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两位来宾
他的注意力移转了方向。
从尸体身旁,走向对方那只空着的旋转椅边。这里一方玻璃板,空洞洞的,远不及对方热闹。一角,压着一张四寸颜色的女人照。——对方玻璃板下,也有相同的一张——照片上签有一个西文小名,上款题得很客气:“槐林先生留念”。鲁平想,自己猜得不错,这个空座,正是那只荣誉走狗的位子。
视线溜过来,他看出这张空的旋转椅上,刚才曾经坐过人。因为,玻璃板的右侧,放着一只玻璃烟灰碟,这个烟碟曾被抹拭得很洁净;但在一个插烟孔内,却插着大半支纸烟,碟内留有少许的纸烟灰。
俯视地下,在旋转椅之左,也有一些烟灰遗留着。不错,他想,这张空椅上一定坐过人。
顺次再看过去。在转椅左方,地位略后些,有一只从靠壁移过来的克罗米把手的轻便沙发,斜对着方桌的一角,被安放得非常“不落位”。在这轻便沙发的一边,连带从别处移来了一架落地烟具架,烟灰碟子里,也有少许烟灰,也有两枚绝短绝短的纸烟尾。看来,这里也曾坐过一个人。
综合以上的情形,给予鲁平以一种模糊恍惚的印象:当时,曾经坐在死者对方而跟死者谈话过一些时候的来客,一共是有两个:其中之一个,看来,那像是谈话的主要对象,另一个,从那坐着的地位上看,像是比较不重要的旁听者。
不管这些,他又掏出小册,记下来。
这时有个恍恍惚惚的问题飘进了脑内,他在想:会不会当时坐在这张空旋转椅内的人,正是那个名唤张槐林的家伙呢?会不会这件枪杀案,正是两个坏蛋,因为可耻的内讧而造成的结果呢?
他把桌下那只烟碟中所插着的半支残烟拿起来,看时,这支烟的牌子,跟尸体面前所遗留的烧残的一支相同:大号绞盘牌。再把落地烟具架中所留的另外两支绝短的烟尾捡起来细看,烟的钢印虽已烧去,他把烟丝小心地剔出些来,凭着抽纸烟的经验,依然可以辨别,这两个烟尾,同样还是大绞盘牌。
这四支烟,可能是两位来宾之一所自备的,因为,主人所备的,分明是小三炮。
由此可以推测,来客可能也是相当阔绰的人。
另一特点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四支烟,除却遗留在尸体之前的一支,其余两枚烟尾,与半支残烟,头上都有一些颜色沾染着,鲜红的。
他的眼珠突然发亮,在想,嗯,这是口红。即刻的意念,重新闪进他的脑内:这事件是直接牵涉女人的,这三支烟,正是女人所吸的。
那么,刚才坐在死者对面的两位来宾,是否全是女人呢?
再细看,这三支烟的红色,全都成一角形,偏深于半边。他在想,那个女人,是怎样的衔着那支烟,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这一问题,似乎并不太重要。较重要的一点是:落地烟具架上的两枚烟尾,为什么吸得如此之短?一个抹着口红吸着高贵纸烟的漂亮女人,样子一定相当漂亮——看了玻璃板上的那些照片,他的理由,相信吸这纸烟的女人,样子一定相当漂亮——会有这样吝啬的表现吗?难道,她竟不怕太短的纸烟尾,会使她的涂过蔻丹的纤指丧失美观吗?
他的空洞的目光,向着那只斜放着的轻便沙发,凝注了片刻。他沉思,点头,微笑。微笑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获得了一个或然的解释。
他把那只刚接收的金质烟盒,重新掏出来,把这两支绞盘牌的绝短的烟尾,与半支绞盘牌的残烟,一同放了进去,重新装好。
七、第三人
现在,所有室内遗留下的纸烟尾,包括绞盘牌的,与小三炮的,全部都已收藏进了他的衣袋。
然后,他自己乘机叼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他把自己吸残的烟蒂,随手抛进了桌上的烟灰碟。
他很有点孩子气,他在微笑,好玩地想,假使明天,福尔摩斯从惠斯敏德教堂的地底下走出来,走进这间尸室,侦探这件事,多少,他要感到头痛了。
已经扮演过侦探,不妨再当一次义务的验尸官,根据侦探小说上的说法,死尸,那是一种相当懒惰而不大会逃跑的东西,所以,检验手续,不妨留在最后一步办。他喷着浓烈的烟,再从对方走过来,站定在尸体的左侧。
他把支持在椅子靠手上的那条尸体的左臂,提起,放下,试一试尸体的僵硬程度,其实,他对这方面的知识,知道得并不多,他之所以这样做,那不过是要装像一个验尸官,在那里,装模作样而已。
死尸的左臂,戴着一只手表,即刻在黑暗中,嘀嗒,嘀嗒,给予他以最初的警觉的,就是这只表。解下来一看,牌子很有诗意:著名的摩凡陀,奇怪,第一批的廉洁的接收者,如果目的跟自己相同,专为接收而来,那么,他们或她们,在收下了保险箱中的一批物资以后,为什么不顺手带走那只金质烟盒跟这手表?称为接收员的人,会有如是的廉洁吗?不会吧?
