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真的忍者根本不会把水溅起来。”
“噢,讲得好。”
我看着玛戈爬出壕沟,心里非常高兴没有鳄鱼。我的脉搏虽然有点儿活泼,但还可以接受。在玛戈没拉拉链的外套底下,被水浸湿的黑色T恤紧紧贴在身上。一切都进行得很不错。突然,玛戈身边的水仿佛波动了一下。她正在往外爬,我能看见她脚跟绷紧的动作,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蛇就蹿起来,咬住她的左脚踝,正好咬在牛仔裤的裤脚下面。
“妈的!”玛戈低头看看,又说一遍,“妈的!”蛇仍然挂在她脚上,我跳进水里,抓住蛇尾把它从玛戈身上扯了下来,丢进壕沟里。她说:“嗷,老天,是什么?是不是噬鱼蛇?”
我说:“我不知道,躺下躺下。”我抓住她的腿,提起她的牛仔裤。被蛇牙咬中的地方涌出了两滴血。我俯下身,嘴对准伤口全力吸了一口,想把毒液吸出来。我吐掉后正准备再吸,她突然说:“等等,我看见它了。”我吓得跳起来,她说:“不,不,老天,只不过是束带蛇。”她指着壕沟,我沿着她手指看去,探照灯的边缘光圈下,那条小小的束带蛇正在沟边的水面下游动。从远处看,那东西也就像个刚出生的蜥蜴一般无害。
我说:“感谢老天。”在她身边坐下喘气。
她检查了一下伤口,血已经不流了。她问:“跟我的腿接吻是什么感觉?”
我说:“很不错。”是真话。她把身体轻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胳膊抵着我的肋骨。
“我早上刮了腿毛,就为的这个。我当时想,‘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俯在你腿肚子上帮你吸蛇毒。’”
我们面前是一道铁丝网,只有6英尺高。正如玛戈所说:“说实在的,先是束带蛇,然后是这道网?这种安防对忍者来说简直是侮辱。”她起跳,翻身,像下梯子一样爬了下去。我则设法没有摔跤。
我们穿过一个小小的树林,紧贴着那些可能装着动物的不透明大水池,跑到一条柏油小路上。我看见了那个圆形大场地,小时候我曾在那里被杀人鲸溅了一身水。走道上有一些小喇叭,播放着轻柔的莫扎特音乐,也许是为了安抚动物。我说:“玛戈,我们在海洋世界了。”
她说:“当然。”然后她跑开了,我跟上去,来到海豹的水池。里面看起来好像没有海豹。
我又说:“玛戈,我们在海洋世界了。”
“好好享受吧,”她嘴唇微动,“因为来了个保安。”我冲向一个齐腰高的灌木丛,但玛戈并没有动,于是我也停下来。一个穿着海洋世界保安背心的家伙慢慢逛了过来,很随便地问:“你们干吗呢?”他手里握着一罐东西——我猜大概是胡椒喷剂。
为了让自己冷静,我开始揣测:他带的是一般手铐,还是海洋世界特制的手铐?会不会是两个弯着身子的海豚对在一起的那种?
玛戈说:“我们只是在找出口,真的。”
那人说:“哦,那倒是。但你们是走出去呢,还是被奥伦治县的警官驱逐出去?”
玛戈说:“如果对你来说没区别的话,我们愿意走出去。”我闭上眼睛,想对玛戈说现在不是讲俏皮话的时候。但那人笑了。
“你们知道,有个家伙几年前跳进大水池里被杀死了,他们说如果有人闯进来就一定不能放他们走,不管长得多漂亮。”玛戈拉了拉身上的T恤,不让它紧紧黏在身上,我这才意识到他在对着她的胸部说话。
“呃,这么说你要逮捕我们。”
他说:“不过呢,我这就要下班回家,喝点儿啤酒就睡觉了。如果我报警,他们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到。但我也只是在琢磨这件事。”玛戈抬起眼睛,一副听懂了的神情。她把手伸进湿乎乎的口袋,掏出被壕沟水泡过的100元钞票。
保安说:“噢,你们最好现在就走。如果我是你们,我不会从鲸馆那儿走的,那儿有24小时的摄像头,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在这儿。”
玛戈庄重地说:“是,先生。”那人走进了黑暗里。“我的天,”玛戈等那人走后低低嘟哝了一声,“我真不想把钱给那个变态,但是,唉,算了,钱就是用来花的。”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令我全身发颤的放松感。强烈的快乐让此前所有的担心都变得物有所值。
我说:“感谢老天他没把我们交给警察。”
玛戈没有反应。她盯着我旁边的什么东西,眼睛眯得快要闭上了:“跟我上次在环球影城感觉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很酷,感觉很好,但没什么可看的。游览车没开,好玩的东西全都锁着。夜里所有的动物都被关了起来。”她转头打量了一番海洋世界,“好玩之处不在进来以后。”
我问:“那好玩在哪里?”
