行证。”
这善意的提醒,让丁大雷浑身一震。是啊,想出城没特别通行证,不是找死吗?他用感激的目光瞅着姑娘,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们就借用他的特别通行证出城。”丁大雷拍了下桌子,暗示大家。“兄弟们,都给我精神点儿,能不能出城,就看这出戏唱得怎么样了。”
丁大雷看看徐十法,又瞄了张九胜一眼。张九胜连忙拍拍自己的胸脯:“放心吧,李大脚我照顾,这药挺灵的,他好得差不多了。”
丁大雷点头,又担心地问:“姑娘,你怎么办?我们出去惹事,会不会连累你?”
姑娘轻轻地说:“没事,我自己处理。一个妇道人家,鬼子也不会问我,况且你们到现在还没给酒钱,老板娘也会证实你们是坏人,别担心我。”
“好吧,后会有期!”丁大雷对小桃红抱腕,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几个人出了房间,摸进了厢房。
伪军头头儿正在床上和一妖艳女子戏耍,现在外面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他跑到这温柔乡里玩女人,本来就是提心吊胆的事儿。不过这家伙是陶志飞的亲戚,所以才敢胡作非为。已经玩了一晚上,这小子觉得便宜还没占够,又来个梅开二度。颠龙倒凤后,两人穿上衣服,那女子伺候着他,点上大烟炮。
这伪军是个连长,衣服上有杆盒子炮,这会儿正得意忘形,把女人抱坐在腿上,俩人偷偷说着心里话,根本没看到丁大雷几个人潜伏而来。丁大雷带人闯进去后,这小子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他本以为这儿是最安全的,毕竟是陶团长的生意,谁敢打扰。此刻,他见来人不善,站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爷爷,你们这是要干啥?”
“借用通行证。”丁大雷说着,几个人动手,立时就下了他的枪,然后把他绑好,捆了个结实塞到床底下。
那妓女吓得要命,刚要大声喊,就被徐十法捆起来,嘴里塞上了手巾。丁大雷取了伪军良民证和特别通行证,收了他的驳壳枪。但丁大雷等是四个人,良民证只有一张,纵然有特别通行证,可要出城,还是不好过关。
“先不管那么多了,我们争取混出城。”丁大雷掖好良民证,把灯关了,四个人摸出妓院,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上。
没想到迎面正好碰到刚混进城里的阿财。阿财纳闷地瞧着这几个人,心里一阵气闷:这么辛苦进城来,只为寻得这几个人,可是他们的模样阿财都不敢认了。“这哪儿像人啊?人不人,鬼不鬼的,都穿着怪里怪气的衣服,怎么看都像诈尸鬼。”阿财嘟囔了一句。
“你们怎么从妓院里出来呢?”阿财不满地噘嘴问。
“风流快活啊。”丁大雷逗趣道。
“真是浪费了大当家的一片苦心。”阿财越想越气,扭过头去就走,不再搭理丁大雷等人。徐十法快步追上阿财:“阿财,阿财,慢点,等等。”
阿财好大不愿意地转过头来,粗声粗气地说:“什么事啊?”
