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正月初一,省警察厅邓华刚探长就开了个“好张”,他接到一桩惊天大案:蜀南大盐商、大地主梁泽仁一家三十二口,在除夕夜惨遭灭门。
犀牛山,方圆百余里,山势险峻,林木阴森。山的西麓,梁泽仁梁三太爷的庄院依山而建,占地方圆一里。如此大的院落,蜀南九县独此一家。在犀牛山东面,有几面数百米高的峭壁,在笔直的峭壁中央,安放着许多乌黑的棺材,这就是蜀南的千古之谜:僰人悬棺。
梁家家业虽大,但自梁泽仁以上,数代单传。因有两个夭亡的兄长在前,梁泽仁排行老三,当世人称“梁三太爷”;后世人称“梁三盐巴”,因为他曾独垄蜀南九县的食盐生产和销售三十余年。梁三太爷名下人丁兴旺,他共出十一子。大公子是大军阀刘湘麾下的少将旅长;二公子是当地安宁县县长;三公子四公子在家协助老太爷打理几县的盐矿和管理自家的万顷田产;五公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先在号称“川中名将”的刘伯承手下当了个下级军官,后来跟随刘伯承投奔了共产党,现在下落不明。梁三太爷早就宣布跟这个不肖子断绝了父子关系。另外六个公子均尚未成年,最小的十一公子刚满周岁,是年逾古稀的梁三太爷老当益壮,跟年仅十七岁的十三姨太所生。
梁三太爷一声吼,蜀南九县都要抖三抖。
梁家公子们,除了那个不知下落的五公子外,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携家眷回来跟老太爷一起吃团圆饭。现在,除夕夜在一起吃团圆饭的人,也就是梁三太爷及其直系后代们,已经无一活口。
这是一起惊天灭门案!中华民国川康两省国军总司令刘湘、四川省主席刘文辉,均作了批示:此案务必破获!
邓华刚不敢怠慢。他曾留学美国,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刑侦系,归国几年来,在西南一带破获过多起大案,人称“神探”。他带着几名助手,开着自己的美式吉普,火速赶往案发地。
很明显,是有人在梁家吃的年夜饭中下了毒。下毒的人,对梁家一定怀有深仇大恨。
老太爷的众多姨太太都出生于贫民之家,在梁家没地位,她们是跟仆人们一起吃住的,老太爷需要谁时,谁才应招而至。也幸好这样,她们才得以幸免于难。
经调查,梁三太爷没有很典型的仇家。在梁家大院生活的所有未中毒者,都有嫌疑,他们早已被控押起来。“神探”办案,当然不会使用屈打成招、严刑逼供那种低级手段。他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厨子脸上。厨子被盯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开口说:“长官,不是我!肯定是有人在井里下了毒。”
“哦?那为什么你们又没中毒?”
