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天空总是黑黢黢的。甚少见到光。大地将一切显眼的事物映衬得细小而微茫,仿佛无所企及。然而在这鄙陋的体内,孕育着一个小小的天堂。正因为现实与梦境的距离太遥远,我们自知无法触碰,于是总喜欢拣一个时间,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1
我很早之前就开始关注那个男生。他叫林皓,是婺安师范大学物理科的。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从表层意义上讲,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的住址、他所在的班级、他几个朋友的面孔,还有一个很爱他的女朋友。
他住的地方离我的不远,隔了一座桥、一处公园和一个小区,坐公车的话只需要经过三个站。每天清早,我整理好上学需要的书具,在小区门口买好早餐,登上6点10分的那班公车,都可以见他安然地坐在汽车前座看风景。神色黯然,若有所思。我一如往常坐到车上最靠后的位子,用余光打量他的一切。
他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何种布料的裤子,哪个牌子的运动鞋,手是否搭在窗框上,下巴以什么姿势压住手心,包括外面经过他瞳孔的快速倒退的景物,它们不断缩小、消失,又迅速有新的景致开过来。
我疯狂地迷恋上他,迫切地想要认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性格,他的喜好,他的过往,以及往时生命中逾历的快乐和伤悲。可是有太多的顾忌。
我一直就是一个隐忍的小姑娘。
我有见过他的女朋友,比见到他的次数还要多。她住在我小区隔壁的一间公寓里。每一次我上了公车,车子驶到前面的路口,都可见她在公交线路的牌子下候着。车子停下来,他便微笑着唤她:“珊珊。”她咧开嘴来笑,跑上车拥抱他,在他旁边坐下,偎着他不肯放开。之后他拿出早餐给她,细心地帮她把牛奶吸管插好。两个人边吃边聊,笑声不断。
“今天的面饼有点硬呢。”
“要不要我帮你咬开啊?”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着就要将她手里的面饼接过来。她一把推开了他。
“讨厌!”她重重咬着,眼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我不喜欢这个时候的他,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在我心里,他就应该是寂静的。我喜欢看他默坐时候的样子,看他若有所思地看外面的风景,以及看风景时优雅的姿势。他应该是和我一样结着淡淡忧愁的孩子。
我决定,要把他抢过来。
那是个一如往常的日子,一如往常的天气,一如往常的公车。我像以往一样早早地守在公交站点,深怕错过那一班车。6点刚过,车子便迎着朝阳初升的日光姗姗驶来。在我面前停下、开门,我上车、投币。这一次,坐在了一个靠前的位子。
我像以往一样偷偷地打量他,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还是那么随意的打扮,可是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觉得过时。他的头发似乎比以前长了呢,后脑的部分不和谐地叉开。侧脸的棱角还是那般分明,仿佛历经时间刻磨。
很快的,就见被他唤作“珊珊”的那个女生站在前面路口朝他挥手,远远喊他:“皓子,皓子。”
她上了车,一如往常坐在他旁边,跟他抱怨早起的辛苦。他抚着她的头,笑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当他们开始有说有笑吃起早餐的时候,我缓缓站起来,不作声色走到他面前。
他抬眼,疑问地看向我。
我相信,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眼里是有一丝惊恐闪过的。很快便平静下来,他问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我说。
我看着他,眼里的目光带着欣喜,带着哀愁,带着些微类似于恶作剧得逞的笑。周遭的空气一瞬都静止下来了。他讶异地看着我,嘴巴微张,不知如何应答。
终于还是他女朋友先站起来,冲我骂了一句“神经病”。此时,车也到学校了。她拉起他,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可是你,注定是我的。
2
我的名字叫做柳心羽。我的姐姐,她叫柳心梦。
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我的姐姐。
依然记得江城那个炎热的夏季,天空高旷无边,白色的天壁上没有一朵云。远处柳树上知了鼓起胸膛不遗余力卖唱。风焉焉的,夹带灼人的热气。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向姐姐抱怨爸爸又忘记给我买冰激凌。姐姐摸着我的头,说她等一下要出去,回来的时候给我买。我抱着她的胳膊兴奋地在床上蹦来跳去。我说好啊好啊,小羽最喜欢巧克力冰激凌了,含在嘴里冰冰凉凉,会觉得幸福。姐姐微笑着起来,说要给我买好多,多到我怎么也吃不完。我傻傻的,看她娇小的背影沿着楼梯下去。
她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姐姐,是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
