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想要说点什么,抬起脸正好看到对面林荫道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她手里拿着一瓶水,脸上的笑容大大的。
是陆子珊。
一种小小的邪恶在我心里冒出来,很快蔓延全身。我笑了笑,竟俯过身,轻轻抱住了面前的林皓。
“小羽,你做什么!”林皓马上挣开我。
“皓子,我有话要跟你说,你把耳朵凑过来。”我重又搂住他。此时,陆子珊已经看见我了。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开始慢慢褪去,然后眼里冒出火来。
林皓不明所以垂下脸,把右耳贴近我。原本我企图吻他一下,不过最后我什么也来不急做便被气势汹汹冲过来的陆子珊给推开了。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巴掌然后扑上来将我掀倒在地,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使劲往地上磕。嘴里的话污秽难听,她说你个死三八我让你抢别人男朋友,我让你抢别人男朋友!
我的头晕晕乎乎的,不过那一刻,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觉到左边脸上一阵麻木,然后便是火辣辣的疼。
林皓赶紧上来阻止她,“珊珊,你干什么?!”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拉起来。
陆子珊挣扎着,幽怨地看着他。
“我要你离开她啊!”她嚷着,她说我要你离开她。看向林皓,眼泪已经汹涌地掉下来。
“我……我说了我们只是朋友。”林皓面露难堪。
“呵,朋友,她从来就没有当你是朋友,她有企图的!”陆子珊笑起来,她的笑声特别冷,笑容撑起褶纹破碎两道泪痕。
“我知道,可我喜欢的是你啊。”
“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跟我走,不要再跟这个女人有任何瓜葛。”陆子珊冷冷说完,抿嘴吞掉唇角的泪,返身走掉了。
林皓长久地看着我,目光隐忍。他蠕蠕嘴想要开口,可结果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别过脸岔开脚步,一步一步从我面前走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走过我的时候起来抓住了他。
“你不是说过,我们可以是朋友的吗,永远的朋友?”我看着他,满目期待。
“对不起小羽。”他低下头,“我也说过,你再这样,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然后他挣开我,向着前面陆子珊的背影追上去了。
顾谦赶紧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脸,关切地问:“没事吧?”
我摇摇头,给了他一个笑脸。
比这疼痛千倍万倍的煎熬我都禁受过,我还会惧怕这一些?
6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日子。那个飘着大雪的冬天,非常冷非常冷。天寒地冻。
我到了初三,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刻,大家都在为来年6月的中考努力准备着。那场考试在父母眼里的定义是这样的:上去了,便能轻而易举考入大学成为上等人,被涮下来,这辈子算是没什么出息了。
对于失去姐姐和妈妈的我来说,多么想用好的成绩来报答爸爸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他虽然从不要求我什么,对我也总是予求予给,可我相信在他心里一定是有一个小小的期待的,期待我能考出一个好成绩,期望我以后能走的好,所以,那些日子我总是特别认真,常常一个人学习到很晚。
期中考试过了之后,我周末也不曾回家,基本上都是爸爸拎着一个麻布袋来学校,给我送米送菜,带来厚厚的衣服。他总是嘱咐我,不要太拼命了,要把身体照顾好,要吃好穿暖。然后他会塞给我一些钱,不等我说话又转身离开。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总感到心里一阵空荡荡的难过。
期末的最后一个月,爸爸没有像以往一样到学校给我送菜,我莫名地有些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工作耽搁了。周二的时候班主任找我,说我爸一早来过,给我带了一些钱和两件衣服。我不知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手给我,可也没有多想,无尽的试题很快就像浪涛一样将我淹没。
幸运的是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学校里第一次模拟考试,我拿到了全年级第三名的好成绩。在拿到成绩单的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试卷上那一个耀眼的数字,眼泪突然就掉下来。我想,这个周末我要回去,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爸。
我到家那天,家里还是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变。爸爸不在家,他一定又在为工作的事忙碌吧。我着手做起一些家务,洗了几件衣服,把厨房和客厅收拾了一下。太阳从窗户落下去的时候我又开始煮饭,顺便做了几个菜。我想爸爸一定想不到我会回来,我要在他回来之前给他做一桌好吃的。
很快便打理好一切,我欣喜地坐在餐桌旁等我爸爸回来。那时候6点刚过,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天边微透着白光。我到房间里去,把那张成绩单和荣誉证书一起拿出来,握在手上一直看。我在想我爸爸看到它会是怎样欣喜的表情。脑子里跃过一些画面,我禁不住笑起来。
大约到了8点的时候,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桌上的菜已经全部冷掉了。我些许焦虑站起来,忧心地想,爸爸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还在忙,或者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吧?我走出来,坐到门槛上等他。
外面的温度很低,我半只脚踏出屋,一股冷风便迎面而来。我裹了裹外套,把头缩到衣服里面。
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面前自己的影子我什么也看不见。
到了9点以后,院子外面终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因为四周特别静,所以我能清晰地听见一个声音朝我这边走过来。悉悉窣窣,像极了爸爸蹒跚走步时的声响。
我忍不住站起来,跑上前几步,喊,爸,是你吗?
