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雨身子一震,在身后之人看不见的角度,面上强撑的冷硬倏地被错愕替代,下一刻那错愕便又变成了无边的忧伤。咬了咬唇,她在心底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挣扎了半晌,踌躇了半晌,终是道:“我应该说过,我不想再看见你。”
白诗缨闻言,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逸出薄唇的清冷声线似是愈发地凉薄,愈发地冰冷:“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八个字,一如既往地泛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魅惑味道,却不知为何,仿佛一个字一个字,皆是极北之地冰寒的山棱,冷硬地令人心惊。
“还望帝姬殿下莫要让本宫难做。”白衣公子清冷的声线挟着寒气飘摇在珍雨宫的居室里,一沉一转,一浮一摇,挟着的寒气似要将夏晓雨的心脏冻成冰块一般。
贝齿紧咬着红唇,渐渐地磕破了唇,血丝缓缓地溢出。
许久,夏晓雨都不发一语。
血腥味极淡极淡,然不知为何,这极淡的血腥味在室内飘荡,越过桌椅床幔、盆景摆设之后,飘到那白衣公子鼻尖时,竟是浓烈地令人生生色变。
许久,衣袂掠空之声浮滑而过。夏晓雨倏地回过头去,大大的杏眸里却只映出窗幔飘摇轻舞。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似乎风雨欲来。
夏晓雨眼眶渐渐地红了,咬着唇的贝齿依旧未曾松开,直到满嘴血腥,她生生作呕,可这一丁点儿嗅觉上的难受,根本无法抵消她此刻心间的重重心苦。
“小姐。”眼前出现一方素色锦帕,她抬眸,却是一身黑衣的孤月正一脸叹息地望着她,手里握着那一方素色锦帕。
夏晓雨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却不伸手去接。
半晌,她问:“独月呢?”
孤月身子一僵,却还是回道:“谢小姐关心。茵茵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属下让她在别馆里歇息了。”
夏晓雨伸手将那只握着锦帕的手推回去,道:“我不需要这个东西。”顿了一顿,她抬眸,面上竟有一丝调侃的笑意,“孤月大哥,你竟然会带着手帕?”
她此言一出,孤月的脸色竟是出乎她预料地倏然苍白了起来,夏晓雨蹙眉:“孤月大哥你怎么了?”语带关切。
孤月摇摇头,抬手将锦帕揣入怀中,面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勉强:“没什么。”
夏晓雨还待再问,却发现孤月的眸光里竟是浮着一丝深深的沉痛,被那般沉重的痛意惊到,她不禁将已到喉咙口的问话咽了回去,只睁着一双探究意味浓重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
孤月却甫一抬眸触到她的眸光便蓦地扭开了脸去:“小姐若有事情,再吩咐孤月。孤月先告退了。”说完,不等夏晓雨说话,他便一闪身,隐去了身形。
夏晓雨若有所思地望着孤月消失的窗口,眼眸中却又浮现一丝纠结。
临风别馆。
凤轩甫一踏入临风别馆,便见门口候着的几名宫众神色奇怪,心中不禁浮上一丝疑惑。向前走了几步,他又远远望见无忧候在正厅门口,一脸忧色地来回转圈,心中的疑惑便愈发地强烈了。
似乎不经意间抬眸终于看见自家少主回来,无忧面上迅速地掠过一丝为难,随即便挂上一脸笑容迎了过来:“少主!”
“出了什么事?”凤轩沉了眸光,剑眉微蹙,低声问道。
无忧面上再度迅速掠过一丝为难,而后他笑了笑,道:“呃,少主,也没出什么事情,就是欧阳少爷前来拜访了一下。”
凤轩望着无忧的眸光再度沉了沉。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无忧脑门上挂着一连串的冷汗,恨不得自己立刻生出八个胆子,让自己把事情说个清楚……
眼见无忧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凤轩的眉蹙得更厉害了。而无忧望着自家少主越来越沉寂的眸光,整个人只觉似被一座大山压顶,冷汗稀里哗啦地向下淌。
“无忧。”良久,凤轩沉沉出声。
“属下在!”无忧条件反射般直起腰板应道,随即在自家少主愈来愈严肃愈来愈冷然的眼神下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少主,宫主吐血了!”
