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之间,突见前面人群汹汹,甚为热闹。二人大为诧异,挤进人群一看,只见闹哄哄的人群当中,堆着一大堆绢帛,看上去有好几千匹,人们正在争相抢夺。二人有些纳闷,便问围观的人是怎么回事。有知情者告诉他们,昨日王重荣请司空图撰写《长安克复纪功碑》,因碑文写得好,王重荣就以这些绢帛酬谢司空图,可司空图不但一匹不取,还让人堆放在这里,任百姓自行取拿。
李克用闻听后,朗声笑道:“这司空图真是有趣!”
朱温没吭声,但心里更坚定了拜访司空图的决心,与李克用告别后,即和朱珍、庞师古飞马直趋中条山。
中条山山势并不太高,但莽莽苍苍,绿意盎然,王官谷内,林草郁郁,溪水潺潺,果然是清幽之地、怡心之境。朱温三人一进入王官谷,顿觉神清气爽,朱珍道:“主公此行,可真有点刘备亲顾茅庐的意思了!”
朱温怅然叹道:“我等情形与刘备当初相比还差得远着呢,而司空图不仅文名远播,号称一代宗师,而且也并非如诸葛亮在隆中时一样,他不是一介布衣,来此之前,他已官拜礼部员外郎了。听说,此谷就是其先人的旧业,真正是富贵一身,诸葛亮在隆中时又怎能与他相比呢?”
庞师古担忧道:“如此说来,我们会不会空来一趟呢?”
朱温不答,只是短叹了一声。
三人行至祯贻溪,见溪水边有一座小亭,其上写着三个隶字:休休亭。亭上的楹文落款正是司空图。朱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上面的字认下来:
咄诺,休休休,莫莫莫。
伎俩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著。
休休休,莫莫莫。
一局棋,一炉药,天意时情可料度。
白日偏催快活人,黄金难买堪骑鹤。
若曰尔何能?答言耐辱莫。
王官谷
过了休休亭,谷内境地渐渐开阔,竟然还有麦田、菜地,有不少人正在田地里忙活着,看上去,有些是庄稼人,有些却像是读书人。朱温正想找个读书人打问司空图的所在,突然隐隐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三人循声而往,来到一处野墅前,只见柴门上写着一副对联:
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
门开着,琴声正是从院内传出来的。三人进得院来,只见院中有一小亭,亭上的对联十分醒目:
棋声花院开,幡影石坛高。
亭内,一中年文士正在抚琴,旁边还站着一人,身着白色长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在闭目倾听。朱温、朱珍、庞师古不敢打扰,只好肃立听琴。不久,前后又进来十几个人,有老有少,年轻的尚不到二十岁,年长的已过六旬,人人褒衣博带,个个气度雍容。这些人看到朱温三人腰悬佩剑,状貌粗豪,有的面露诧异,有的则视若无睹。朱温挨个看去,正在琢磨哪一位是司空图时,琴声已缓缓而止了。众人似乎意犹未尽,仍沉浸在那幽雅的余韵之中,四周一片静谧……
良久,一位身着蓝色长袍的中年儒士击节叹道:“未曾想,在此山野之地听此庙堂清音,竟也如此沁人心脾!”
先前站在抚琴之人身侧的白袍人转身问蓝袍儒士道:“司空先生,此曲就是《幽兰绿水》吧?”
朱温一听此问,才知道这位蓝袍儒士就是司空图,正要开口询问,突听抚琴之人叹道:“想当年在宫中,玉亭秋夜,王某以此曲供奉天子,龙颜大悦,至今想来,宛如眼前。现今世事板荡,我这个翰林待诏,竟流落至此,真是恍如隔世啊!”说罢,竟潸然泪下。
抚琴人此言似乎说中了众人的心事,人人唏嘘长叹,白袍人此时突然低吟道:
幽兰绿水耿清音,叹息先生枉用心。
世上几时曾好古,人前何必苦沾襟。
吟到后来,竟也两眼含泪,语声呜咽。
司空图见状,拍手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今日有贵客来访,请诸君暂息心思,莫让贵客笑话了!”说罢,即转身笑对朱温言道,“尊驾可是新任宣武节度使朱公?”
司空图的笑问,不但令朱温大惊,就连在场诸人也都吃惊不小。
朱温大奇,躬身问道:“司空先生何以知道朱某?”
