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借款丢职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初夏的一天上午,骄阳如火,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
一支数百人的清军队伍开进了杭州城。
一条街道上,走着一位中年人。他中等个儿,没戴帽子,瓜子脸,尖下颏儿,浓眉,眉梢上挑,眼睛细长,眸子亮而有神,高鼻梁,鼻翼比一般人大,厚实的双唇上方,蓄有“一”字形整齐、漆黑的唇髭。他身着黑色长袍,腰身笔直,步履轻盈。实实在在说,这个人并不英俊,但别具风度。
他名叫胡光墉,字雪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称他“胡雪岩”。他的原籍是安徽绩溪,近几代祖上都生活贫困。他的父亲在新婚不久,便带领妻子离开家乡,流落到了杭州,靠手工制香维持生活。公元1834年,父亲就因劳累过度病故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还供他读了四年私塾。近十多年,他一直在本城仁德钱庄当跑街的,每天为钱庄吸收储户、放贷、收款而奔忙。
他这是要到买卖兴隆的叶仲德堂药铺去联系放款。
就在他来到广源钱庄的大门附近时,忽然看到从里面出来二十几名乐颠颠儿的官兵,其中六人肩上抬着三个木箱。
“这次还行!可有银子买粮了。”
“那个东家太不知趣!脑袋像块石头。”
“就是!两千两不给,非给五千两不可!”
“哈哈哈哈……”
胡雪岩离挺远就让开路,躲在路旁继续听,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当来到广源钱庄门口时,只见两名伙计正搀着左眼还在向外流血、嘴里“嗷嗷”直叫的老板汪福祥走出来。
他大惊,忙问:“汪老板,这是怎么啦?”
汪福祥光顾叫唤了,没有回答他。
他随着他们一道走,又问一名伙计:“李大哥,怎么回事?”
“唉!你看到出去的那些官兵了吧?他们说是来借两千两银子,东家说没有。他们便到处翻,硬砸开了银库,把里面的五千多两全抢去了!东家一拦,险些被打死。”
“堂堂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抢?”
“现在,上哪儿讲理去呀?唉!”
胡雪岩回头看看已经远去的那一队清兵,心猛地一缩,收住脚步:天啊!他们不会再去仁德钱庄吧?我得赶紧回去,把库银藏起来!
他抹转身撒开两腿,抄另一条近路,拼力跑回仁德钱庄。胡雪岩拐过路口暗叫一声,蓦地收住脚步。
迎面匆匆而来的十几名官兵,正闯进仁德钱庄。他在钱庄附近放慢了步子,大口喘息着,蹑手蹑脚来到大门旁,偷偷向里窥视。钱庄内,站柜柳成祥、司库谭则云以及另两名伙计,一见清兵进来,都大吃一惊,惶恐地站起身。
“哪位是老板?”为首的年轻将领大声问。
这员骁将身材魁梧,黑红色国字脸,浓眉虎目,蓄有漂亮的三绺长髯。他名叫王德榜,字朗青,原籍广东东莞,幼年随父迁居到湖南江华。咸丰二年,他年仅十七岁,和兄长王吉昌毁家办团练,同杀了他父亲的太平军势不两立,久经沙场,英勇善战。如今,他才二十五岁,已获得正四品顶戴,任左宗棠部楚军的运粮官。
“将爷!老板不在。”柳成祥的脸上挤出笑容,向王德榜拱拱手,点头哈腰说。柳成祥今年三十七岁,瘦高个子,圆脸,肤色黝黑,扫帚眉,狮鼻,有一双炯然的大眼睛,没留胡子,下半截脸呈铁青色。
“这么说,是你在管事喽!”
“不、不不!”柳成祥情知不好,连连摆手。
“那么是谁管事?”
“这……这屋里没有管事的。”
“没有?”王德榜有些火了,一抬手啪的一声,把一封公文拍在柜台上,接着说,“这是我们左宗棠左大帅亲手开的借据,有你们新任的浙江巡抚王有龄王大人作保!没说的,马上借银两千两。”
柳成祥看看谭则云和另两个人,都已脸色变白。
另一名军兵也拍一下柜台,催道:“快点儿!我们还要到别处去借哪!”
柳成祥等四人的身子都一抖。大门外的胡雪岩一双细目瞪圆了。
王德榜耐着性子说:“这借据可不是我们这些人敢造假的!请看好,有这借据在,你们完全好对老板交代嘛!”
柳成祥只好接过借据,仔细看着,果然不假。
又一名军兵厉声催道:“收了借据,快付银子啊!”
“各位将爷请息怒。”柳成祥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满脸堆着笑说,“是这样,我们……几个人,只有权放贷一二百两。这么大的数目,非得老板亲自批准不可,小的几个实在做不了主。请各位改日再来,好吧?”
