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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格里的兄弟们

黑夜被蝙蝠芒恩释放,

被老鹰兰恩带回了家中;

牛群被关进棚栏厩舍,

拂晓前我们要通宵放纵。

这是耀武扬威的时辰,

张牙舞爪各显神通。

听哪,叫唤声声!——祝狩猎大吉,

遵守丛林法则的兽众!

——丛林夜歌

这是西奥尼山中一个非常温暖的夜晚,狼爸爸睡了一个白天,醒来已是七点钟了。他挠挠身子,打个哈欠,把爪子一个一个伸展开来,甩脱爪尖上的睡意。狼妈妈垂着脑袋趴在那儿,鼻子拱在四个打着滚吱吱尖叫的狼崽儿中间。月光照进了他们一大家子居住的洞穴门口。“嗷!”狼爸爸说,“又该去狩猎了。”他正要纵身下山,一个拖着毛蓬蓬的尾巴的小身影跨进门来,嗥叫着说道:“狼首领啊,祝你好运。祝你们高贵的孩子好运,长出一口强壮的白牙,决不至于忘了这世上还有挨饿的动物。”

这一位就是豺,名叫塔巴克,一个专捡残羹剩饭的家伙。印度的狼都瞧不起塔巴克,因为他到处招灾惹祸,传播流言蜚语,还到村子里的垃圾堆上扒拉碎皮烂筋充饥。但同时他们也怕他,因为塔巴克比丛林里的任何一种动物更容易发疯。他发起疯来,就会忘记自己曾经惧怕过什么动物,在森林里到处乱窜,见谁咬谁。就连老虎看到塔巴克发疯,也会跑到一边躲起来,因为在野生动物受不了的事情里面,最丢脸的就是染上疯病。我们称之为狂犬病,但他们叫作“地万泥”,也就是疯病。一看见犯这种病的,他们就跑。

“那就进来看看吧,”狼爸爸生硬地说,“不过家里没吃的。”

“那是对于狼来说的,”塔巴克说,“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下贱的人,一根干骨头就是一顿大餐了。我们算什么呀,饥度尔—洛格(豺民)[1]而已,还能挑挑拣拣?”他直奔洞底,找到一根带一点点肉的公鹿骨头,坐下来,咬住骨头一端,嘁咔嘁咔美滋滋地啃起来。

“多谢这顿美餐,”他舔了舔嘴巴,说道,“这些高贵的孩子长得多美啊!眼睛多么大!还这么年轻!真是的,真是的,我本不该忘记的,国王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男子汉哟。”

没有什么事比当着父母的面夸孩子更不吉祥了。塔巴克说这话时,像别的动物一样对此心知肚明。看到狼妈妈和狼爸爸不舒服的样子,他感到很得意。

塔巴克安安静静地蹲坐着,为自己造成的不快而窃喜,然后他不怀好意地说:

“大头领谢尔可汗[2]的狩猎场换了地方。下个月,他要到这儿的山里来狩猎了,这是他对我说的。”

谢尔可汗就是那只老虎,他住在二十英里外的维恩贡嘎河附近。

“他没这个权利!”狼爸爸生气地开言道,“根据丛林法则,他没有权利不事先警示就改换狩猎区。他会让方圆十英里内的每一头猎物受惊吓的,而我——这些日子我得猎双份的呢。”

“他母亲叫他浪格离(瘸子)[3],那可不是凭空乱叫的,”狼妈妈平静地说,“他生下来时一条腿就瘸了。他之所以只猎杀耕牛,就是这个原因。现在维恩贡嘎的村民们被他激怒了,他就过来激怒我们这儿的村民。到时候人家到丛林里来清剿他,他却已经跑远了。可草一点着,我们和孩子都得逃走。真是的,我们可真得感激谢尔可汗呢!”

“要我向他转达你们的感激么?”塔巴克说。

“滚出去!”狼爸爸厉声说道,“滚到你主子身边和他一起狩猎去吧。你一个晚上作的恶已经够多了。”

“好,我走,”塔巴克平心静气地说,“下面密林里谢尔可汗的动静你不会听不到。我满好省省,不要告诉你这消息的。”

狼爸爸倾听着。他听见下面通往一条小河的山谷中,有一种干涩单调、怒不可遏的哼唧声。发出这声音的,是一只一无所获、又不在乎让丛林里所有动物知道的老虎。

“傻瓜!”狼爸爸说,“刚开始干夜里的活儿,就弄出这么大动静!难不成他以为,我们这儿的公鹿是维恩贡嘎那些肥肥的阉牛?”