司空图用手捋着又浓又黑的长髯,微微笑道:“我等虽避隐在此,但并非与世隔绝。朱公归唐、沙陀南下、黄巢败走、长安克复,这些大事,老夫怎能不知?”说罢,即向众人一一引荐:抚琴人叫王敬遨;吟诗人叫李山甫;其他人分别是王贞白、韩偓、王希羽、张曙、崔昭纬、王驾、李袭吉等。两位年轻人,一位叫杜荀鹤,一位叫郑谷,皆是一时名士。朱温也将朱珍、庞师古引荐给众人。
司空图道:“山野之地,无以待客,只能以粗饭水酒委屈朱公了。”
朱温连声称谢。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司空图吩咐秉烛备酒。不一时,在一个长长的石条之上,陆续摆上了菜肴,虽然全是野菜、野味,倒也算丰盛。众人分宾主而坐,司空图执杯言道:“今日贤士、英雄相聚于山野,明日山甫要去魏州,袭吉要去太原,其他各位要么赶赴成都春闱,要么返归朝堂,请诸位第一要尽兴,第二不可藏私,须得将得意之作拿出,以充各位酒费!”
众人大笑。
三杯酒罢,张曙抢先道:“我先献丑!”说罢,张口吟道:
每岁听蝉处,那将此际同。
孤村寒色里,野店夕阳中。
众人哄然叫好。随后,王希羽、崔昭纬、李山甫也即席吟诗。杜荀鹤几杯酒下肚,已惹起愁肠,别看他刚刚二十出头,但已是有名的“老举子”了,他几度应举不第,不知何年能一展抱负,遂吟道: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郑谷也有同感,吟道:
砌下芝兰新满径,门前桃李旧垂阴。
却应回念江边草,放出春烟一寸心。
轮到朱温时,朱温大窘,笑道:“我是一介武夫,斗大的字只识一筐,但又不敢不遵司空先生之命,白白饮了这美酒,只好请我两位兄弟为各位高士舞剑助兴,不知可否?”众人自然是连声叫好。
朱珍、庞师古领命离座,拔剑起舞。二人果然是剑术高手,直舞得满场生风,烛火摇曳,舞至尽兴处,朱温情不自禁,突然高声唱起了汉高祖的《大风歌》,声音高亢激越,本来溪水流觞的诗文佳会,一时竟充满了铮铮的金鼓之声,在座诸人讶然变色,只有杜荀鹤、李山甫连连击节叫好。
朱、庞二人舞罢,就轮到王贞白了。王贞白此时正在专心致志地吃着螃蟹。司空图笑道:“这些螃蟹是我们几个费了半天工夫才从山后水潭里捉来的,你可不能白吃啊!”
王贞白道:“好吧,我就说说这个‘横行将军’吧!”说罢,即高声诵道:
蝉眼龟形脚似蛛,未曾正面向人趋。
如今饤在盘筵上,得似江湖乱走无?
满座大笑,朱温脸上虽笑意漾然,心内却着实不甚舒服。
司空图稍通易术,自见朱温,便觉此人不同凡响,他日成就不可限量。此时,他见朱温面露尴尬,便有意转移话题:“今日山野相聚,我辈当以诗合景,请将诸位鱼樵乐事、四时田野佳作奉献出来,也不枉了这山风林月,如何?”
杜荀鹤第一个响应,道:“如此最好!后学先来露丑。”随即吟道:
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蓬底独斟时。
醉来睡着无人唤,流下前溪也不知。
接下来郑谷吟道:
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
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
然后是王驾: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韩偓此时也来了兴致,高声吟道:
闻说经旬不启关,药窗谁伴醉开颜。
夜来雪压村前竹,剩见溪南几尺山。
朱温自打司空图介绍过韩偓后,就一直在暗暗观察韩偓,因此,当韩偓吟罢,他便抢先拍手叫好,赞道:“致尧先生,果是大才!”
韩偓奇道:“朱公怎知在下贱字?”
朱温道:“先生大才,名闻天下,朱温虽为武人却也仰慕得很,早就拜读过先生的《香奁集》了。”
韩偓反问道:“朱将军威名远播,竟然还知道拙著?”
朱温道:“是啊!朱某虽然识字不多,但也能依稀记得一两首。”说罢,便吟诵了一首《香奁集》中的诗: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此前,朱温为拜访司空图、韩偓、罗隐、韦庄等人,特意让张兰舒教了几首这些人的诗作,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这首诗,确为韩偓的得意之作。刚才朱温高唱《大风歌》时,韩偓就明白了朱温来此野谷的目的,心中自然知道朱温背诵他的诗作的用意,不过,由此他反而对朱温的为人有些不以为然了。朱温诵罢,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难得朱公如此,在下心存感激。不过,自从黄巢乱后,我已决计不再为缠绵之作了,一直冀望能有机会报效朝廷!”
朱温碰了个软钉子,心中甚为窝火。正在这时,清幽的笛声响起,原来是王敬遨正在执笛吹奏。一时间,月夜之下,林泉之中,清音徐徐,悠悠扬扬。一曲奏罢,司空图朗声笑道:“今日之会,真可谓: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月笛声中!”
