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显德四年,南唐保大十五年,后蜀广政二十年,南汉乾和十五年,北汉天会元年,辽应历七年
活神仙
柴荣渡淮南征以来,深感一统天下的艰难,北汉、南唐、西蜀、契丹,无一不是劲敌,真可谓任重而道远。他知道,要想成就大业,必须有非常之人的襄助,故而,他回到大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王朴颁布求贤诏书。王朴领命,并说道:“华山隐士陈抟名动天下,百姓皆以其为神仙,天下英杰之士皆唯其马首是瞻,若此人入朝,何愁天下英杰不为陛下所用呢?”柴荣也久闻陈抟之名,特意遣中使前往华山召陈抟入朝。
中使到达华山后,恰逢陈抟酣睡,一直等了十多天,陈抟方才醒来。不想中使传罢诏命,陈抟却不奉旨,只是写了一首诗让使者转呈柴荣,诗曰:
九重特降紫泥宣,才拙深居乐静缘。
山色深庭供画幛,松声万壑即琴弦。
无心享禄登台鼎,有意求仙到洞门。
轩冕浮云绝尘念,三峰长乞睡千年。
柴荣知道,既是奇人,自然不会轻易应召,故而,又遣时为翰林学士的陶谷持诏书前往华山,再次召陈抟入朝,并拜其为左拾遗。
陶谷到达华山后,陈抟不好再推辞,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华山。此时,他已经八十六岁,却依然神清气爽,步履矫健。下山之后,陈抟改乘白驴,跟在陶谷之后东行,他回头仰望华山,朗声诵道:
鹤氅翩翩即散仙,蒲轮争忍利名牵。
流连华岳伤心别,回顾云亭望眼穿。
涉世风波真险恶,忘机鸥鸟自悠然。
三峰才欲和衣卧,又被天书下日边。
一路之上,百姓纷纷出迎,欲一睹这位奉诏入朝的“活神仙”的风采,就连各地县令、刺史、节度使也奉若上宾,争相趋迎。陈抟却总是坐在驴背之上半闭双眼,好似睡着一般,既不与人交谈,更不对人行礼,无论是平常百姓,抑或是刺史、节度使。
不久,陶谷、陈抟一行即进了大梁城。此时,赵匡胤正奉诏率宿卫之军在天津桥迎候。陈抟刚过天津桥头,突然睁开睡眼,猛然翻身下驴,疾行至赵匡胤马前,口称:“万岁!”倒身下拜。
赵匡胤大惊,连忙侧身躲避。陶谷叫道:“老神仙,您弄错了,这是殿前指挥使赵匡胤,陛下正在宫中等候呢!”
陈抟道:“老道刚刚睡醒,还以为已经进宫了呢!嘿嘿,真是老眼昏花了。”
陶谷心中暗想:既是“活神仙”,难道也会老眼昏花吗?经过赵匡胤身边时,他忍不住抬头看着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柴荣召见陈抟后,与其长谈,发现其果然名不虚传,胸中深藏经邦济世之才,不禁大喜,便欲拜授其为谏议大夫。陈抟却道:“谢陛下隆恩!不过,贫道年岁大了,一路上颠簸,眼下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不知可否?”
柴荣道:“闻听老神仙整日里在华山高卧,不知这睡觉有何益处?”
陈抟一听柴荣说“华山高卧”,不禁如孩童般兴奋,说道:“陛下请恕臣放肆,且让臣说说这睡觉的好处。”说罢,便高声吟道: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酣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争如臣向青山顶头,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但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柴荣笑道:“果真是一位睡神仙!”
陈抟又吟道:
常人无所重,唯睡乃为重。
举世此为息,魂离神不动。
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
堪笑尘中人,不知梦是梦。
柴荣叹道:“若能睡而觉悟,自然是好,只可惜难得人人如此。如今,天下不定,兵火四起,百姓艰难度日,朕又何以能睡,觉来又怎能不知?”
陈抟见柴荣面色不佳,明显是疲劳过度所致,且又心事凝重,本想劝他休养心神,养生护体,但见他整日里以天下为己任,反倒觉得自己只顾一己怡情,却不能为天下苍生谋福,心中竟第一次有了不安之心。
柴荣也觉陈抟年事太高,若在朝廷走动,有骇世听,便让内侍为陈抟安排了一间净室,让他在宫中歇息。不想,陈抟这一睡,竟整整睡了一个月都没醒来!
柴荣无奈,只好让人把他摇醒,咨问其飞升、黄白之术。
陈抟答道:“陛下为天子,当以治天下为务,要此何用?”
柴荣再次提出请他留在朝中,陈抟不肯,执意回山,并作诗抒怀道:
草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
三峰千载客,四海一闲人。
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
乞全麞鹿性,何处不称臣?