厨子说:“姨太太和下人们吃的是另一口井里的水。”
梁家庄院后面的山腰处,有一块一丈见方的青石平台,平台上有一口用铁栏栅围着的井。井水晶莹剔透,有一串水泡从井底连续不断地冒出水面,像是一长串水晶葡萄。水泡出水破裂,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几片枯黄落叶、一羽紫色鸟毛,随着涟漪微微波动。井口安有一根杯口粗的铁管,铁管延伸到山下梁家大院。
此井名叫“葡萄井”。据厨子称,井水天旱不降,天涝不溢,始终保持在离井口三寸处的水位。水味甜美爽口,水温冬暖夏凉。除梁三太爷的正堂夫人和他的子孙儿媳外,其他人统统不许吃葡萄井的水。山下另有一口井,供姨太太和仆人们饮用。
邓华刚从井里取了一管水,连同一名死者的肝脏,亲自送到省城“亚美医院”化验。院长劳尔是他的校友兼好友,这大鼻子是康奈尔大学医学和生物学双料博士。
要确定谁是投毒人,首先要看此人有无作案动机,再查找他的作案证据。梁三太爷一家对仆人们非常苛刻,为了生存,他们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干得如牛马,吃得如猪狗。女仆们除了当牛马外,在老太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时候,稍有姿色的还要尽“妾”的义务;姨太太们,对老太爷给的待遇,心里一定也是不满意的。这些人,都有作案动机。但在他们身上都找不到作案证据。邓华刚率众多警察对梁家大院的旮旮旯旯进行了仔细搜查,也没有找到一点与毒药有关的蛛丝马迹。
大院外的人有没有作案动机?蜀南九县的盐价,高出全省三倍,并且这九县的百姓还不能购买外地的低价盐,若发现,就要被官府以“走私官盐罪”论处;梁大公子在军阀混战中英勇善战,本地就有不少百姓的亲人当了他部队的炮灰;由梁二公子任县长的本县,赋税在蜀南各县是最高的,百姓们苦不堪言。有作案动机的人,不计其数。要在他们身上找作案证据,无异于大海捞针。
化验结果出来了。劳尔首先告诉邓华刚:井水没毒。说如果他家有这么一口水井,就不来中国开医院了,就在美国以卖水为生。邓华刚问何故?劳尔说,这井水水质非常优良,水中富含对人体有益的多种矿物质微量元素,若长期饮用,会增长人的智力。
邓华刚没学过专业医学,但对劳尔的说法还是有些相信的。地主们之所以成为地主,他们中大多数人的智商比普通百姓要高些,也应是事实。大凡地主的住宅附近,都有一口好水井。
很显然,在很早以前,梁家人就意识到了水对智商的重要性,也知道葡萄井里的水是好水。为了保证自家后代的智商永远优于当地人,他们拒绝让外人使用葡萄井里的水。
邓华刚说:“既然井水没毒,我们就不对它过多研究了。你别告诉我那副肝脏也没有毒吧?”
劳尔说:“当然有。但那是一种神秘的剧毒生物碱,毒性接近于氰化物。我化验不出它的化学成分。想不到贵国还有能研制出如此剧毒物质的能人。”他建议邓华刚,别再徒然地大海捞针了,要有的放矢。说你们中国从前不是有炼丹术吗?会炼丹的人,既能炼出“仙丹”,也能炼出毒药。要破案,得先去寻访民间的奇人异士。
邓华刚想,这大鼻子真是天真,若现在真还有那样的奇人异士,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哪里去寻访?若能知道毒品的名称及化学成分,再查其产地,查到产地后,顺藤摸瓜查找下毒人就有线索了。而现在,连世界名校的医学和生物学双料博士,也不能识别那种毒品,自己再有敬业精神,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回到安宁县,邓华刚问梁家仆人中的一个老者:“老人家,这附近有道观吗?”
老者说:“犀牛山上就有一个小道观,里面有个老道士。但不知他还在不在,很多年没见他下过山了。”
隐者最烦外人打扰。邓华刚谁也没带,只身一人,悄悄地钻进了犀牛山。山高林密,根本没有进山的路。好在犀牛山的范围不是很广,进山只钻了大半天,他就发现了一座小巧精致的道观。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在老子塑像前盘腿打坐,见了邓华刚,站起身来,说:“老道已知客人来意,请随我来。”
老道士带着邓华刚来到道观后面。屋后有一眼脸盆大小的泉,虽满,但不溢。泉旁,有两行奇怪的蹄印,一来一去,来从林深处来,去往林深处去。
老道士指着蹄印说:“有犀牛来此喝过水。”
邓华刚说:“道长,我不是来找犀牛的。我是来……”
“我知道,”老道士打断邓华刚,“梁家人中的是运目之毒。”
“‘运目’之毒?”“运目”这个词,邓华刚连听都没听说过。
老道士说:“‘饮鸩止渴’知道吧?雄鸩名‘运目’;雌鸩名‘阴谐’。鸩每日吃毒蛇一条,毒蛇的毒素悉数为鸩体所吸收后,转化为另一种奇异之毒。鸩全身各处,皆剧毒无比。”
“鸩”这种鸟,只是民间传说,难道还真有?“传说的东西,并非都是无中生有。”老道士像是猜到客人心中所想。
邓华刚问:“鸩跟犀牛有什么联系?”