“嘘。今晚他要狩猎的不是阉牛也不是公鹿,”狼妈妈说,“是人类。”

哼唧声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唿噜噜的低吼声,好像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一样。发出这声音,是要迷惑露宿的伐木工和吉普赛人,撵得他们晕头转向,有时正好就跑到了老虎嘴里。

“人类!”狼爸爸说,露出了满口白牙,“呸!池塘里的甲虫和青蛙不够他吃么,一定要吃人?而且是在我们的地盘上!”

丛林法则里没有一条规定是没有缘由的,其中的一条就是禁止兽类吃人。除非是为了向孩子演示如何猎杀,绝不可以杀人。即便如此,狩猎人类也必须在族群的地盘外面进行。之所以规定这一条,真实的原因是:猎杀了人类,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白种人会骑着大象挎着枪,加上几百个红种人带着铜锣、信号火箭和火把,来到这儿。到那个时候,丛林里的每一个居民就都要遭罪了。而兽类自己对这条规定的解释是:人类是所有生灵中最孱弱、最没有自卫能力的,所以碰他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他们还说,吃了人的兽会浑身生疥癣,掉牙齿,这话倒是不假。

唿噜噜的低吼声越来越响,最后是一声拔直了嗓门的咆哮:“啊呜!”这是老虎攻击时吼声。

接下来是一声嚎叫,谢尔可汗发出的非虎类的嚎叫声。“他失手了,”狼妈妈说,“外面是什么声音?”

狼爸爸跑出洞外几步,听见谢尔可汗跌跌撞撞地在矮树丛里,嘴里恶狠狠地咕哝着。

“那傻瓜没长一点脑子,扑到伐木工的篝火堆上,把脚烧伤了。”狼爸爸说,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塔巴克和他在一起。”

“有东西上山来了,”狼妈妈说,一只耳朵抽了一抽,“做好准备。”

矮树丛中有灌木悉悉索索的响声,狼爸爸蹲下去,准备一跃而起。要是你在场的话,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将是你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奇妙的情景:狼的身体跳起来以后居然半道止住了。原来他跳起时并没有看到扑击的目标,看清楚之后却想收住动作,结果是他直直地向上蹿起了四五英尺,然后从空中落下来,几乎落在原地。

“人类!”他声音急促地说,“人崽儿。瞧!”

在他的正前方,站着一个刚会走路的红种人小孩。他赤裸着身子,扶着一根低矮的树枝。夜间的狼穴里,还从来不曾来过这么样一个柔嫩的、脸上长着酒窝的小东西呢。他仰望着狼爸爸的脸,笑着。

“这就是人崽儿?”狼妈妈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呢。带他过来。”

一匹狼,有必要挪动自己的幼崽时,是习惯用嘴来叼的;即使叼一枚蛋,也不会把它咬破。狼爸爸把小孩子叼到了自己的幼崽们中间,虽然他的上下颚夹着孩子的背,牙齿却没有刮破孩子的一点点皮。

“多么小哟!光溜溜的,而且——那么勇敢!”狼妈妈温柔地说。这时,那孩子为了靠近温暖的狼皮,已经挤进幼崽们中间。“哎嗨!他在和别的孩子一起吃东西呢。人崽儿原来就是这样的哦。可曾有过一匹母狼,能够夸口她的孩子中间有一个人崽儿么?”

“这种事情我听说过几回,但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一群狼中间,也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年代,”狼爸爸说,“他全身没有毛,我用脚轻轻一踩,就能杀死他。可是你瞧,他抬起头来看,一点都不害怕。”

洞穴门口的月光被挡住了,因为谢尔可汗那方方的大脑袋和宽肩膀挤进了洞口。他的身后,塔巴克在尖叫着:“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

“谢尔可汗大驾光临,我们非常荣幸,”狼爸爸嘴里这样说,眼睛里却透着愤怒的神色,“谢尔可汗想要什么?”

“我的猎物,”谢尔可汗说,“一个人崽儿。它的父母逃脱了,它跑到这里来了,把它给我。”

正如狼爸爸所说,刚才谢尔可汗扑到了伐木工的篝火堆上。他把脚烧伤了,很痛,心里面正恼怒着。但是狼爸爸知道,对于老虎来说,这洞口太窄,进不来。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形,谢尔可汗的肩膀和前爪也挤得动弹不开,就像人挤在酒桶里想打架时的感觉一样。

“狼是自由民,”狼爸爸说,“只接受狼群头领的命令,可不会听杀耕牛的家伙支使,身上有条纹也不管用。人崽儿是我们的,杀与不杀我们自己选择。”

“什么选择不选择!干嘛说这种废话?凭着我杀死的公牛起誓,难道要我一直这个样子,在你们的狗窝里,嗅我的应当应份的猎物么?是我,谢尔可汗,在对你说话!”