“阿财,你误会我们了,俺们是不得已才进妓院的。”徐十法拿出一张特别通行证给他看,阿财这才消了气,徐十法就把昨天下午到傍晚遇到鬼子便衣,以及后来躲到窑子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不是你想的那样。”徐十法说完,又加了一句。丁大雷站在徐十法身边,看都没有看阿财一眼。
“好吧,我相信你们。”阿财说完,脱下右侧鞋子,从里面拿出四张良民证甩给徐十法几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张九胜捏着鼻子捡起良民证说:“哎哟,一股子酸臭味。”
丁大雷低下头,看着掉在地上的良民证说:“秦望山的人还够爷们儿。”
有了良民证,事情就好办多了。鬼子和伪军捉拿土匪不到,也逐渐懈怠。丁大雷四人终于有了机会,因为从城东传出的消息说,今天早上,皇军发话,可以限制性出城了。
他们在城中找到一处偏僻的地方,丁大雷在一棵老树下,把缴获的驳壳枪藏好,打算日后再来取。藏好枪,四人向出城方向走去。
城门口聚集了很多老百姓,都排队接受盘查。把守城门的伪军很认真,一个个挺胸叠肚,前面还有两个日本人监督。伪军哨兵仔细检查行人,一个一个地搜身,对出城门的人尤其严格。四个人站在出城人的这边队伍,向前慢慢走。
一个伪军班长抬起头,拿着丁大雷的良民证,认真看着,然后又仔细地瞧了两眼丁大雷,向后摆摆手。丁大雷心里一阵暗喜,他眼瞧着伪军小队长检查完张九胜几人的良民证后,就等着一起回秦望山了,谁想到那个日本小头目向张九胜走过来。
日军小头目是个军曹,在人群中一眼就相中了丁大雷和张九胜,他俩身材比较魁梧,适合去修建日军的炮楼。于是,他走过来拍了拍张九胜的肩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地,你地干活地有,有馒头地吃。”说完这番后,小头目就让人拉着张九胜和丁大雷跟着一个伪军走。李大脚正要上前,丁大雷摆摆手,因为他忽地在街道口发现了上原枫的影子,连忙向李大脚和徐十法挤了挤眼睛,要他们忍着,再做打算。
上原枫今天穿着军服,拉着狼犬在人群前走过,因为天色太早,他可能睡得不好,没心思看出城的百姓,就和几个日军过去了。丁大雷连忙和张九胜转过身子,插进被抓壮丁的队伍里,向西面方向的牤牛崮走去。这牤牛崮是秦望山延伸到蒙城的一个余脉,鬼子要在那里建炮楼。上原枫目送着被抓壮丁的人群向西走,满意地朝日军军曹点点头。他与丁大雷擦肩而过,没认出丁大雷和张九胜。
在丁大雷和张九胜走后,李大脚和徐十法两人也混出城门,尾随而去。牤牛崮是一个平顶的山头,占据这里,就可以俯视周围十里的山路和平原,是兵家必争的地方。鬼子目前兵力空虚,在这儿弄个炮楼群,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所以工地的监工都是日本士兵。
徐十法和李大脚老远盯着劳工队伍,一直到搞清丁大雷两人确切干活儿的地方后,才悄然离去。他们没办法救人,打算回秦望山,向郎山妮的“小狼队”搬兵求救。
丁大雷现在落入虎口,暂时倒也没什么危险,他自小就做过苦力,干点活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这次是到日本人的工地干,而且他很清楚,日本人把这个炮楼群看守得如此严密,恐怕将来竣工,这些老百姓民工也不会活着出去,都会被灭口在里面。所以,他开始暗地里观察逃跑路线,也担心万一被人认出来,就一直低着头,不敢与人目光交流。
鬼子从华北调集来了几个建筑专家,拿着图纸监督。从工程规模看,敌人召集的民工不少于五百人。他和张九胜两人被分开,丁大雷去扛石头和运木材,老张被弄去背洋灰。虽然已是秋天,但一趟趟地搬运重物,又不给水喝,让他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丁大雷暗自庆幸没穿羊皮褂子出门,他穿着寿衣,反而让人觉得他是买卖人,没多少力气,所以鬼子兵也不盯着他。他一直想找个机会逃,但全程都有汉奸盯着,很难脱身。
丁大雷浑身冒汗,他敞开了褂子,露出前胸,可他忘了脖颈上那颗用红色丝线拴的子弹了。伪军一个小队长拿着鞭子到处走,一下就看到了丁大雷胸前的那枚子弹。他斜着眼睛瞅瞅,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大对劲。“小子,过来一下。”这小子捋起胳膊,歪着头把丁大雷叫过去,忽然就给了丁大雷一耳光,打得丁大雷眼冒金星。
“我怎么了,老总?”
“打你,不懂?”这小子上下打量几眼面前穿着棉衣服的年轻人,怎么看都不顺气,就揪住丁大雷的耳朵,使劲打了好几个耳刮子。最后,他抓住丁大雷胸前的那枚子弹。
“这是怎么回事?”小队长目露凶光,用鞭子杆顶了顶军帽问。
“什么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啊!”丁大雷装傻。
“我问你这子弹怎么回事?”小队长恶狠狠地瞪着丁大雷。
“哦,你说这子弹啊!子弹不是我的,我捡的,觉得好玩就戴上啦。你看是不是好看?人都说辟邪呢!这兵荒马乱的,我没犯法吧!”丁大雷傻乎乎地回答。
“你戴这个,就他娘的图个辟邪?”