柴荣也不再强留,便答应放他回山,为示恩宠,还特意让陶谷起草了一道诏书:
敕陈抟,朕以汝高谢人寰,栖心物外,养太浩自然之气,应少微处士之星,既不屈于王侯,遂高隐于岩壑,乐我中和之化,庆乎下武之期,而能远涉山涂,暂来城阙,浃旬延遇,弘益居多,白云暂驻于帝乡,好爵难縻于达士。昔唐尧之至圣,有巢、许为外臣,朕虽寡薄,庶遵前鉴。恐山中所阙,已令华州刺史每事供须。乍反故山,履兹春序,缅怀高尚,当适所宜,故兹抚问,想宜知悉。
陈抟在离开华山两个月之后终于又回到华山脚下,他仰望华山之巅,作诗叹道: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授纵荣争及睡,朱门虽富不如贫。
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周兵围攻寿州已经一年有余,寿州城中虽然存粮很多,但也已经用尽,而沿江的周兵却会集在寿州城下,有十万人之多,寿州城已岌岌可危。李景达心急如焚,遂不顾陈觉的反对,意欲全力救援寿州,命许文稹、边镐、朱元三路大军溯流而进。三路大军抵近寿州后,各自在紫金山上建立起数百座营寨,每日早晚,皆与寿州城烽火相应。随后,李景达又命众军士自紫金山向寿州修筑甬道,意欲强行往城中运粮。
周军斥候报于李重进,李重进却只说了句“继续打探”,就没有下文了。韩令坤大为不解,问道:“不乘此时袭扰唐军,难道还要等甬道修通吗?”
李重进却道:“让他们修就是了,韩公少安毋躁。”
几天后,斥候来报:“甬道已修了将近十里长,眼看着就要与寿州城相接!”
李重进对诸将道:“现在是时候出击了,传令各军,一起出击!”
霎时间,从紫金山一直到寿州城下,周军如数十股激流般朝唐军甬道冲去,南唐军虽然早有防备,怎奈甬道有十里之长,南唐军太过分散,根本就无法形成合力。十里长的战线上,到处都是厮杀的战场,呐喊声、兵器撞击声整整响了一天。傍晚时分,南唐军实在撑不住了,只得纷纷撤回紫金山,周军自后追击,一直战至深夜,方才鸣金收军。
此一战,唐军被斩杀五千多人,不但甬道多处被捣毁,就连紫金山上的军寨,也被周兵攻占了两座;而周军仅有千余人伤亡!
趁着混战的当口儿,刘仁赡遣使出城,请求李景达改换边镐进城接替他守城,他要亲自率军与周兵决战。李景达本想答应他,但陈觉坚决不同意。刘仁赡气恼至极,一怒之下,竟然病倒了。
刘仁赡幼子刘崇谏见寿州城危在旦夕,竟偷偷乘船出城,想要在夜幕掩护下出城北逃,不想被巡城小校拿获,押送至节度使署衙。
刘仁赡在病榻上听说后,连骂:“逆子,逆子!”并当即下令将刘崇谏腰斩!左右之人,谁都不敢出言相救,唯有监军使周廷构于中门哭救。刘仁赡仍不答应,周廷构连忙遣人去向刘仁赡夫人求救,不想,刘夫人哭道:“崇谏年幼,妾身爱之甚切,然而军法不可有私!名节不可有亏!若是放过了崇谏,则刘氏就是不忠之门,妾与刘公又有何面目再与将士们相见呢?”故而,刘夫人非但没有出言相救,反而催促赶快行刑。就这样,刘崇谏在全城军民的一片哭声之中,被腰斩惨死!
刘夫人哭得几次晕厥过去,众将士皆感动不已,发誓与寿州共存亡。
消息传到周军营中,周军将士皆认为寿州已很难攻取,就连大周朝廷也认为应该罢兵息战,赶快将淮南之军全部撤回来。
柴荣听说后,也有些动摇。此时,李谷正卧病在家,柴荣便遣范质、王溥前往李谷宅第,与其商议撤军一事。李谷却坚决不同意,上疏奏道:“一旦撤军,以前种种,将付之流水!众人只知我军兵老力疲,难道就不想想寿州城吗?此时的寿州定然危困至极!臣断定,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若陛下再度御驾南征,将士们必会奋勇争先,淮南援兵必会震恐,城中也定会没了侥幸之心,寿州必破无疑!”
柴荣看罢奏疏,对范质言道:“李谷能如此说,朕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柴荣当即颁诏,以王朴为东京留守,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巡检,以侍卫都虞候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车驾再次南征。
二征淮南
车驾临离开大梁之际,李谷、范质、王溥三宰相联名上表,奏请先立皇子们为王,柴荣没有答应,说道:“诸皇子都还年幼,而且功臣之子尚未加恩,却先封朕的儿子,朕能心安吗?”诸将听说后,皆大为感奋。
二月十七日,柴荣亲率大军又离开大梁,群臣与百姓们皆至大梁门夹道相送。百姓们发现:此次天子南征,与上一次大有不同,除了天子所率领的三万步骑军外,还有一支近万人的水军舰队!