他在想,看来这件事的主因,并不像为了单纯的劫财!
不去管它,这只表,总还值点钱,人弃我取,收下吧,何必太客气!
他向死尸道了个歉,把这摩凡陀表,谦逊地装进了衣袋。这是他所接收下的剩余接收品之第二件。他又开始检查尸体的伤口。
死尸的衬衫上那个子弹洞,并没有焦灼痕。可见发枪的距离,并不太近。看来那个业余刽子手,正是隔着方桌向死者开枪的。为了便于察看起见,拆次烂污吧,他把桌子上的那把长锋剪刀顺手抓过来,在尸体的衬衫上开了一个小方窗。他俯首、细察,伤口在左乳梢上。哎呀,那个弹孔,扯得如此之大,那是一支什么枪,会制造出这样的成绩来?
旋转了一下那张转椅,他把那具倔强的尸体用力推得俯下些,看一看,背后有没有子弹的出口?哦,有的。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他在衬衫背部再剪了一个小方洞,以便空气格外可以流通些。细看,子弹的出口偏于脊骨之右,地位较入口略低,这显示子弹成一斜线穿过死者的躯体,而且凶手在发枪时,枪口是微微向下。
他猛然伸直身子,目光凝注着对面那只转椅的右方,这地位,也就是他最初站在那里用电筒照见这具死尸的地位。他想,显然的,枪弹正是从这一角度上发射过来的。那么,当时这间屋子里,除了坐着两位来宾以外,可能还有第三位来宾在着。那个人是站着开枪的。虽然说,起先坐着的人,后来也可以站起来开枪,可是看情势,那不如说另有第三人,比较更为近情。
他一边忖度,一边蹲着身子,在转椅之后,去找那颗子弹。他在墙下找到了他的目的物,又在附近找到了那枚弹壳。细细看时,那是一种军用手枪的钢头子弹,式样有点特别。他口里轻吹着哨子,把这枪弹与弹壳放在掌心之内,轻轻抛起来,试着它的分量,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发现死者的右边的西装裤袋里,也正藏着一支枪。掏出来一看,那是一支德国制的“Leuger”枪。枪膛里余存着五颗子弹,而保险机却扣住着没有开,这,似乎可以说明死者备着枪而不想拔枪抵抗的几个原因之一个,或许是:情势上来不及。
八、怪声
还有,这支枪内的子弹,跟射杀死者的那一颗子弹,完全一样。而且,这种“Leuger”枪,出名有个恶毒的特点:它能在被射者的身体上制造出一个很大的伤口来。可知凶手用的枪,跟死者所备的这一支枪正是同式的。
据他所知,这种枪,在上海地面上很不常见。他记得以前曾经听说过,**恶魔快要屈膝之前,有一批留驻于上海的德国秘密工作者,被他们的盟友——日本侏儒,以亲善的态度缴掉了械,所缴下的枪械之中,就包括一批这样的手枪。其后,日本侏儒却把这批枪械的一部分,分发给了几个高级的中国走狗,以供制造大批烈士之用,这是这种枪的唯一的来路。看来,在别一条路上,不会有这东西。由此一点,可以推知,这位刚被送回家的陈妙根先生,过去,可能曾与凶手共事,而他也正是死者同伙中的一个人。像这样的推测,大概离题不会太远吧?
这时,那个坏蛋张槐林的名字,不觉又在他的脑角,轻轻地一闪。
他把这支枪,连同那颗弹头与弹壳,一同装进他自己的衣袋。嗯,这也算是倒霉的接收品之一。
他继续轻吹口哨,从尸体右侧绕过了方桌,踱到尸体的斜对方,就在那只轻便沙发之中坐定下来。接上他的烟,闭眼,养神,沉思。
窗外雨的尾巴没有停,簌簌簌,簌簌簌。
公园路上偶然还有黏腻的车轮在滑过。
室内所有,只是静寂,静寂,再加上静寂。
静寂带来了一个问题,使他感到讶异:这种穿大洞的“Leuger”枪,发枪之际,声音相当大。即使说,这宅屋子的二层楼上完全没有人,难道,三层楼与楼底,竟也没有人?就算这宅洋楼里面整个没有人,但在发枪的时候,公园路上的行人,应该没有完全断绝,为什么竟没有人被这庞大的枪声所惊动?并且,那个大胆的凶手,为什么竟也并不顾虑到这一点?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阵。
砰砰砰,砰砰砰!