诸人诗酒唱和,一直到夜半,方才散席。
宴席散后,茶余之间,朱温试着与众贤交谈,暗送款曲。未曾想,竟无一人愿意出山跟随,唯有杜荀鹤稍稍有意,但也说要等他应举中第之后,再作考虑。朱温既失望,又嫉恨。次日一早,他去拜访司空图,司空图倒也热情相待,但当他提出请其出山相助时,司空图却说要回归朝堂,委婉地谢绝了他,并赠诗一首:
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
六龙飞辔长相窘,更忍乘危自着鞭。
朱温三人此行,竟是一无所获,只得怏怏拜辞。
吕洞宾
李克用与王重荣、朱温分手后,率大军取东路先达雁门。李国昌父子相见,自然是感慨良多。想想几年来的窝闷,今日才算一扫而尽,终于扬眉吐气了,李国昌不禁老泪纵横。次日,父子便依照朝廷旨意,各自赴镇任职——李国昌前往代州,李克用前往太原。
河东节度使郑从谠早就接到了圣旨,故而,李克用一到太原,郑从谠便很快和他办完了交接,离开太原,赶赴成都行在去了。李克用此时节度河东,地广人众,粮财充裕,更兼强将满营,兵马近十万之众,不禁志得意满。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沙陀军在太原尚未完全安定下来,代州突有噩耗传来——李国昌竟暴病身亡了!李克用兄弟自是悲痛不已,连忙赶赴代州,办理李国昌后事。
李国昌丧事未完,太原又来人禀报,说是潞州监军祁审诲差遣武乡镇使安居受到太原,说有紧急军情要求见李克用。李克用闻听事情重大,只得令李克宁留守代州,暂理代北事宜,他则与刘代云、李克修连夜赶回太原,并紧急召见安居受。
安居受呈上祁审诲的蜡丸密书,书内言语不多,大意是说:昭义节度使孟方立认为潞州地势险要,人情凶悍,过去常有节度使被逐之事,担心自己也不能立足,而他自己又是邢州人,于是就把昭义军的治所迁到了邢州,但他又担心潞州会借机生事,便想逐步削弱潞州军势。故而,近来他又颁下严令:众将家属、潞州富户必须全部迁往邢、洺、磁三州。这样强逼着潞州人离开自己世代居住的故土,潞州人自然不乐意了!眼下,潞州已是人心纷乱,随时会有不测之事发生,故请李克用速速发兵,恢复潞州军府。
李克用知道此事太过重大,忙与刘代云、李克修、盖寓等人商议。
已被朝廷封为秦国夫人的刘代云说道:“潞州南有河阳、洛阳,西有河中,东接魏州,实乃我河东之屏障,可谓地险位重,是历来兵家必争的要地。眼下,既有如此良机,天与不取,还等什么呢?”
众将领几乎是异口同声,皆竭力主张出兵,夺占潞州。
李克用自然也想出兵,但又担心朝廷会怪罪于他。盖寓道:“大哥这是多虑了,这是孟方立自己舍弃,又不是咱们强行夺取,何况还有朝廷监军邀请,朝廷又怎会怪罪呢?再者说,孟方立不也是先斩后奏才得来的潞州吗?”
盖寓此言倒是实情:昭义军原本节制泽、潞、邢、洺、磁五州,其治所就在潞州。孟方立最初只是戍守泽州天井关的一名小校,后来升迁至游弈使。中和元年,当时的昭义节度使高浔奉旨出兵征伐黄巢,却被葛从周大败于石桥,逃至华州,裨将成麟欲谋其位,竟趁机把他杀了。成麟随后率军逃回了潞州,潞州军民恨其杀害高浔,皆有不满之意,孟方立便趁机率军攻袭成麟。成麟既失人心,一战即败,被孟方立斩杀了。
孟方立于是自称留后,当时就想将邢、洺、磁三州裂为方镇,并将邢州作为治所。潞州人闻讯后,大为不满,便联名上表,奏请朝廷以监军使吴全勖为潞州留后。当时的宰相王铎接到表章后,几经思量,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拜授孟方立为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并让他执掌邢州军府之事;同时又任命吴全勖为潞州留后,执掌潞州军府之事。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把原来的昭义军一分为二了。孟方立听说后大为恼火,不但不接受朝命,还将吴全勖囚禁了起来,随后又上书王铎,请求派遣一位文臣来潞州任节度使。王铎无奈,只得遣中书舍人郑昌图前往潞州,意欲让他任昭义节度使。郑昌图到潞州后,孟方立处处掣肘,不时地制造事端。郑昌图呆了不到三个月,就被逼走了。郑昌图走后,孟方立又奏请以其心腹李殷锐为潞州刺史,朝廷无奈,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
听盖寓讲罢这段来龙去脉,李克用这才明白了潞州之事的原委,因而就不再犹豫了,立令李克修率军二万攻袭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