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善恶,虫也有益虫害虫之分。譬如前面所说的蝗虫,黑压压铺天盖地,洗劫的是村里人的希望和收成。还有那些肚皮溜圆的豆虫,虽然灾难时充当过高蛋白的乳汁,但不能不说是禾苗的天敌,把叶咬成了网,把茎斩断在地。秋日里,桐粮间作的田间,常见一树树吊挂的布袋虫,像一个个黑色的幽灵在田野里穿行。你真的拿它没有办法,据说后来政府出面干预,一斤几毛钱,动员了很多人,一树一树地捉了去,或焚烧,或深埋,终于很难再见到布袋虫黑色的面孔。但随之而来乡下的梧桐树也越来越少,如今广袤的田野上很难再见到几棵。至于什么原因,有人说梧桐树已经退化,也有人说少了布袋虫这样的天敌,梧桐失去了斗志。是或不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在万物衔接的生物链条上,缺了谁都不会再那么完美。
蛙们在歌唱,是因为有了虫类的滋养;蝉们在高歌,是因为有了大树无私的给予,汩汩的汁液像血脉一样流动,才孕育了天籁的音符。有虫的乡村,才是一个完整的乡村,虫们骚扰着庄稼或草木成长的脚步,农人风雨无阻地和虫们展开战争,谁胜谁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你来我往中交流着彼此对乡村和土地深深的眷恋。
很多人喜欢蝴蝶的美丽,我也一样。在和畅的春风里展开翅膀,用迷幻的眼神审视着如水的时光。它的前身是虫,毛毛虫、大青虫,各种各样一弓一弓来去自由的虫族。你能说它卑微吗?卑微的姿态化身为蝶,牵扯出一片风情。你能忽视它的存在吗?每个村庄的书签里都珍藏着一羽美丽的蝴蝶,那是虫们最炫耀的签名。
一只蟋蟀又开始歌唱了,踏破浓浓的夜色,有月的清凉,有风的絮语。在有虫的乡村走路,每一步都可以静静悄悄,每一步都无限真实。天上飞舞的是蜻蜓与蝴蝶的漫天情思,地上延续着的是蚂蚁们不辞辛劳的奔忙,还有那些浮游的小虫,在波光里快乐地舞蹈,逗弄着鱼儿闪耀的鳞光。
今夜,乡村是一艘华美的方舟,载上所有的庄稼和草木上路。当然,还有我那与虫共舞的乡亲。我也会和我的虫们窃窃私语,说着来路,说着归途,说着眼下每一个真实的日子。
许下一个诺言,共舞此生。
乡村雀之灵
乡间有雀,麻雀的雀。
麻雀不走单。你看一只麻雀先落在了地上,两只,三只,继而呼呼啦啦一大群,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落在已经空寂的老场上,扒开草丛,寻觅着草籽或遗落的粮食。这些久居乡间的精灵,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方飞来,自从来到了村子里,就一刻不曾离开。
初时,曾不懂麻雀的日子也和人一样艰辛,弄一架木梯,蹑手蹑脚爬上房檐。这是我们已经盯了很久的一个麻雀的家,在傻五家破旧的土屋上,三两只麻雀每日来来回回,衔几茎枯枝衰草,偶尔也衔来一根或红或蓝的破布条儿,急速地掠过我们的视线,像在苍白的天空用彩笔画了一道彩色的杠杠,又转瞬消失。过些日子,麻雀活动的少了,我们便确定屋檐下一定藏着好几个麻雀蛋。轻轻,轻轻,屏住呼吸,一怕一不小心弄破还有些温热的麻雀蛋;二怕像傻五有一年在屋檐下掏麻雀窝时那样摸出来一条红花大蛇,“娘”地一声从梯子上摔下来,半天不省人事。
麻雀蛋是掏出来了,一共几只已经记不清楚。但躲在一旁的麻雀爹娘,凌厉、悲痛、哀伤、急切的叫声却始终挥之不去。它们叽叽喳喳的,大略是在埋怨或叫骂:“你们这帮坏小子,千万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间或一只勇敢的麻雀爱子心切,狠狠地啄在谁的头上,薅下一小撮毛发,留下的却是麻雀一家子永久的痛。人有人言,鸟当然也应该有鸟语。
或许因为麻雀不能像燕子那样,在秋天匆匆往南飞,可以欣赏到很多地方的美丽山水,也能看见更多村子里没有的人和事儿,所以有时候它们就显得有些急躁。春来了,及早褪去温暖的绒毛,换一身便装,一声呼哨,村子里的麻雀就聚集在了一起。在村头的刺槐树上,说哪天槐花儿开,说哪天麦梢儿黄,说哪天村西磨房李家两口子吵了架,还没来得及打扫院子里散落一地的粮食……其实,村子里的很多事情麻雀都知道,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被麻雀们传来传去,散落于朝来夕去的风里。小小的村子,小小的家,每天的炊烟照常升起。