“我们楚军为了平定浙西,饿着肚子作战,你倒说得轻巧!”王德榜的声音又提高了,一脸怒容,剑眉竖起,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逼视着柳成祥。
“大人、大人,请息怒!这钱庄支付,必须有老板应允……”
王德榜抽出腰刀放在了柜台上,冷笑着问:“你们老板能让长毛刀下留人吗?”
柳成祥等人在柜台内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
“快!付银子!”
“将、将爷!”柳成祥向他连连作揖,苦着脸说,“请体谅我们几人的难处……”
“又有谁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啊?”王德榜吼起来,“我们出生入死跟长毛打仗,向你们借点银子都不肯借,是想留着给长毛啊?”
“不、不!将爷知道小的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快开库拿银子!”
柳成祥看看司库谭则云。谭则云忙低下头。
“还得我们自个儿动手啊?看来和你们说道理就是不行。”王德榜说着,一挥手,“上!”
军兵们扑向柜台门。
“别、别!”“将爷……”柳成祥、谭则云等人忙堵在柜台门口,但很快被兵丁们的拳头打开了。
胡雪岩探头往里一看,想到广源钱庄发生的事,脸上顿时急出了汗。王德榜也进了柜台,一手抓住身前一名伙计的衣领,另一只手从柜台上操起了腰刀,问:“谁是司库?”
这个伙计吓得干嘎巴嘴说不出话,而后用手指了指谭则云。谭则云一侧身,躲到柳成祥身后。
王德榜松开了手,一把推开柳成祥,用刀尖指点着谭则云,说:“把银库钥匙拿出来!”
“小、小的……没有,在、在老板手里。他……带走了……”谭则云本来就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平时只露一道缝的眼睛瞪得好大。他比柳成祥小六岁,十五年前就来到这仁德钱庄做事,比柳成祥还早两年半。老板见他少言寡语,办事认真,忠实可靠,在六年前就让他担任了司库。
“你、你竟敢骗我?”王德榜怒吼道,一抬手,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谭则云惊恐地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胡雪岩大步跨进了屋里,倒背着手站定,神情凛然,声音低沉,冷冷地说:“这里是钱庄,可不是楚军与‘长毛’的战场,有话好说,何必动武?”
王德榜扭过脸看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胡雪岩平静地说:“鄙人便是本庄老板。”
柳成祥糊涂了,叫了一声:“胡大哥!”
王德榜已丢开谭则云,走到胡雪岩身前,深深为他的气度折服,点点头,倒提着刀,向他一拱手,说:“胡老板!我乃当朝太常寺卿、襄办江南军务左宗棠左大人帐下正四品道员衔运粮官王德榜。现因军中一时奇缺银两,有碍剿匪,特来贵钱庄借银两千两,待朝廷库帑到了,即便奉还,连同利息,不会差一文。用不多久,我们楚军也会来到这里。这是盖有左大人大印的借据,还有本城浙江巡抚王有龄王大人作保的印章。请看!”
胡雪岩认真看了看字据,对谭则云说:“则云,开库,付银一万两。”
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仅谭则云、柳成祥和两名伙计都大吃一惊,就是王德榜以及众军兵,也全瞪大了两眼,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胡老板,你……真要借我们一万两?”王德榜盯着他问,收刀入鞘。
“鄙人素闻左大人治军严谨,言出不二,威震贼胆,德安民心。为了早日平定匪患,举国上下,自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胡雪岩微笑着,侃侃而谈,“今日有缘得为左大人出银,尽微薄之力,鄙人深感荣幸。王将军,一定有一万两的借据吧?”
“有!”王德榜说着,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内取出四张,也都是两千两的,连同原来的那一张,双手递给胡雪岩。
胡雪岩也双手接过,向前走了两步,给柳成祥、谭则云各递了一个眼色,并悄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朗声说:“开库,付银一万两!”
谭则云看着他,见他又递了个眼色,只好从裤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银库。柳成祥又看看神情坦然的胡雪岩,向另两名伙计招招手,一同往柜台上付银。
王德榜命军兵们收起银子,用十分敬佩的目光打量着已经坐到柜台内大椅上的胡雪岩。
这天下午太阳下滑了一半时,去乡下探母的任德发回到他开的仁德钱庄。
“老板回来啦!”屋里的柳成祥、谭则云和另两名伙计都忙站起身,异口同声说。
“嗯!”任德发微笑着用鼻子回答。他年近五十,已经秃顶,黑脸满是横肉,总浮着笑容。
谭则云抢着打开柜台门,不无讨好地问:“看老板的脸色,令堂大人的病体康复了?一路顺利吧?”
“顺利个屁!”任德发进了柜台,坐在只有他才有权坐的太师椅上,心忽然像被插进了一刀似的疼。这是因为,他在还乡的半路被太平军劫持过,但不好意思讲,还得硬撑着,拖着长声说着母亲的病:“快了!我没工夫总陪着她老人家,心里惦记钱庄,只好回来,由我那几个弟弟、弟媳,还有不少侄儿、侄女们护理哪!”