那是一个不大的祠堂,我从爸爸的车子上下来,就看见满满的,一片身着白大衣的人们。我的外婆、伯伯伯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都来了,还有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他们安静地站着,一脸严肃神情。爸爸强硬地给我套上一件略显宽绰的白大衣,他握着我的手,缓缓向里迈进。他握我手的时候那么用力,我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别过脸看见他冰冷的面容,便强忍住没有作声。
在祠堂的最里面,一张四方木桌前,妈妈抱着一个雕刻精美花纹的盒子不住地哭。我的外婆和舅舅在后面拉她。三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我妈妈哭得哽了声。
我看她难过的样子,默默走过去,小心勾起她的食指,我说妈妈妈妈,你不要哭,姐姐呢?看着她面前的盒子,又问她,姐姐把冰激凌放盒子里装回来了吗?妈妈看着我,好久都没有说话。我别过脸,看见爸爸眼里下起千层飞雪。当我回脸的时候,妈妈的眼泪又潸潸落下来了。
在我长大一些,长到开始明白“死”这个字的含义的年纪上,我变得沉默寡言。我总觉得,姐姐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我抛不下那一段记忆。每每一个人的时候,我总喜欢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空旷的,有细微的风,可以吹散心上沉甸甸的迷雾。然后微笑着想她。我想属于我们的记忆,应该都是美丽充满遐想的,所以我要微笑着想她。我不能哭,哭是软弱的表现。我要把我最为美好的样子表现在别人面前。
爸爸似乎洞穿了我的心事,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小羽,你姐姐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千外不要责怪自己,把自己往深渊里推,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错在我们。
我看着他,两眼清明,摇摇头,我说爸爸,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有些事还没有想明白。我顿了顿,然后问我的爸爸,姐姐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吗,我们这一条街,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姐姐也向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她怎么会出车祸呢?
爸爸叹一口气,缓缓开口,她失恋了,听她的同学说,那天她原本是要去和一个男生约会,不想那男生却和她提出分手,她第一次恋爱,受不了打击,浑浑噩噩走在街上,不小心就出了车祸。撞了她的那个司机也说,他当时按了很多遍喇叭你姐姐都没有听到……他讲到这里,两眼又微微泛红。他起身,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姐姐出车祸的内幕。然而这些事情并不能使我的内心觉得好过一些。我还总是想起她,想起她的样子、她的声音,想起她离开我时甜蜜的笑,可是下一秒,悲伤就覆盖了我们全身。
我忽然非常讨厌那个甩掉她的男孩子。
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3
从小到大,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个敢于坚持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是下定决心,总能将它做好。当初在姐姐死的时候这样,现在在面对林皓感情的问题上亦是这样。如此倔强。
经过上一次公交上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便很少再在车上遇到他了。他和她的女朋友换了一班车,似乎有意要避开我。起初我因为没有再碰到他感到奇怪,后来有一次睡过了头,才在6点25分的那班车上遇见他们。他们把去学校的时间推迟了一刻钟。
那次见面并没有想象中尴尬。我上车,他仍是坐在前面那个显眼的位子。见我在看他,只是抿嘴笑笑,之后便把目光投向窗外,继续看那一闪而过的风景。车行不久,他女朋友又微笑着上来。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肆意地坐到他旁边。他们一起吃早餐,一起说话,一起笑,似乎完全没有因为我当初的话受影响。
我邪气地笑笑。应该是时候,把他夺过来了。
我所在的艺术楼距林皓所在的理科楼群不远,中饭合用的一个食堂。之前,我很少在食堂就餐,因为里面的菜肴不合胃口且价格昂贵。知道林皓和他女朋友常常是在那里吃饭之后,我开始习惯于上完课就去等他。打好饭,坐在靠门的餐桌旁,等他和他女朋友进来。看他们打好饭,找到餐位,我便走过去,走到他对面。
“我可以坐这里吗?”他们一起抬脸看我。
“怎么又是你,你有完没完啊?!”他女朋友见是我,脸色很不好看。
