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当你凌晨零点半拿着13磅鲶鱼、脱毛膏、大胖老爸号的凡士林、六瓶装的激浪、一罐蓝色喷漆和一打郁金香到收银台结账时,你会对女收银员说什么,我说的是:“其实不像看起来这么奇怪。”
女收银员清清嗓子,但没抬头,嘟囔了一句:“还是蛮怪的。”
回到商务车里我对玛戈说:“我是真的不想惹事。”她用纸巾盒和那瓶水擦掉脸上的油彩。看来她只是利用这种化妆从家里跑出来。我又说:“杜克大学(注:Duke University,美国著名大学。)给我的录取通知书明确地说,如果我被捕就绝不要我。”
“你是个很焦虑的人,Q。”
我说:“拜托你别闯祸,我是想出去玩玩,但不能以,比方说,我的将来为代价。”
她抬头看我,脸已经差不多擦干净了,她轻微至极地笑了一下:“真令我惊讶,你居然可以在那些狗屎东西里发现乐趣。”
“啥?”
“大学:读还是不读。祸:闯还是不闯。分数:得A还是得D。事业:工作还是不工作。房子:大还是小,租还是买。钱:有还是没。无聊之极。”
我张开嘴,想说她明显还是在意的,因为她成绩不错,下一年要上佛罗里达大学,还是荣誉课程。但她只说:“沃尔玛。”
我们一起走进沃尔玛,从一家叫“球棒”的专卖店买了一样东西,看起来像可以锁住车的方向盘。从青少用品部走出来时,我问玛戈:“为什么要用到‘球棒’?”
玛戈没回答问题,用她平常那种疯子自白式语气说道:“你知道人类在其整个历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平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吗?你只有大约十年的真正成年生活,对不对?根本没有退休规划,没有事业规划。没有规划。没时间规划,没时间想将来。但是后来人生开始变长,人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将来,所以才花时间来想这个问题——将来的问题。到了现在,全部人生已经整个变成了将来。你生活的每一刻都是为了将来——上高中这样就能上大学就能有份好工作就能有座漂亮房子就能把孩子送去上大学他们就能有份好工作就能有座漂亮房子就能把他们的孩子送去上大学。”
听起来玛戈像是在东拉西扯避免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又问一遍:“为什么要用到‘球棒’?”
玛戈在我后背轻拍一下:“这个你马上就会知道的。”然后,玛戈在船用物品中看中一个气喇叭。她把气喇叭拿出盒子,举起来,我说:“不。”她说:“不什么?”我说:“不,不要捏。”没等我说出“要”字,她已经捏了,喇叭发出尖锐的声音,我脑袋里的血管简直被声音塞住。随后她说:“对不起,听不见你说话。你说什么了?”我说:“别——”但她又捏了一下。
一个看上去比我们只大一点儿的沃尔玛工作人员走上来:“嘿,你们不能在这里使用。”玛戈貌似真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家伙说:“哦,没什么,我其实没觉得怎么样。”对话似乎已经结束了,但那家伙忍不住盯着玛戈看,说实话我不能责怪他,因为她实在让人无法不看她,最后他说:“你们晚上要干什么?”
玛戈说:“不干什么。你呢?”
他说:“我1点钟下班,然后去奥伦治的酒吧,你想不想来?但不能带你的弟弟,他们查身份证查得很严。”
她的什么?!“我不是她弟弟,”我盯着那家伙的运动鞋说。
玛戈开始撒谎:“他其实是我表哥。”她悄悄靠近我,手放在我腰上,我能感觉到她每一根手指紧贴我的髋骨,她又加一句,“也是我的情人。”
那家伙翻翻眼睛,走开了。玛戈的手在那里停了一分钟,我抓住机会用胳膊揽住她:“你是我最喜欢的表妹。”她笑了笑,用她的髋部轻轻撞我一下,从我怀里转了出来。
她说:“我可不知道。”
4
玛戈指路,我们上了空荡荡的4号州际公路,感觉很爽。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是1:07。
“很美,是不?”她背对着我,盯着窗外,我几乎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说:“我喜欢在街灯下开快车。”
我说:“灯,是可见的光芒,让你想起那看不见的光。”
她说:“很美。”
我说:“T.S.艾略特,你也读过,去年的语文课。”我实际上并没读整首诗,但读过的那部分一直留在脑中。
“噢,是引用啊。”她有点儿失望。
我看见她的手放在挡位边。我想我也可以把手放在挡位边,然后我们的手就可以同一时间放在同一个位置上。但我没有。她说:“再说一遍吧。”
“灯,是可见的光芒,让你想起那看不见的光。”
“天,真是好诗。这一招可以让你在女朋友那里获得加分。”
“前女朋友。”我更正她。
玛戈问:“苏西把你甩了?”
“你怎么知道是她甩我?”