老虎的咆哮像雷声一样在洞穴中震响着。狼妈妈甩开幼崽们,跃上前来,她的双眼像黑暗中两个绿莹莹的月亮,直瞪着谢尔可汗灼灼逼人的眼睛。

“是我,拉克夏(恶魔),在回答你。人崽儿是我的,浪格离(瘸子)你听好喽,我要定他了!他不会被杀死。他会活下来,和狼群一起奔跑,和狼群一起狩猎。最后,捕猎没毛幼崽的家伙,吃青蛙的货色,猎杀鱼的玩意儿,你瞧好喽,将来他会猎杀你!你这就给我滚,凭着我杀死的黑鹿(我可不吃挨饿的牛)起誓,滚回到你母亲身边去,你这个挨火烧的丛林兽,来到世上就瘸现在更瘸的瘸子!滚吧!”

狼爸爸诧异地看着。他几乎已经忘了,当初他是在公平决斗中胜了五匹狼,才赢得了狼妈妈;而她在狼群里混出的恶魔名号,也决非恭维之词。谢尔可汗也许可以对付狼爸爸,却顶不住狼妈妈:谢尔可汗知道,以他所在的位置,狼妈妈占尽了地利,如果打起来,那就是生死恶战。所以他嚎叫着从洞口退了出去,脱离危险境地后才吼道:

“狗在自家院子里都会吠!我们瞧着好了,看狼群对收养人崽儿这件事怎么说。这幼崽是我的,我会用牙齿结果他的。嗬,你这个尾巴蓬松的窃贼!”

狼妈妈猛一下子卧倒在幼崽们中间,喘息着。狼爸爸严肃地对她说道:

“谢尔可汗说的倒也不假。这幼崽必须让狼群见过才行。你仍然要收留他么,妈妈?”

“收留他!”她气喘吁吁地说,“他赤条条地来这儿,一个人,在夜里,饿着肚子,却不害怕!瞧,他已经把我的一个宝宝推到一边去了。那个瘸腿屠夫本来会杀了他,逃到维恩贡嘎河去的。那样的话,村民就会复仇,搜遍这儿所有的狼穴捕杀我们!留下他?我一定要留下他。安安静静躺着,小青蛙。哦,你这个莫格里,我就叫你青蛙莫格里吧。谢尔可汗猎杀过你,总有一天,你会猎杀他的。”

“可我们的狼群会怎么说呢?”狼爸爸说。

丛林法则规定得清清楚楚,每一匹狼,结婚以后都可以退出他所属的狼群。但是他的幼崽长到能自己站立时,他必须带着他们去参加狼群大会,目的是让其他的狼辨认他们。这种大会一般在满月的时候召开,每月一次。经过验证之后,幼崽们就可以自由奔跑,想去哪儿都行。在他们杀死自己的第一头公鹿之前,狼群里的成年狼不得以任何借口杀死其中任何一只。谋杀行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就是处死。你只要想一分钟,就会明白这样规定是必须的。

狼爸爸等到狼崽儿们能跑一点路了,就在举行狼群大会的晚上,带上他们,同莫格里和狼妈妈一起,去“会议岩”。那是一个小山顶,布满了石块和大卵石,容得下百十匹狼藏身。大灰狼阿克拉[4],一匹孤狼,凭着力量和机智,做了狼群的首领。开会时他舒展开四肢,卧在他那块石头上,他的下方则蹲坐着四十多匹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狼。从毛色像獾子、独自就能制服一头公鹿的狩猎老手,到毛色偏黑、自以为也办得到的三岁青年狼,全有。孤狼领导他们已经有一年了。他年轻时曾经有两回落入捕狼陷阱,其中一回还被人暴打了一顿,丢在那儿等死,因此他知道了人类的行为方式和习惯。会议岩上几乎没有狼在互相交谈。做父母的围坐成一个圈子,狼崽儿们就在那圈子里,你压着我我压着你,翻腾打滚。不时地有一匹年长的狼静悄悄地走到一只狼崽儿跟前,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回到自己位置上。有时会有一位做母亲的把幼崽远远地推到前面去,让他待在月光下,确保他不被大伙儿看漏了。阿克拉会在他那块岩石上喊叫:“你们知道法则,你们知道法则。好好地看一看呐,狼伙计们!”那些做母亲的会接过话儿来:“好好地看一看呐,狼伙计们!”

最后,时间到了,狼妈妈脖子上的鬃毛竖立起来,狼爸爸把“青蛙莫格里”——他们就是这样叫他的——推到了圈子中间。他就坐在那儿,玩几颗在月光下闪烁着光亮的鹅卵石。

阿克拉始终把脑袋搁在爪子上,不抬起来,只继续用单调的声音喊叫着:“好好看一看!”这时岩石后面响起一声沉闷的吼叫,是谢尔可汗的喊叫声:“那幼崽是我的。把他给我。自由民要人崽儿做什么?”阿克拉连耳朵都没有抽动一下,他只说了这样几句话:“好好地看一看呐,狼伙计们!除了自由民的命令,其他的命令与自由民有什么相干?好好看一看!”