“老总,那还能怎么着?”
“妈的,你知道不知道,这子弹能打死人?”
“不知道,我捡来的时候就这样。”
“像是娘们儿给拴的,倒他娘的挺好看,归我了。”小队长见丁大雷傻愣愣的,没看出什么破绽,倒也没多想。丁大雷说的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子弹到处有,用红线系着辟邪,听起来怪,但他还是信了。这小子大烟土见多了,却对这等玩意儿很感兴趣,就一把从丁大雷脖子上扯下来。丁大雷恨恨地瞅着他,没说话,但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家伙的样子。
“这是我的东西,早晚你得还给我。”丁大雷暗想。
“瞅什么?你他娘的,不把你当八路便宜你了。滚,那边干活儿去。”小队长一大脚,把丁大雷踹出去三米远。丁大雷刚要发作,张九胜老远过来,拉扯住大哥,赶紧给小队长赔不是。
“老总,他是我大哥,有点傻,见什么都捡。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我看他也缺心眼,不然我他妈的就崩了他了!”
“您老就别生气了,我们干活去了啊。”
“快滚!”
“是!是!”张九胜连忙拽着丁大雷胳膊向一边走。一边走,张九胜一边看周围日本人的脸色,好在他们没注意到这儿,就偷偷对丁大雷说:“大哥,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能活着出去,就是老天保佑了。”
“妈的,早晚我……”
“少说话,走。”张九胜赶紧挑起土筐篮,和丁大雷去了工地。
徐十法和李大脚两人风风火火地回到秦望山,见到文秀才等人,发现大家的病都好了,心里很是高兴。文秀才说,郎山妮够意思,冒死盗回药品,所有染病的人都吃了奎宁,差不多痊愈了。两人很惭愧,不管咋说,丁大雷和张九胜落入鬼子手里,他们却回来了,心里都很难受。他们赶紧去见郎山妮,徐十法和李大脚这回乖多了,低着头,仔细向郎山妮叙述丁大雷所在工地的详细地点以及鬼子兵力部署情况。
郎山妮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盘算该怎么营救丁大雷他们。徐十法现在没别的辙,只能求助于“小狼队”的首领。可他也清楚,平时自己对郎山妮常怀戒备之心,而且暗地里没少给丁大雷出坏点子,都是对付郎山妮的,所以讲述完,他心里面也打着小鼓。
“情况和我掌握的差不多,两位大哥,先休息一下,尤其是李大哥,病还没好,赶紧吃点药吧。”郎山妮用女人的温情和周到的安排,解除了徐十法两人的忧虑。但他们哪儿有心思去休息,营长还在修炮楼呢。
“大当家的,不知道有没有法子啊!”徐十法不安地问。
“能有什么好法子,打呗!”郎山妮说得很轻松,舒展的眉头放松开来,想给两个牛头山的人吃个定心丸。
“鬼子如果修成炮楼,以后就是咱的祸害,即使丁大雷不被敌人抓走,咱也要打他娘的!”
“对,如果敌人把牤牛崮占了,居高临下,咱今后出入蒙城就难了!”李大脚慷慨激昂地握拳说,“只要大当家的一声令下,我拼死也要救人,揍他狗日的小鬼子!”
“不忙,先休息,我们再议。”郎山妮已经有了营救丁大雷的想法,徐十法也不好多问,感激地看了一眼郎山妮,就和李大脚回去了。
月朗星稀,牤牛崮工地油松火把点了好几根,都到了后半夜才让吃饭。民夫们啃了一个窝窝头后,就被带到一块空地睡觉,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盖,很多人挤在干草上,倒头便睡着了。
劳累了一天的丁大雷和张九胜,只巴望着快休息,在急切的盼望中,终于收工了。他们去得晚,连窝窝头都没了,只好喝点发霉的高粱米稀饭。丁大雷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拉住张九胜的胳膊,两人都不敢看,因为那是牛和尚。不知道何时,这个像鲁智深的大个子混进了壮丁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