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两个中年人送来了一位老太太,说是强迁的,办完手续,交完费用,两个人就走了。
老太太说她姓杨,八十五岁,在南岭社区住。早晨,有人去找她,说是他们领导要和她协商拆迁的具体事宜。车拉着她转了一圈,没见到什么领导,她觉得不对劲,回家一看,房子被扒倒了。
没地方住了,儿女们让她去找法院,法院就让开发商把老人送到了我们这里。
我们养老院以前收过被强迁的老人,但子女很快就接走了。我琢磨这回也不会例外,最多十天半个月,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的子女是来了,不但没有接老人的意思,还告诉老人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他们要和开发商打官司,并义正词严的对我说,开发商剥夺了他们子女的监护权,老人在养老院的所有费用,他们概不负责。说真的,对这话,我有些反感,老人毕竟是你们的母亲啊,就算平时不管,如果老人有病呢,也不管?心里想了,嘴里也说出来了,老人的五儿子杨书修大声回击我:“当然!俺妈有病了,你就给开发商打电话!他们把老太太送到养老院,他们就是监护人!找我们,你找不着!”
乖乖,我决定闭嘴,如果继续这个话题,老太太的子女备不住会把我当成开发商的同党,群起而攻之。
听老太太说她的身体不太好,有很严重的老年病,每年都会犯。我犯愁了,万一老太太犯病了,开发商不管,子女再不管,这把年纪还抗得了折腾,岂不干等死?
我让服务员多留意老太太的身体,发现问题马上告诉我。那天,服务员告诉我,老太太有些咳嗽,吃了咳嗽药也没见效。我忙给开发商打电话,开发商让给买药。我说药吃了,但不行。开发商说得请示上级领导,让我等消息。一天过去了,没来电话。我急了,又追,回答说领导去北京开会,联系不上,联系上了,马上就请示这个问题,请示完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明白,说领导不在家是借口,他们是怕老太太赖在医院不出来。没有办法,我只好给老太太的子女打电话,尽管结果我早就料到了,但我还想试试。接电话的是老太太的女儿书环,尽管算不上义正言辞,但也是冷冰冰地:“院长先生,我们的立场很坚定,意志很坚决,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再争取一下,“毕竟老人的身体重要,可不可以这样,咱们先给老太太看病,费用问题,以后找开发商商量……”“商量个屁!我刚才说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电话“啪”挂断了。
他娘的!都不管,我管!反正不能让老太太死在这,我亲自开车把老太太送到了市医院。忙乎了一上午,透视、拍片、化验、做CT,结果出来了:肺感染,得住院。住吧,我交了2000元押金,老太太住了进去。
老太太的子女陆续来了,老五第一个来的,进门就说:“咋样?没蹩过咱们吧?我说他们不敢不交钱吗?有本事他们不交啊?老太太要是死了,那咱们的官司就更铁赢了!”
我知道他们以为是开发商交的钱。我懒得和他们解释,太累。我一连在医院照顾了老太太四天四夜,看我累的眼睛都红了,老太太感动了,“他哥,你受累了,大娘谢谢你!你和我说实话,那帮兔崽子为什么不张罗给我治病?住院的钱是谁拿的?”我明白,如果说真话,老太太一定受不了,我怎么忍心在她滴血的心上再捅一刀,我苦笑道:“有开发商牵头,你的孩子还张罗啥啊?开发商说了,住最高档的病房,用最好的药,钱全由他们出!”“真的?”老太太盯着我的眼睛,又问道。“真的!”谎话已经说了,只得继续。“那好,我求你件事,你告诉开发商,要他们来一趟,我有话说!对了,要他们瞅着点,趁那个几个兔崽子不在这里的时候,再来……对了,要那个说了算的来!”
我没有细问,但我感觉老太太的举动似乎对开发商有利。我又给开发商打电话,接电话的一听是我,挺不高兴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不是跟你说了吗?领导没回来,回来就通知你了!”我急忙说老太太让他们的最高领导来,并把自己的推断讲了,接电话的人一阵冷笑:“老太太住进医院了,还不是让我们去交钱,你这套糊弄小孩子还行,骗我们,哼……”没等我再说什么,他把电话挂了。
在他们眼里,我成了骗子。他们不来,钱就还得我交,我又存了3000元。
老太太问我,为什么开发商还没有来,我想说实话,可话到嘴边又变成这样了:“他们的领导去北京出差,现在还在路上,电话打过去了,他答应,一下火车就来医院看您!”