他的耳边好像浮起了一片幻声。他又露出微笑,他明白了。
他以静待理发那怠惰的姿态,安坐在那只克罗米沙发之中,深夜的寂寞,使他心不住连连打哈。于是,他把疲倦的眼光,不经意地再度溜上桌面。
有一小沓对折着的一万元票面的伪币,在那部电话台机之下,塞住了一小角,起先,他早已看见,而并不曾加以注意。这时,他从沙发上面无聊地站起来把这沓纸币,抓到手里随便翻了翻。这沓纸币,除了最外层的伪钞,内中还有几张法币,几张美金,与两张一元的美钞,数目总值,大概够换几包上等的纸烟。一个接收员是难得也会廉洁一下的,为了表示偶然的廉洁起见。
他以不值一顾的态度,随手把这一小沓纸币,仍旧抛回到桌面上。
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再值得注意。雨脚在滴沥,死尸在沉睡,他的眼皮在加重。
看手表,时间已近一点三十分。
假使自己并不准备跟这死尸作长夜之谈的话,这该是自己动身的时候了。
好吧,开步走。
丢掉了烟尾,伸个懒腰,轻轻吹着口哨,走到窗门口,当他拔出短闩,把那扇门开成一道狭缝时,忽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重新又回到尸体的一旁。他揭起那方玻璃板,把那大批女人的照片,掳在一起,叠叠齐整,全数装进了他的衣袋。
这一举动,并无深意,那不过他是一个“色的爱好者”,因之,他很愿意继承死者之遗志,把这一组收藏品,好好保留起来。散失了是未免可惜的。
顺便,他把那沓已经放弃的纸币,一同装进了他的钱夹。——记着,那只是顺便而已。
他向那位密斯脱陈,轻轻道声晚安。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扬长而出。
甬道里面还跟刚才一样静。
为了避免飞檐走壁的麻烦起见,他不打算再走原路。他大模大样走向那楼梯口,大模大样从楼梯上走下来。
快要走尽楼梯的时候,蓦地里,他被一种来自黑暗中的细微而又沉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那种声音非常奇怪,像是一个鬼,躲在黑暗之中轻轻叹着气!
哎呀!这是什么声音哪?
他赶快把脚步黏住在梯级上。
细听,凭他的经验,他立刻听出,楼下有什么人,被人塞住了嘴,禁闭了起来。不用多说,这是那些来宾们的杰作之另一种。
很多人知道,鲁平,他是一个具有仁慈心肠的人。依他的本意,当然,他很愿意费点手脚,把这被禁锢的人解放出来。但是,他也知道,中国有种传统哲学,假使说,你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被撞倒的孩子,最聪明的办法,那莫如赶快远避,你要仗义,哼,你得负责。
一个聪明人,会愿意代负这种撞倒孩子的责任吗?不要多管闲事吧,朋友!
他退还到了楼梯口,想了想,他重新回上楼梯,重新回进那条甬道,重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不是尸室的门,这是最初他通过的那扇卧室的门——踏进去一看,不好了!刚才进来时,他并没有把双重的长窗关好,现在,长窗已被风雨吹得笔直,风雨从阳台上扑进来,整个的屋子,被布上了一种满台真水的伟大布景了。
他踏着积水,走近那只流线型的梳妆台,他站定下来,把妆台上的两小管口红,最后装进了衣袋,这也是“顺便”。
然后,他从长窗里面踏上那座湿淋淋的阳台,仍旧利用那部理想的梯子,轻轻攀缘而下。
嗯,条子,美钞,股票,乘兴而来。死尸,惊恐,忙碌,败兴而归。一种免不掉的失望的心理,重新袭击上了他的心坎,使他不复顾及行动的悠闲,墙上的藤萝,积满着雨水,淋淋漓漓,把他那套漂亮的西装,弄成了一身湿。
他的样子,变成狼狈非常,不再像是一位正从鸡尾酒会上走出来的大官员。
假使这个时候,遇到一个人,看出了他的上台与下野时之不同,他要感到脸红了吧?
好在,转转眼,他的高大的身影,却已消逝于黑暗中,不会有人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