柳成祥见他额头、脸上有一层细小的汗珠,忙递过来一条湿毛巾,另一名伙计递给他一把芭蕉扇。
任德发擦擦汗,扇着扇子,问:“雪岩呢?”
柳成祥说:“去新开的药铺许广和堂收款去了。”
任德发点点头,说:“好。”接着问:“我出去这几天,一切正常吧?账簿呢?”
柳成祥看了谭则云一眼,神色有些不安,把账簿递给任德发。任德发看着账簿,两只眼睛突然瞪大,接着紧眨了几下,再看,嘴里发出很响的“啊”的一声,屁股像被刺了似的腾地站起,脸上刚消的汗顿时又出来不少。
“借给楚军一万两银子?是谁做的主?吃了豹子胆啦?”任德发挥舞着账簿咆哮着。柳成祥把那五张借据递给他:“老板,不要着急。这有借据……”
“借据顶个屁用?谁敢上军中去要债?你们不会说老板不在吗?”
“说了也不行的。”
“老老实实拱手把我的银子给他们就行了,是不?”任德发叫着,扭过身,一把抓住谭则云衣领,另一只手指点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向信任你,器重你,让你把着银库的钥匙。楚军的人一来,你就吓得只知道给开库拿银子了,是不?你的良心让狗叼去啦?”
“是……是、是胡雪岩让开库的!”谭则云慌乱地说。
“胡雪岩?他放的?”
“是、是他!人家本来只要借两千两,是胡雪岩说借一万两。柳大哥他们也都在场……”
“天啊!胡、胡雪岩,你可坑死我啦!”任德发呼喊着,眼里流出了泪,可他仍没放手,“他是跑街的,你听他的?”
“他、他自称是老板,楚军的人都信了。我不开库,还不被杀了?”
柳成祥上前劝道:“老板,来的人把刀都架在则云脖子上了,正好胡大哥进来,才让借给银子的。”
任德发松开了谭则云,挥着拳头哭叫着:“你们挣我的工钱,不为我消灾,一遇事就怕死了?我的一万两银子啊……去!把胡雪岩给我找回来!我要他的命……”
就在这时,胡雪岩大步走了进来。
“胡雪岩!”任德发吼着,像发了疯一样扑过来。
柳成祥忙在柜台门内拦住他:“老板!有话好说……”
谭则云也在后面拉住他的胳膊:“东家不要动肝火!”
胡雪岩看着他,微笑着说:“任老板,你该感谢我才对。”
任德发喘气更粗,指点着他:“你糟蹋了我一万两银子,我还得对你说声‘谢谢’?”
胡雪岩说:“当时我若不说借一万两,银库决不会还能剩下五千两。广源钱庄怎么样?来人说借两千两,打开银库,把里面的五千多两全包了。当时汪老板也在场,可有什么用呢?”
柳成祥在一旁说:“是这样的,汪老板还被打伤了左眼,可能得瞎。”
任德发怔了一下,怒气并没消去多少,又质问道:“你知道你自个儿是干什么的吧?谁给你权力放这么大数额的债?你个臭跑街的,竟敢假装老板!人家只要借两千,你张嘴就给了一万,好大方啊!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柳成祥劝着:“老板消消火,消消火……”
胡雪岩压着火,尽力平静地说:“我表面上是多借了八千两,实际少借了五千两。不然,他们一看库里还有银子,能给剩吗?我装老板,是给你脸上贴金,显得咱仁德钱庄大方,为国分忧。这就得到了他们的好感,有了银子就会还咱。”
“你想得美去吧!”
“就算多借了,也可多得利息,不比压在库里好?”
“还利哪!只怕本儿都打水漂了。”
“我早已听说,楚军大帅左宗棠左大人可是最讲信誉的人。你放心,用不多久,人家肯定会连本带利都给咱送来。”
“做你的梦吧!”
“再退一步说,就算左大人不还,不是还有本城的巡抚大人吗?他做了保的……”
“你小子敢上巡抚大堂去讨债?呸!借你个疯狗的胆儿吧。”
胡雪岩再也忍不住了,怒声道:“老板,你嘴里干净点儿!”
任德发更火了:“我骂你又怎么样?可惜我一万两银子,你还敢有脾气?”
胡雪岩已经料到结果,并不害怕,一指他:“你说!我这么做错在哪里?咱到巡抚大堂上去,请巡抚大人给评评理!”
任德发的心一抖,顿时哑巴了。
柳成祥、谭则云在一旁劝着:“老板,胡大哥,都请少说两句……”
胡雪岩又说:“我这么做,更主要的是想获得左大人的好感,争取把楚军的银子都存在咱仁德钱庄。那样……”
任德发高声叫道:“谭则云!”
谭则云忙应着:“在!”
“给他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