老太太告诉我,她本来自己过,房子也是她自己的。市里搞棚户区改造,别看她年纪大,可也明白,棚户区改造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自己该支持,可子女听说后,说什么也不让她和开发商签协议,不足50平方米的房子,竟要价40万。开发商当然不同意,她稀里糊涂成了钉子户,又稀里糊涂被强迁了。“这几天,我睡不着就琢磨,从土改到大跃进一直到这会儿,我都没扯过一次后腿儿,怎么老了老了竟成了老落后老顽固?前后左右的老邻居都搬走了,就我一处房子孤零零地簇在那里,没地方待,开发商把我送到养老院,病了,他们又拿钱给我治病,我怎么忍心再难为他们呢?我那几个忤逆子,是想拿我当砝码,和开发商讨价还价。我想好了,不能随他们的愿!你告诉开发商,就按政府的补偿规定,我签协议……”
我把老太太的意思转告开发商,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老太太真的答应接受开发商的赔偿,签协议,绝对不是为了医药费而骗他们云云。
开发商终于来了,并还清了我垫付的住院费,可谁知道老太太竟说啥也不签协议了不算,狮子大张口,拆迁补偿要翻一倍。
老太太的子女闻讯赶来,对母亲的“义举”大为赞扬,说老人家终于明白过来了。
开发商大为光火,说我故意欺骗他们,是为了医药费。我没有解释,呵呵,不是说越描越黑吗,我干脆不描。
开发商同意给杨老太太交医疗费,但要我们养老院出人护理,通过一个多月的相处,我觉得杨老太太正直善良热心肠,尽管她的出尔反尔让我很难堪。老太太也离不开我,说如果换人护理她,她干脆出院。可是她的病时好时坏,离开医院怕不行?开发商坚持出钱不出人的原则,杨老太太的子女的立场又异常坚定,只有我们出人护理了!
见我答应了,杨老太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我得取消护理计划了,老太太的子女把我告到法院,准确说是被作为第二被告被送上了审判席,说我和开发商一起剥夺了他们对母亲的监护权。起诉书说的有理有据,说是根据7月份即将实施的,《侵权责任法》,要求法院判定我们侵权。
我得回去准备应诉,院里的服务员甄捷来医院照顾杨老太,哪里想到我离开医院还不到半天,就出事了,杨老太把甄捷打发去买水果,自己爬上了住院部的楼顶上,并要朝下跳。乖乖啊,住院部是全市的标志性建筑,11层啊,从上面跳下来,非成肉饼不可。等我开车赶到医院,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刚跳下车,就被公安局长刘镇山叫了过去:“你小子胆儿够肥的,强迁的你也敢收,老太太要是真跳下来,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现在还哪顾得上考虑当初收的对不对,关键的关键是让老太太千万千万别朝下跳。市长张铁柱过来和我握握手:“老太太拗的很,子女上去她不见,我派人上去她也不理,那么大年纪了,又站在楼边上,万一……听说你白天黑天的伺候了她一个多月,说话应该能听,去劝劝,她要求啥条件都答应,要多少补偿都行,关键要保证不闹出政治影响。”呵呵,我打心眼里佩服当领导的水平高,什么时候都高瞻远瞩,把国家和党的利益始终放在第一位。
老太太见我来了,转过身,咧嘴笑笑,我看得出,笑里含着苦味。
“你来了?是我那几个忤逆的兔崽子求你来的?还是上面派你来的?”“大娘,和他们谁也没有关系,是我心甘情愿来的,从你住进我们养老院,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母亲,这一个多月,我们……”
“开发商如果能像你,我的儿子如果能像你……其实我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糊涂老太太啊,国家有用,对大伙有利,占了我的房子我不需要什么补偿,我这把年纪了能活几天?要那么多钱有啥用?我的儿子和那些当领导的怎么就不能到我的病床前坐下来,听我说说心里话,说说自己的打算。上次我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是从他们嘴里得知住院的钱是你为我交上的,他们对我那样,我为什么要热脸对他们的冷屁股?”
我决定把握时机,动员她,“大娘,有话咱下去说,这上面风大,你的身子又虚……”
“不行!我还没提条件呢!”老太太很潇洒地摆摆手。“一,告诉我的儿子们,他们必须撤诉!并保证以后别捅这个尿窝窝!二、我的房屋拆迁补偿款我要50000元,必须马上划到我的存款折上。三、我想长期住你的养老院,一直到死,你能答应吗?如果能答应,我现在就跟你下去!”
“大娘,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照顾你!直到……”我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还有条件,养老院必须重新装修,必须达到全市最好的水平,我才能去住!”我心里说,我的妈呀,全市最好水平,就这样我还是拼尽全力,哪还有钱……可我要是不答应,老太太一定不会下去。看我犹豫,老太太把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递给我,是存折,“50万,我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你,够不够?”“我怎么能要……”“不要是吗,那我就不跟你下去!”杨老太已经在楼边站一个多小时了,我真怕她万一腿一软……我决定先用缓兵之计,骗她下去后再说,“大娘,我答应你!”“答应,你得在这上面签字!”老太太掏出一张纸,是电脑打印的捐赠协议。看老太太准备的这么细,我知道不签字她一定不会和我下去,只好签上了我的名字。
搀着老人朝楼下走,我在琢磨,拆迁办这面好办,老太太的要求低于他们出的补偿金额,可老太太的儿子会答应撤诉吗,他们知道老太太把钱捐给养老院了,我岂不又多了条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