原来,去年柴荣率军南征以来,见南唐水军横行于江河之上,周军根本就拿他们没有办法,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自那时起,他就命李谷着手建造战舰,回到大梁后,他又在大梁城西的汴水之侧,打造了数百艘轻型战舰、三百艘齐云巨舰,命南唐降兵教习周军水战,只用了短短的几个月,周军水师就建成了,而且战船配置、炮箭兵力,犹胜于南唐水军。此时,柴荣便命右骁卫大将军王环率领水军从闵河沿着颍水进入淮河,南唐军一见,皆大惊失色。
柴荣有感于“白甲军”一事,此次南下特别下诏,严明军纪,禁止抢掠。
柴荣率军与驻扎在下蔡的张永德合兵一处后,即趁夜渡过淮河,再次抵达寿州城下。次日一早,柴荣即亲自披挂上马,率领大军至紫金山之南安营扎寨。
大军扎营之际,柴荣在张永德、赵匡胤、高怀德等将的簇拥下登上了紫金山西侧的一处高坡,俯首探看南唐军寨。只见南唐军共有十八座大寨,每座大寨中,皆有一座中军大帐,以中军大帐为核心,皆环拥着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军帐,箭楼、瞭望台林立于树丛之中,鹿砦重重,警戒密布,战备甚为严整。柴荣看罢,即命张永德率领劲弓强弩埋伏于高坡之旁,命赵匡胤率步军攻袭第一寨,并令其诈败,将南唐军引诱至高坡前。
赵匡胤领命,率一千步军向第一寨冲去,南唐军果然空寨而出,赵匡胤边打边退,一直退到高坡之上。待唐军都进入箭程后,张永德高叫一声:“发箭!”一时间,飞蝗般的利箭遮天蔽日地射向南唐军,南唐军纷纷中箭倒地,没中箭的则抱头鼠窜,赵匡胤趁势率军急追。就这样,周军占领了唐军第一座军寨。次日,赵匡胤率领数千周兵再攻第二寨,呐喊着从北门攻入,南唐军开南门遁走。当晚,柴荣分兵把守诸军寨后,又回到下蔡。
朱元率军北上以来屡屡建功,却引起了陈觉的忌恨。陈觉多次上表金陵,造谣说朱元大梁故旧颇多,与周军暗地里往来频繁,绝不可让他带兵。李璟信以为真,竟打算用武昌节度使杨守忠取代朱元。
杨守忠抵达濠州后,陈觉即以齐王李景达之名,召朱元至濠州议事,准备夺其兵权。朱元早已听到风声,知道此去定会受制于陈觉,心中甚感为难:若是降周,金陵的妻儿必然不保;若前往濠州,受屈辱不说,很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门客宋垍劝道:“大丈夫何处不富贵?何必为了妻儿而枉送性命呢?再说,南唐主一向宽仁,未必就会杀你全家。”一句话点醒了朱元,当夜,朱元即举寨向周军投降了。
朱元本就在唐军中颇有声望,尤其是此次率军渡江北上以来,更是败少胜多,这在唐军中尤为罕见,因而声望日隆。如今,连他都走投无路投降周军了,南唐军其他将校又能怎样?故而,跟随他降周的南唐兵,竟有上万人之多!
柴荣大喜,当即决定趁此良机荡平紫金山唐军。
赵匡胤建议,为防紫金山溃军沿淮河东逃,应遣一军先驻扎在紫金山之东。柴荣深以为然,立命虎捷左厢都指挥使赵晁率数千水军沿淮河而下。
次日一早,柴荣列军于赵步,命诸将全力冲击南唐紫金山各寨。南唐军这时已经知道了朱元降周一事,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故而,周军刚刚发起攻击,各军即四散溃逃。此一战,仅临阵投降的唐军就有近两万人,许文稹、边镐、杨守忠、朱仁裕等南唐名将皆被生擒。
正如赵匡胤所料,南唐溃军果然沿淮河东逃,柴荣亲自率领数百骑军从赵步出发,沿淮河北岸追击,诸将率步骑军沿南岸追击,赵晁则率水军沿中流而下,南唐兵就如被追赶的鸭群一般,四处乱窜,战死、溺死及被俘者达四万多人,周兵夺得的战船、军粮、兵械,不计其数。
紫金山之败的消息传至寿州城内,刘仁赡不禁扼腕长叹,连呼:“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柴荣随即调发近县壮丁数千人,于涡口淮河南、北两岸各筑一城,并于其间架设桥梁,如此,便将濠州至寿州的应援水路完全隔断了。
恰在此时,淮水暴涨,南唐濠州都监郭廷谓率领水军趁机逆流而上,准备趁周军不备,掩袭周兵,焚毁涡口浮桥。不想,此事被右龙武统军赵匡赞探知,并于半路设伏,将其击退。
齐王李景达的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李景达、陈觉等狼狈逃回金陵,南唐朝野万分恐惧。李璟只说了一句“国家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眼泪就流了下来,抽噎着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