那个黑色的影子开始慢慢辨得清楚,当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看清他的样子。
那是我的舅舅。他凝着脸,一句话,便将我打入地狱。
他说小羽,你爸爸,他现在在医院。
什么?我似乎是没有听清,于是条件反射看着他问。舅舅吞吞吐吐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当我终于辨认他说的话,我一个趔趄没站稳倒在他怀里。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已经病得那么重。我的舅舅告诉我,其实我爸的公司早就破产,为了供养我,他不得不去工地打工,他不想影响我的学习和生活,于是一直瞒着我。一年前他的身体就开始出现毛病,常有头晕目眩的情况,现在已经非常频繁。前些日子他莫名其妙昏倒在工地上,几个工友将他送到医院他刚好醒来,也不愿做检查,直接就出来了。今天下午发工钱的时候他又昏倒了,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他说小羽,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让你劝劝你爸爸,让他不要那么拼命,但是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告诉了你这些,他不想你担心。我安静地听着,点点头。
这就是我最爱最爱的爸爸,我心目中最大的神。他把一切都献给了我。
当我在医院见到我爸爸的时候他正安然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窗户外面是苍白锐利的灯光,以及一泓寂静的空气。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一个人来看妈妈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现在旁边的床位已然成了空帷,那人必然已经走得很远了吧。心下没来由地生出许多恐惧,它们源源不断,嗤噬我的心。我快速跑到爸爸面前,攥着他的手默默看他。
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并不久,我爸爸还很能干,他还是当初那个魁梧的男人,一个人撑起我们这个四口之家。他给我们最好的生活,最充裕的爱。即便现在姐姐离我们而去了,妈妈也不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可我依然相信,他还是当初那个可以轻易把我抱到怀里举过头顶的男人。但似乎只是一个恍神,我只是眨眼时闭合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睁开眼,他当初强健的体魄便被岁月磨得干净,变的如此瘦骨嶙峋,英俊的面容上刻下了一道道时光的痕迹,黑发之中白发早已肆虐纠缠不清。他就这么垂垂老去了。
抚着爸爸那沧桑面容的时候我忽然异常懊悔,我丢下了这么多可以与他共渡的时光去追寻那些漫漫不可知的未来是多么的傻。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无论多么难,只要和爸爸在一起我们至少有了一个依靠,有了一个在累的时候可以休息的港湾,我们可以在想起姐姐和妈妈的时候相互安慰,可以一起去寻找生命里那些不曾发现的温暖。那么多那么多个日子,那些原本可以留下美好回忆的过去,我现在回过头,却只见一片空白。
我噙着泪,脸轻贴在爸爸手背上,慢慢地睡着了。梦里面依然有那些温馨的场景、关切的话语,梦到它们,我可以微笑着再也不怕黑不怕冬天的寒冷。
我醒来的时候爸爸也已经醒了,两个护士在帮他打点滴。他似乎不太情愿,眉头一直皱着。看我醒来,他摸了摸我的头。
小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抬头看了看外面灰白的天,太阳正悄悄地探出脑袋。
昨天晚上吧。我说。
你舅舅叫你回来的吧,看他,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
我些许幽怨看着他,看他一脸疲惫还要跟我装作精神满满的样子,听他故意压低声音咳个不停。我很讨厌他在我面前还要装成这样,我现在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了,他有什么事都应该要跟我说的,他却什么都瞒着我。于是我说爸,你为什么一直骗我。
他脸色一棱,沉沉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抿抿嘴,长时间没有开口,把想说的话都极力吞回肚子里。
你的身体很早之前就开始出问题了对不对?