一句话,干脆利落。
闭着眼睛喊完这句话,无忧缓缓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儿,待见眼前果真没有他家少主的人影之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满额冷汗,在心底暗暗佩服自己愈来愈强大的抗冷冻能力。
以前自家少主虽然也很冷很恐怖,但是从认识白诗缨之后,自家少主的恐怖指数就一路飙升……就在前几日,已经达到了一个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四周窜出来一堆人影,团团将无忧围住。
“无忧,好样的!”无影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作风,第一个伸手拍了拍无忧的肩,赞道。
逆天十八骑的其他几人,皆是同样一副神色,眸光里闪着对他“牺牲小我保全大我”精神的真切钦佩。
无忧咧了咧嘴,心里却欲哭无泪。
少主刚才没动怒,十有八九是因为担心白诗缨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赶去她身边了,所以他才没被少主的怒火烧死。而如果……如果少主看完白诗缨回来,想起了这件事情,只怕到时候他会被烧得连灰都不剩一点儿。
墨华殿。
一阵凛冽的风刮过,床榻边便多了一袭玄裳。
一袭华服的白衣公子半倚在床榻上,身上只微微盖了锦衾一角。青丝散落在身侧衣衫与素色床褥上,蜷曲纠缠着,再无往日从容与潇洒,浮着七分凌乱。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覆住眼睑,阖起了眼眸,面颊苍白如雪,线条优美的薄唇却半点血色也无。纤瘦的身子重量全部倚交在床头,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张开,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棱角刻意。
那一副胜雪的白衣,苍白的面容上竟是浮着他已许久未曾看见过的漫不经心。
不,那根本不能称作漫不经心。
极其寡淡的笑意交织着极其悠然的沉哀,唇角似勾非勾的弧度,似乎在向世间诉说着她的落寞与心伤。
原本紧紧蹙起的眉在望见她的一瞬,便轻轻地舒展了开去。他侧身,撩起衣袍坐在床榻边,她身侧。
天光自窗外漫溢而入,倾洒在她白皙透明的美丽面容上,霎那间动人心魄。
玄裳男子唇角勾起一抹不自觉的笑意,揉碎了温柔与怜惜,尽数写在他眉梢眼角,还有那一双宛若夜空般宁致苍远的眼眸里。
轻轻抬起手,他将她的身子轻轻地移到自己怀中,万分温柔小心地揽着,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是了,白诗缨,她便是他的稀世珍宝。
似乎玄衫男子的动作惊扰了陷入浅眠的白衣女子,长长的眼睫微颤,她缓缓睁开眼眸,墨色的琉璃里迷离地映着玄裳男子谪仙般的面容。
他开口:“缨儿。”
她应声:“凤轩?”
他轻轻地点一点头,而后便弯了唇角,问道:“是我,你怎么样?”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眸,眼睑一开一合,竟是极为缓慢:“……好累……”声线不复清冷,不复冰寒,却奇异地,带着一丝迷蒙的慵懒和不经意的依赖。
凤轩心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怜惜,他微微低下头,在她额上映下一吻,轻浅如蜻蜓点水般,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翼翼的呵护与怜惜:“那就睡吧,我陪着你。”
白诗缨闻言,不真不切之间,她唇角弯出一抹极清浅的弧度,而后便阖了眼眸,沉沉睡去。
望着怀中人儿似乎脆弱地随时要消失的面容,凤轩暗自沉了眸光,咬了咬牙。
沉疴爆发,却偏偏是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
“揽月。”片刻后,凤轩蹙眉唤道。
一袭水蓝衣裙应声出现,他低声问道:“今日,缨儿做了什么?”
抿了抿唇,揽月垂着眼眸低声回答:“公子……去见了小姐。”
揽月话音未落,凤轩的眉便再度狠狠地蹙了起来:“……然后呢?”他垂眸细思片刻,又问道。
“似乎小姐,背身以对。”斟酌片刻,揽月低声道。
“背身以对?”他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再垂眸去看怀中虚弱的人儿,满心恼怒,眸光暗沉如冰。
果真不出他所料,又是夏晓雨!
西丰城。凤离大道。
远远地,四个小太监抬着一顶小软轿,颠着步子走来。明眼人都知晓那是宫里头来人了,立在欧阳府门前的两个家丁远远地就看见了那轿子,当下心中大喜。
今年的皇榜公布之后,榜眼与探花随即便被吏部授官,就连九进士也都一一被分配去各地为官,只有他们家少爷,到现在还只是挂着“状元郎”的名号四处溜达。到底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意思,他们都不得而知,然而心底却还是盼望着皇上能早些重用少爷,也好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沾光……
软轿中坐着的,确是皇帝身边的传旨太监,高公公。高荃如今已年近五十,算起来侍奉了两代皇帝,在宫中可谓德高望重,就连新帝孝仁帝对其都敬重三分。而此刻,高荃携着孝仁帝即位以来第一道赐婚圣旨前来欧阳府,心中还是得意非常的。
谁不知晓状元郎的心思?更何况这状元郎的家世背景显赫,又对帝姬殿下有意,得了好消息,那赏赐还能少?再者状元郎才高八斗,又有帝姬殿下这层关系,那日后的仕途自然一片光明锦绣,此刻正是个巴结的好机会……这宣旨可是个肥差,而孝仁帝在一众公公中挑中他,自然可见他所受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