“再厉害的东西,总有它的克星。鸩毒,唯活犀牛的角可解。哪里有鸩出没,哪里就有犀牛出现。染上鸩毒的水,犀牛去喝,它那支独角是长在上唇上的,喝水时角必先沾着水,水中的鸩毒就解了。”老道说,“我在此山清修数十年,以前从未发现过犀牛,前几日在这里看到一串蹄印,我想,‘运目’一定是在葡萄井洗过澡了。那么,吃葡萄井水的梁家人肯定已中毒了。葡萄井与这眼泉是同一水脉,水往低处流,鸩毒没能上来,但犀牛喝过的水却下去了,现在井中的鸩毒应已解了。”
邓华刚忽然想起,在葡萄井中,是看到过一支紫色鸟毛,他问:“您又怎么知道,在葡萄井里洗澡的是‘运目’而非‘阴谐’?”
“若雌雄齐出,毁城灭国!‘阴谐’一般不出来,每日由‘运目’把毒蛇叼回去给它吃。”
“这山上鸩鸟多吗?如果它们到处洗澡怎么办?犀牛不可能哪里都能去喝水啊。”
“不多,或许现在已不在这山上了。它们该现身时才现身。”
邓华刚觉得自己好像在听《天方夜谭》,面露不信之色。
老道士说:“不信是吧?你知道此山东面峭壁上的悬棺是怎么放上去的吗?”
邓华刚说:“那是千古之谜,我当然也不知道。难道悬棺与鸩也有关系?”
老道士说:“据传,从前在此山东面,有一口奇井,人常喝井里的水会变得聪明绝顶。两千年前的僰人,喝的就是那口井里的水。僰人们能以常人想不到的方法,把棺材安放到万丈悬崖上,就说明他们确实比常人聪明。但僰人族在历史上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邓华刚说:“不知道。还要请教道长。”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邓华刚想,在中外历史上,确实是有一些村庄和城市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甚至一个国家都有突然消失的例子,如云南的古滇国,南美的印加帝国。难道它们的神秘消失与鸩有关?
邓华刚带着从葡萄井中捞起的那根紫色羽毛,去见劳尔。劳尔说:“这是一根鸟毛,不错;贵国有许多神秘的东西,也不错。但鸟吃了毒蛇后全身会染上剧毒,而这只鸟又不死,生物学上没有这样的理论。犀牛在几十里外的上游喝了一次水,就把下游一井水的剧毒解了,这更是荒谬。那道士是个奇人,他也许就是下毒者。”
听劳尔这么一说,邓华刚也觉得那老道士确实可疑,但总不成就那样把他抓起来吧?他把见老道士的经过报告给厅长,“啪!”还未听完,厅长就一拍桌子,喝道:“荒唐!亏你还是‘神探’!毒就是那妖道下的,赶快去把他抓来!”
邓华刚带着警察们钻进犀牛山中,整整转了十天,也没找到那座小道观。
正月十五过后,四川境内爆发了又一轮军阀混战,“上面”已不再有人关心梁家投毒案了。此案成了民国初一大谜案。
二十九年后,五十九岁的某地区公安局长邓华刚被打成右派,发配到犀牛山伐木。邓华刚终于又找到了那座小道观,道观还基本完好。观内的木板墙壁上,写有几行毛笔字:
天作孽,非天过;
人作孽,不可恕!
若问世间毒之最,
人心远远甚于鸩。
光秃秃的犀牛山上,道士和犀牛,杳无影踪。
不久,葡萄井跟道观后面那眼泉,相继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