这个啊,没事,呵呵,都是小问题,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恣意笑着,脸上的皱纹陷得更深了。
你今天下午就要回学校了吧?来,我们回去,爸爸给你做顿好吃的。他掀开被子,作势要起来。我拦住他。
爸,你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呢。
我说了没事,都是小问题。他拔掉手背上的点滴,脸上的笑不见了。待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我依然站在原地,他回过脸来问我,小羽,怎么了,走啊。他干笑几声。
我沉默着,缓缓转过身去,我说爸,我不想回去念书了。
怎么了?他走过来,轻拍着我的脑袋。
我想留在家里照顾你。
你当我七老八十了啊,我很好,走,我们回去。说罢,他牵起我的手。
我咬咬牙,一用力将它扯开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他沉下脸来,马上又缓和语气,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啊?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爸爸很少对我这样凶的,可是这一次我不愿听他的,我想要叛逆一次,于是一直不说话。
这时候一个医生走进来,他旁边的护士看见我爸爸已从床上起来急忙跑过来扶住他。
你怎么把点滴拔了,我不是要你好好休息的吗?她企图将我爸扶回床上。
我很好,不用你扶我,我现在要出院。他推开那个护士。
柳先生,请你慎重考虑,我们在你身体里发现了大量肿大的淋巴结,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病况,希望你能留院观察。医生走过来,一脸严肃。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头脑一片空空的。肿大的淋巴结,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词,可一时又想不起它的意旨。我望着医生,措舌问道,你的意思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说出来,那很有可能是……
他还没有说完,我爸爸忽然吼了一声,小羽,我们回去!他扯着我,使劲将我拉到门口。
我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于是劝我爸爸说,爸,你留下来做检查吧。他不听我的话,拉着我走出医院。我再一说话,他的脸忽然沉痛难当,我于是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回去家里之后爸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到厨房里忙碌起来,他大肆张罗着,一连做了好几样我爱吃的菜肴。我站在厨房门口默默看他,他系着白色的围裙,体态较往时消瘦许多,挥铲的时候显得笨拙迟缓。他炒完一个菜,转过身来娴熟地切起土豆,见我站在一旁便笑着问我,饿了吧,到客厅里等着,很快就好。
少做几样,我吃不了那么多。我说着。他匆促地看我一眼,不予回应。我转身准备走开,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凌乱的声响。回身过去,爸爸已经虚弱地瘫在椅子上。我急忙跑上去。
爸,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他极力逞强,站起来又开始切菜。你去客厅等着吧。我看到他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比珍珠还要大。小心翼翼放开手,我走出厨房。当时的我心里明白,爸爸一定还有很多的事瞒着我,可是不知如何去问。
吃饭的时候我又对爸爸说起他的病,我劝他,爸,你还是去医院继续做检查吧,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了,只有你去了医院有护士照顾我才可以不用担心,我会安心回学校念书。我看着他,眼神凝重。我希望用这样一种交换来让他屈服。
以后吧,他摇摇头,现在公司有很多的事情,我必须抓紧时间处理。
爸,这些事以后再说嘛,等你养好身体才可以做更多的工作啊。
不行。他索性干脆拒绝。
我求你了!我已经不敢看他了,怕自己随时会掉下泪来。
他沉默着,一会儿终于答应下来,好吧,下午我送你去学校后就去医院。
不,我送你去医院。
那,我们一起走,你去学校我去医院。
我点点头,开始埋脸吃起一桌子的东西。爸爸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我吃着那些从小吃到大的东西,忽然感觉鼻子酸酸的,一种叫做怀念的东西充斥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我汩汩流着泪。
对那时的我来说,再没什么比我的爸爸更重要的了。
回学校的时候爸爸还是坚持送我到校门口,他提着一个特大的麻袋,像搬家一样把我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需要穿的衣服统统背了过来。我看他伛偻着腰走在我前面,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他将麻袋从左肩换到右肩,一会儿用手提着,然后又换到肩上——那个无数次带给我温暖的肩膀,如今已经承受不起重量了。
到了学校门口,我将麻袋从他手上接过来,说,爸,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一定要记得去医院检查,你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