“这里是餐厅,我到这里吃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撅撅嘴,正要发作,他拉了拉她的袖子,对她摇头。一会儿微笑着看向我:“餐桌是公共的,你爱坐哪儿坐哪儿。”他的笑浅浅的,很神秘。我不自禁地就想起了我的姐姐,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埋脸吞着饭,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在和林皓有所接触之后,在偷偷地跟踪他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掌握他的一些信息。比如,他在学校念的是“理论物理”专业;比如,他下午放完课喜欢在学校篮球场打一会儿球再回去;比如,他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他爸爸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老板;再比如,他女朋友的名字,她叫陆子珊。他总是喜欢叫她珊珊。
我收集这一些,并不是单纯的想要了解他,我是要靠这些去将他争夺过来的。
那日下午,天气燠热,我放完课去商店买了一条毛巾和一瓶冰水回来,在学校的各个球场找他。他像往常一样,和几个同学3对3打比赛。我不想干扰他,在球场一侧的柳树下坐下来默默看他。他打球的技术非常好,常常突破对手上篮得分。他女朋友在一旁兴奋地为他加油喝彩。
比赛到中场的时候,陆子珊小跑着向小卖部过去,似乎要去给他买水。我不失时机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将水递给他。
“给。”我笑。
他摇摇头:“我女朋友给我去买了。”
我走近一步,将水瓶递到他手边。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揭开盖子喝了几口,又递还给我。我拿起毛巾,不顾他的阻拦替他擦掉了额头的汗珠。
“皓子,我是真的好喜欢你呢,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他看着我,还是笑,不说话。他的朋友开始在后面窃窃私语,然后起哄,马上又安静下来,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很快发现他们看的并不是我,于是我转身——一瓢冷水扑面而来,深寒入骨,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当冰冷的水顺着脖子流入内衣之时,我缓慢地睁开眼睛,然后我看见陆子珊一脸愤怒站在面前。她粉拳紧握,柳眉倒竖,推着我嚷:“你要不要脸啊,当着这么多人面勾引别人男朋友,你他妈的就是个婊子!”她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推来搡去。我能感到头发被她扯下头皮时剧烈的疼痛,可是强忍着,平静地用余光扫视林皓的神情。
终于是他制止了陆子珊,他抓住她的手,一脸委婉:“珊珊,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呵,我过分?”她不可思议倪着林皓,蠕蠕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奈地摆摆手离开了。
林皓看我一眼,也不及顾我便返身追了上去。
夕阳之下,他们的背影交相重叠,重叠又分开。我看着,竟一瞬笑了。
林皓和陆子珊的感情终于因为我的破坏受到一定影响。那些日子,陆子珊似乎在跟林皓怄气,连上学都不跟他一块了。好多次我踏上再没有林皓乘坐的那班公车,不一会儿,她便在前面的站点上车。她看见我,并不搭理,只是高傲地把头别到一边。在以往林皓坐的那个位子坐下,一个人吃起早餐。
这样之后没过几天,我便又在6点10分的那班车上看见林皓。他是来向陆子珊道歉的。他见我上来,并没有看我,而是隐隐低下头去。待陆子珊上车之后,他像以往一样欣喜地喊她,不顾她生气撅嘴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向她讨饶,给她讲笑话,看她乐开一些便又从背包里拿出早餐给她。他们一起吃着,看外面的风景,说了无边际的话。仿佛和好。
我默默地坐在后面,看着他一脸幸福的样子,看着他被早晨的阳光完全包围的面颊,忽然愈加的喜欢这个男孩子。
他应该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那一种吧。
周五早上的乐理课结束以后,我便又早早地去食堂打饭等着林皓了。那天我等了很久他也没有来,到食堂吃饭的学生来了一批又走一批,我餐盒里的饭菜几乎完全冷掉了,但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接近1点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的男生过来拍我的肩膀,他问:“你是在等林皓吗?”
我回过脸,对他说是。
“我是林皓的朋友。”他解释,又说,“他和子珊去B区的食堂了,你在这里等不到他的。”
我眼里露出些须惋惜的情绪,但还是对他点点头:“哦,知道了,谢谢。”转身欲走,他又喊住我。
“喂。”他走过来,“你是要去找他吗?”见我不说话,便又说,“还是不要去自讨没趣了吧,林皓和子珊的关系很好,他不会接受你的。”
我抬脸看他,微笑着:“我喜欢他因此努力地争取,有什么不可以吗?”
他摇摇头,又摆摆手:“人有的时候,要学会放弃。”他一幅教育人的面孔与姿态,一会儿又邪邪地笑起来说,“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你看,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他略显成熟的脸上露出一副不正经的神情,看起来怪怪的。
我咧开嘴笑起来,无奈地转身。他却又拉住我。
“呵呵,开玩笑的,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顾谦,你呢?”
“柳心羽。”
他一惊,眼里霎时露出怵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