“噢,对不起。”
“是她甩的我。”我承认。玛戈笑起来。分手的事发生在几个月前,但我并不怪玛戈没注意到这种低端人群的罗曼史。排练室发生的事就只限于排练室。
玛戈架起双脚,脚趾随着她说话的节奏摇来摇去。她说话时总有种依稀可辨的节奏感,仿佛在诵诗:“唔,很抱歉,但我跟你同病相怜,我那个可爱的男朋友,这几个月里一直在睡我的好朋友。”
我转头看她,但她的头发遮住了脸,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是真的?”她不回答。“可是你今天早上还跟他一起笑,我看见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第一节课开始前我刚知道的,然后我看见他俩在说话,我像杀人一样尖叫,但贝卡跑到克林特·鲍沃身边,杰斯像哑巴一样站在那里,他那张臭嘴还流了点涎水。”
很明显走廊里那一幕我完全理解错了。“太怪异了,扎克·帕森今天上午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和杰斯的事。”
“唔,我想大概扎克是在照吩咐办事。很可能是在帮杰斯查有谁知道这事。”
“老天,他为什么要和贝卡搅在一起?”
“唔,她性格并不咋地,那就可能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她可没你漂亮。”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每次都觉得非常荒谬,居然有人因为谁长得漂亮就跟她在一起。就像选早餐麦片只看颜色不看味道。噢,下一个出口。但是我不漂亮,近看不行。总之,越走近我,就越发现我不漂亮。”
“这不——”我想争辩。
她说:“管他呢。”
让我倍感不公的是,一个像杰斯·沃辛顿这样的人渣居然能跟玛戈和贝卡都发生关系,而像我这样真正值得爱的人却没能跟她俩中的任何一个亲热过——其实跟任何人都没亲热过。这样说来,我宁可相信自己是不愿意和贝卡·爱林顿鬼混。她也许比较漂亮,但她1.凶而且乏味,2.是绝对的、如假包换的、狂暴的泼妇。我们这些经常呆在排练室的人一直怀疑贝卡为了保持体形只吃小猫的灵魂和穷人家小孩的梦。“贝卡其实是个烂人。”我想把玛戈引回谈话中来。
她答道:“没错。”她看着副驾的窗外,头发反射着由远及近的路灯光芒。我突然觉得她可能在哭。但她很快打起精神,把兜帽拉到头上,从沃尔玛的袋子里拿出“球棒”。“唔,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很好玩。”她一边说一边撕开包装袋。
“我可以问一下我们要去哪吗?”
她说:“贝卡家。”
“呃。”我开到一个停车点,停下车,准备告诉玛戈我要带她回家。
“不会干犯法的事,我保证。我们先要找到杰斯的车。贝卡家那条街是下一条向右,但他不会把车停在她家门口的街上,因为她父母在家。到下下条街找找看。这是第一件事。”
我说:“好吧,然后我们就回家。”
“不,然后我们就做十一件事里的第二件。”
“玛戈,你的想法不靠谱。”
她说:“开车吧。”我只好向前开,我们在距离贝卡家两个街区的地方找到了杰斯的雷克萨斯,停在街尽头的墙边。玛戈拿着“球棒”跳下车,拉开雷克萨斯的司机门,坐进驾驶座位,用“球棒”锁住杰斯的方向盘,然后轻轻关上雷克萨斯的车门。
她钻进商务车时低声说:“狗娘养的从来不锁车。”然后把“球棒”的钥匙放进口袋,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第一件事——搞定。现在去贝卡家。”
我开车的时候,玛戈把第二和第三件事说给我听。
我说:“很精彩。”但心里微微紧张。
我拐进贝卡家那条街,开过她家的大房子,在两座房子远的地方停了车。玛戈爬到车厢最里面,拿出一副望远镜和一个数码相机。她先用望远镜看了看,然后递给我。地下室里有光,但没有人走动。我最惊讶的是这座房子居然有地下室——奥兰多大部分地方稍微挖深一点儿就会挖到水。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玛戈背诵给我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一次,两次,一个迷迷糊糊的男人接起来:“喂?”
我问:“爱林顿先生?”玛戈让我打电话,因为没人能认出我的声音。
“你是谁?天,这都几点了!”