“计划的过程。实施一件事远没有想象这件事感觉好。”
“我感觉挺好的,”我承认道,“即使没什么可看的也挺好。”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她也坐了下来。我们都看着海豹馆,里面没有海豹,只有一座空空的岛,露出水面的岩石是塑料做的。我闻到身边她的气息——汗水还有壕沟里的水藻味。她的洗发水闻起来有点儿丁香味,皮肤散发着杏仁的味道。
我第一次感到疲倦,幻想我俩一起躺在海洋世界的草坪上,我仰躺,她侧躺,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头抵着我肩膀,脸对着我。我们什么也不做——就一起躺在天空下。灯光太强,看不见星星。也许我脖子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许我们就那样躺着,一直到早晨,人们走进公园,从我们身旁经过,以为我们也是游客,然后我们就消失在他们中间。
然而不。还要去学校看看只有一只眉毛的扎克,要把故事告诉本,还要上课,还有排练室,杜克大学,以及我的未来。
玛戈叫我:“Q。”
我抬头看她,有那么一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名字,我打起精神,摆脱半睡眠状态,这才听见了。喇叭里的莫扎特开大了一点儿,不过已经不再是莫扎特——是一首歌,我爸爸喜欢的老爵士歌《星光照在阿拉巴马》。即使在这么小的喇叭里放,你也可以听出唱歌的人能一次唱一千个音符。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那根从摇篮到看见那个死人、从相识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断裂的线。我想告诉她,对于我而言快乐并不是计划的过程、实施的过程或离开的过程,快乐是看见我俩的弦交叉、分离然后又合并——但这种感觉表达起来太做作,而且,她已经站起来了。
玛戈那蓝蓝的眼睛眨了眨,这一刻她看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美。她湿透的牛仔裤贴在腿上,小脸在灰色的光芒下闪烁。
我站起来,伸出手:“可以和我跳这支舞吗?”玛戈微微屈膝,把手伸给我:“可以。”我的手放在她窈窕的腰际,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前-前-右,前-前-右。我们跳着狐步,绕海豹馆一周,那支歌仍在回荡。玛戈说:“六年级的慢舞。”我们交换位置,她的手在我肩上,我的手在她髋部。我们手肘伸直,身体相隔两英尺,一直跳到那支歌结束。我像皇冠舞蹈学校教过的那样,往前探一步,让玛戈身体后仰。我揽着她,她抬起一条腿,重心全部交给我。她也许是信任我,也许只是想倒下去。
9
我们在国际大道上的7-11便利店买了些洗碗巾,使出浑身解数把在壕沟里弄的黏泥和臭味从皮肤和衣服上洗掉,再把汽油加到我们周游奥兰多之前的高度。妈妈开车上班的时候,克莱斯勒的座位会有一点儿湿,但我相信她不会注意到,因为她相当粗线条。爸妈一向认为我是全世界心态最好、最不可能夜闯海洋世界的孩子,因为我的良好心态是他们职业能力的证明。
回家路上我开得比较慢,避开州际公路,选的都是小路。我和玛戈在收音机里搜寻到底是哪家电台播的《星光照在阿拉巴马》,后来她关掉广播,说:“总之,我觉得这次很成功。”
我说:“当然。”但我已经开始想象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她上课前会来排练室玩吗?会跟我和本一起吃午餐吗?我说:“我在想明天会不会有点儿不一样。”
她说:“嗯,我也在想。”但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嘿,说到明天,为了感谢你在这个难忘之夜的帮助,我要给你一个小礼物。”她低头在脚边摸索一阵,拿出那台数码相机:“拿着。好好利用一下对那个小鸡鸡的权力。”
我笑了笑,把相机放进口袋:“我们到家后我把照片下载下来,到学校后把相机还给你?”我希望她说:好,到学校再说,到时候事情会变得不一样,我会在公开场合做你的朋友,但绝对保持单身。可她只是说:“好啊,随便。”
我拐进杰弗森公园的时候是5:42。我们沿着杰弗森大道开到杰弗森广场,然后拐到我们两家所在的杰弗森街。我最后一次熄灭车前灯,让发动机空转着,缓缓开进家里的车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玛戈也没有说话。我们把垃圾装进7-11购物袋,整理一下克莱斯勒,让它看着和感觉起来都像过去6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把剩下的凡士林、喷漆和最后一瓶没开盖的激浪放在另一只袋子里交给我。极度的疲倦在我脑子里呼啸。
我两只手各提一只袋子,在车外站了片刻,我看着她,最后说:“呃,这是非凡的一夜。”
她说:“过来。”我向前走了一步,她抱住我。手里的袋子让我无法回抱她,如果松手让它们掉下去又会惊醒别人。我感觉到她踮起脚尖,嘴巴对着我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我——会——怀——念——和——你——在——一——起。”
“你不用这样。”我轻声答道,努力掩藏自己的失望,“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了,就跟我在一起吧。我的朋友们真都挺好的。”
她的嘴唇离我非常近,我都能感觉到她的微笑。她低语道:“恐怕不太可能。”然后她松开手,仍看着我,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她扬起眉毛,对我微笑。我是如此信任这个微笑。我看着她爬上树,落在她二楼卧室的屋顶上,然后撬开窗户,爬了进去。
我走进家里没上锁的前门,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走进卧室,剥掉身上的牛仔裤,扔到纱窗附近的衣橱角落,把杰斯的照片下载下来,然后爬上床,无数我想要去学校跟她说的话在脑子里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