有人说麻雀是家贼,这个我不同意。你看这个破破烂烂的村庄啊,一截子一截子的土墙,一口挨着一口的老屋,麻雀们并不嫌弃。冬来了,捡拾被冰雪覆盖的草籽;春来了,捉爬满庄稼的虫子;只有在秋天,人们匆匆忙忙把丰收的粮食运回了家,麻雀才呼呼啦啦飞越十月的天空,散布在空寂的田野上,觅得一星半点果腹的粮食。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一只麻雀,在村庄与田野之间飞来飞去,会不会有人擎一根竹竿驱赶我瘦弱的身影?会不会有人捆扎出一个骇人的稻草人,衣袂如妖,每天每夜守护在庄稼地里,让我时刻绷紧脆弱的神经?会或者不会,也许用不着思考,住在乡村的屋檐下,这世界对谁来说都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一缕清晨的微风,一滴夜幕下的清露,这日子也便有了些生动与滋润。
一只落单的麻雀会不会寂寞,就如一个漂泊的行人,眼看着熟悉的炊烟渐走渐远,耳畔的鸡鸣狗吠渐行渐渺,村庄的轮廓啊,只剩下梦中乡村地理上一个模糊的点,想一想,就觉得落寞与感伤。
所以,我想麻雀是上天安排的精灵吧。眼看着村里的第一座房子盖起,眼看着第一头牛、马或羊被圈进圈里,眼看着第一棵庄稼向着太阳挺直了腰杆,从此茁壮在村庄的视线里。这些,作为一个并不能保守乡村秘密的见证人——麻雀早就说给了天,说给了地,说给了乡间的花花草草和飞虫游鱼。
或许,我们感到好奇的应该是如此小小的生命,为何在乡间栖居了这么久,到今天仍不愿离去。
村后有一小片自留地,母亲用来种植一些诸如芝麻、秫秫或谷子之类的杂粮。母亲说好好看着,别让麻雀糟蹋了粮食。当然,年少的我并不理会这些,在树阴下看一会儿蓝天白云便沉沉睡去。醒来,一只麻雀正在我瘦弱的胸膛上跳来跳去,对衣服上的一粒纽扣发生了兴趣,执拗地啄着。我不动,继而更有几只大了胆子,一边跳过我的身体,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自留地里的庄稼何时才能成熟。
——这也许是麻雀对幸福的定义吧,它并不在乎人的强大或诡异,在这个行动迟缓的村子里,麻雀的眼里只有麻雀,只在意把窝搭在谁家的屋檐下,而不在乎贫穷或富有。然后兢兢业业守护着子孙长大,等翅膀硬了,等会分辨虫子与粮食了,等它们终于可以像父辈一样在田野里转了一圈,日落时还能沿着炊烟的气息找到家了,老的麻雀才会悄然隐匿。
叙述到此,我却有了些疑惑,见过麻雀的卵,却始终未真正看见过麻雀的死亡(猫袭击,或吃了拌了药的种子的除外。鸟的世界当然也会和人一样有很多未卜性)。哪怕是见过一只麻雀的衰老也好,艰难起飞,然后歪歪斜斜刺进一片带血的夕阳——没有,住在乡间的麻雀始终生动在我的脑海里。一如此时,当我站在乡野的风里,审视它们依旧无忧无虑地跳跃或从容低飞。
短短的喙,褐色的羽毛,被风一吹微微张开的尾翼,淡黄的腿脚,纤细,却灵巧,跳跃或飞翔在村庄与田野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杨丽萍的《雀之灵》,姿态优雅从容,曼妙的腰肢,仿佛在一个明媚的清晨苏醒,起舞,随着淙淙的山涧溪水,摇落缤纷花雨。灵巧的手指,不,是一羽孔雀高贵的头颅,尽显鸟族的王者之风,张望春天,张望着群山以外的风景。
幕落。幕落之后那是一个灵魂亲爱的故乡,因了孔雀的美丽,并注入了一个人的血脉,化成世间最美的图腾。
——而我的麻雀呢,孱弱,卑微而渺小,不是站在枝头嘈嘈杂杂,就是风一样掠过乡村的屋顶。当我再一次审视这些居住在乡间的精灵时,心头竟充满了温馨与牵挂。我不得不说,在一个地方居住了太久,很多事物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生命个体,在一只麻雀的身上,也能看见袅袅的炊烟,也能听到熟悉的乡音,甚至一回头,重新过滤曾经的来路去路,生命里留下的仍是一片纯净天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庄不大,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家园。
雀之灵。我用笨拙的笔触将一棵棵庄稼复活,把屋檐描绘成暖色调的背景。交响是风,是所有榆树、槐树、梧桐树叶衬托的绿色音符,小河水流淌着单弦琴的清脆,雨打瓦当奏出的是细碎的鼓点,还有院落,还有老墙,还有空荡荡的场院,乡村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麻雀翩飞的身影:短短的喙,褐色的羽毛,被风一吹微微张开的尾翼,淡黄的腿脚……