“先生,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的女儿正在你家地下室里和杰斯·沃辛顿做爱。”然后我就挂了电话。第二件事搞定。
玛戈和我飞快打开车门,冲过街道,匍匐在贝卡家的树篱底下。玛戈把相机递给我,楼上卧室灯亮了,然后是走廊灯,再就是厨房灯,最后是地下室的灯。
玛戈悄声说:“他来了。”我还没明白她说的是谁,眼角余光就看见光着身子的杰斯·沃辛顿奋力爬出地下室窗户,全速奔过草坪,身上只有内裤。他跑近时,我出其不意地跳起来,对着他拍了张照片。第三件事完成。照相机的闪光让我们双方都吃了一惊,他在突然闪光的一刹那惊愕地看着我,然后飞快跑远。
玛戈拽了拽我的牛仔裤裤腿,我低头看她,她正在傻笑。我伸手扶她起来,一起跑向我们的车。我用钥匙点火的时候她说:“让我看看照片。”
我把相机递给她,我们头挨着头,一起从屏幕里看着照片显示出来。杰斯·沃辛顿惊呆的、苍白的脸让我忍不住大笑。
玛戈说:“哦,老天。”她指给我看。原来杰斯慌着逃跑时似乎没把小杰斯塞进内裤里,那东西就那样挂在外面,被数码相机拍个正着。
玛戈说:“是那玩意儿,但和罗得岛作为一个州是同样的道理:虽然有光辉历史,但真的不大。”
我回头看向房子,地下室的灯已经熄灭。我发现自己为杰斯感到悲伤——有个太小的生殖器和太有才的复仇女友不是他的错。不过,六年级时杰斯曾说如果我吃下一条活蚯蚓就不扭断我胳膊,我吃了一条,但他还是打了我的脸。所以我的悲伤没持续太久。
我转头看玛戈,她正在用望远镜看那座房子:“我们得过去了,进地下室。”
“什么?为什么?”
“第四件事,把他衣服拿走,因为他会溜回她家的。第五件事,给贝卡留一条鱼。”
“不。”
她说:“现在就去。她在楼上挨训,不过要训多长时间?怎么训呢?‘你不该在地下室里跟玛戈的男朋友鬼混。’这基本上一句话就能说完。所以我们要快。”
她一手拿着那罐漆,一手拿着鱼,跳下车子。我悄声说:“这办法不行。”但我还是跟着她,和她一起猫着腰跑到地下室的窗边,窗户还开着。
她说:“我先进去。”她把脚伸进窗户,站在贝卡的电脑桌上,身子半边在里半边在外。我问她:“我可不可以负责站岗?”
她答:“你个瘦竹竿,快给我进来。”我爬进地下室,快速捡起贝卡淡紫色地毯上的男生衣物:一条带着皮带的牛仔裤,一双人字拖鞋,一顶温特高中野猫队棒球帽,一件浅蓝Polo衫。我转身看玛戈,她把用纸包着的鱼和贝卡的一支紫色荧光笔递给我,让我写:
玛戈·罗思·斯皮格曼留言:你和她的友谊——与此鱼同归于尽。
玛戈把鱼藏在贝卡衣橱里叠着的短裤中。楼上有脚步声,我拍拍玛戈肩膀,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只是笑笑,很随意地拿出那罐漆。我手忙脚乱爬出窗户,回头看见玛戈靠着桌子,轻轻摇着喷漆。她用一种优雅的姿势——让你想起书法或者佐罗(注:Zolo,1970年代著名电影人物,锄强扶弱的神秘蒙面黑侠。)——在桌子上方的墙面喷了个字母M。
她向我伸出手,我把她拉出窗户。她刚落地,我们就听见一声尖叫:“德怀特!”我抓起衣服狂奔,玛戈跟在我身后。
我听见但没看见贝卡家的前门猛地打开,但我没停也没回头,在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吼出“站住!”时也没理,甚至不顾猎枪千真万确的上膛声。
我听见玛戈在我身后低声说“枪”——她的声音并不恐惧,只是在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我没有走过贝卡家的树篱,而是头朝下跳了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落地——大概翻个跟头可行——最后我摔在柏油路面上,左肩先着地。幸运的是杰斯的那团衣服挡了一下,摔得并不疼。
我骂了一句,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感觉玛戈的手在拉我。然后我俩就坐进车里,没开车灯,逆向行驶而去,差一点儿就撞上温特高中野猫棒球队几近赤裸的先发游击手。杰斯跑得很快,但他似乎在毫无目标地乱跑。从他边上开过时,又一阵悔意刺进我的心,于是我半摇下车窗,把他的Polo衫朝他扔去。幸好他没看见玛戈和我,也不可能认出这辆商务车,因为——倒不是抱怨——我不开车上学。
玛戈问我:“你搞什么鬼?”我已经打开车灯向前行驶,在近郊这种迷宫般的马路中寻找州际公路入口。
“我觉得他可怜。”
“他可怜?为什么?因为他对我不忠了六个星期?因为他让我得了鬼知道的什么病?因为他是个令人作呕的傻子,将来很可能一辈子过得有钱又逍遥,所以就能做宇宙中最不公平的事?”
我说:“他只是看起来非常绝望。”
“不管他了。我们现在去卡琳家。在宾夕法尼亚区,ABC酒行那里。”
我说:“别生我的气,为了帮你,刚刚还有个家伙拿猎枪瞄准我。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