在我这根孤单的指挥棒尚未戛然而止的短暂瞬间,在我寂静的乡村舞台中央,聆听着心底那最深情的一曲——乡村雀之灵。
第一片雪花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村子里很静,平常出来嬉戏追逐的鸡们早上了架,进了笼,抬头望望昏黄的天空,默不作声。要下雪了,天为什么那么黄呢?那些飘过村庄上空的白云去了哪里?那片能把村子照得透明瓦亮的蓝汪汪的天呢?还有西天那群如娘做晚炊时烧出来的彤彤霞光呢?此时,俱已湮灭了消息,在静静等待第一片雪花的降临。
一只谁家的狗,追着撵着一个拾荒的老汉,老汉不慌不忙,把狗皮帽子反戴了,朝狗做了一个极为滑稽的鬼脸,狗就怏怏而回,然后抖了抖身上的皮毛,钻进路旁的一个柴草窠里,久久不肯出来。至于这些,第一片雪花看得真切,打从天上飘下来的那一刻,就听见了鸡鸣狗跳,所以,来不及招呼其他的姊妹,只一个人翩然飘落。
第一片雪花要落到哪里?当然是安静的村庄。
入冬的水有些凉,被冷霜憔悴了容颜的小草,一夜间迅速逃离,只留下一片野生的枸杞,在风中摇曳。那些果,小小的,红红的,像一个个飘摇在初冬的红灯笼,炫耀着光芒,成了小河滩上点燃的最后一抹色彩,在柔软地歌唱。小河里的水很清澈,再昏黄的天空也能看见有着水草飘摇的河底,鱼儿们大都躲了起来,或者藏进岁月的暗处,守望着第一片雪花带来的洁白。应该是吧,怕淙淙的小河也怀了这样的心事?要不,你看它即便走得那么匆忙,也要把自己打扮成一面镜子的模样,夜里映照冷冷的月光和闪烁的星辰;村里人还没睁开眼睛,它就开始擦拭自己,然后拂着河岸上野草垂下的丝丝长发,做成一帧古朴典雅的镜框,或者,再漂上一枚黄黄的叶子,点缀着澄明的情思。静静的河水倾听着,永远流淌不尽的时光倾听着,第一片雪花飘落的信息。没有谁告诉过小河,聪明的小河比谁都知道,那一片来自天国的精灵,一准会在小河的上空落下,咯咯地笑着,惊醒了鱼儿的清梦,而后通报所有的族类——冬天来了,不如一起走进一片雪白的童话。
第一片雪花总是很恬静,也许本来就是天国最宠爱的一个儿女,寂寞了一春一夏又一秋,在今天偷偷溜出清冷的后花园。后花园里的确很美,有盛开的琼花,也有冰清玉洁的玉树。第一片雪花才不贪恋这些呢,趁着天母刚刚把云彩收起、把日头藏起的瞬间,走出了那个没有烟火气息的宫殿。所以说,第一片雪花肯定是一位袅娜的仙子,衣袂翩翩,向往着冷暖人间。
也许这条路很坎坷,可你看她穿越浮华的身姿多么绰约,绝不会沾染俗世的恶薄;也许这条路太遥远,可你看第一片雪花飘舞的轨迹,是一条多么完美的曲线。也许过不了今夜,等村子里的鸡鸣再次响起,等那条有点不近人情的狗从黎明的柴草窠里醒来,一树树玉树琼花,将会装扮了整个村子。你去问,每一束洁白的枝条都羞怯不语;你去找,哪一朵晶莹才是第一片雪花的笑容?不如醉一回吧,唱一曲一剪寒梅,唱一曲温柔的雪绒花,就当是打听到了第一片雪花的消息。咯吱,咯吱,把脚印从村子里蜿蜒到村外的田野,去倾听麦苗轻柔的呼吸。
而此时不是,此时的第一片雪花还在天上飞舞,你看不见她的模样,也听不见她的私语。田野里也很静,静得只剩下麦苗绿油油的眼神,它们也在张望昏黄的天空。路边的杨柳,好像站得更高了,只为能第一个看见第一片雪花的笑容。我蹲下去,田埂子上的野草在朔风中屏住了呼吸。我想笑,你们这些调皮的家伙可没有第一片雪花的勇气哩!只会等着燕子呢喃,只能等待东风捎来春天的消息,才牵着手,并着肩,爬满了沟渠小河边,然后汇集在田野里歌唱,累弯爹的脊梁,压弯娘的腰。
麦子多听话啊,秋风刮来的时候就睁开了多情的眼睛,和村子不远不近,诉说着不眠不休的情感。爹说,等吧,“牛马年好种田”,来年一准有个好收成;娘说,是哩,昨夜做了一个金黄色的梦,梦里的麦子会说话,像极了小儿子小时候的哭声。我咋就没听见呢?所以把视线笃定地投向天空。也许第一片雪花知道,年年播种,年年收获,雪花从来没迟到过节气。也许第一片雪花除了羞怯,还留有一份小小的矜持,飘啊摇啊的旅程,留给我那么多牵挂。
是啊,庄稼人有哪个不想念雪花的消息?像一片片洁白的纸笺漫天飘洒,认真地书写每一个春夏秋冬。春来了,第一片雪花和所有的姊妹顺流而下,给春风让路,给鲜艳的花朵腾开枝条,好让整个村子都写满春天的浓情蜜意。然后雪藏,留给村庄一大片思念的空间,弹奏昂扬的夏或恢弘的秋,等待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