会场上响起一片低沉的嗥叫,一匹四岁的青年狼把谢尔可汗的问题抛回给阿克拉:“自由民要人崽儿做什么?”这就要提到丛林法则的一个规定了:如果对一只幼崽被狼群接受的权利有争议,那么除了他的父母之外,狼群里至少必须有两个成员为他说话。

“有谁为这个幼崽说话?”阿克拉说,“自由民中有谁出来说话?”没有狼答腔。狼妈妈作好了准备,她知道,如果事情发展成打斗,这将是她一生最后的搏斗。

这时,获准参加狼群大会的唯一的一个异族动物后半身直立起来,咕咕哝哝地开了言。他是巴洛[5],那只总像是睡不醒的棕熊,狼崽儿们就是跟他学习丛林法则的。老巴洛可以随心所欲到处走动,因为他只吃坚果、块根和蜂蜜。

“人崽儿——人崽儿?”他说,“我为人崽儿说话。人崽儿是没有危害的。我没有说话的天赋,但我说的是真相。让他和其他幼崽一起加入进来,和狼群一起奔跑吧。我亲自来教他。”

“还需要一位,”阿克拉说,“巴洛已经说话了,而且他为我们做这幼崽的教师。除了巴洛还有谁说话?”

一条黑影降落到圈子里。他是黑豹巴赫拉[6],全身墨一样黑,但在一定的光线下,会显现出波纹绸图案一般的豹子斑纹。每一只动物都认识巴赫拉,没有一只动物乐意挡他的道。因为他像塔巴克一样机智,像水牛一样勇敢,像受伤的大象一样不顾一切。但他的声音却像树上滴下的野蜂蜜一般甜柔,他的皮肤比绒羽还要柔滑。

“阿克拉啊,还有你们这些自由民,”他用愉快的唿噜声说道,“我无权参加你们的集会,但是丛林法则说,如果在一个新幼崽的事情上有了疑难,并且没有到杀死他的地步,那幼崽的生命就可以花代价买下来。法则并没有说谁可以出这个代价,谁不可以出。我说得对么?”

“说得好!说得好!”年轻的狼们说道,他们总是吃再多也不嫌饱的,“听巴赫拉往下说。那幼崽可以出代价买下来。法则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自己无权在这儿说话,所以请求你们准许。”

“你说吧,”二十个声音叫喊道。

“杀死一个没毛的幼崽是可耻的。而且,他长大后可以为你们捕到更多猎物。巴洛已经为他说话了,如果你们肯按照法则接受人崽儿,我愿意加上一头公牛。一头很肥的公牛,刚杀死不久,就在离这儿不到半英里的地方。接受这条件有困难么?”

响起一片闹哄哄的声音,只听得七嘴八舌地在说:“有什么关系呢?他可能被冬天的雨冻死,也可能被夏天的太阳烤焦。一只没毛的青蛙能对我们有什么危害?让他和狼群一起奔跑吧。公牛在哪儿呢,巴赫拉?我们接受他了。”这时响起了阿克拉低沉的吠叫声,他喊叫着:“好好看一看,好好看一看呐,狼伙计们!”

莫格里仍然沉浸在对于鹅卵石的兴趣中,狼一匹接一匹过来看他时,他一点也没注意到。最后,他们全体下山去找死公牛了,只剩下阿克拉、巴赫拉、巴洛,还有莫格里所属的那一大家子狼。谢尔可汗仍然在黑夜中咆哮着,因为他们没有把莫格里交给他,他非常愤怒。

“嗳,好好吼你的吧,”巴赫拉的嘴巴在髭须下面说道,“因为终有一天,这个没毛的小东西会迫使你用另外一种声调来吼叫。如果我说错了,那就是我对人类一无所知。”

“干得好,”阿克拉说,“人类和他们的幼崽是很聪明的。也许有一天,他会成为我们的帮手。”

“确实是的,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帮手,因为没有谁能指望永远领导狼群。”巴赫拉说。

阿克拉没有接话。他在想,在未来的岁月里,每一个狼群的每一个首领,都会渐渐气力丧失,变得越来越虚弱,最后被别的狼杀死,出现新的首领——将来,又会轮到新首领被杀死。

“带着他去吧,”他对狼爸爸说,“把他训练成合格的自由民。”

就这样,凭着一头公牛的代价和巴洛所说的好话,莫格里加入了西奥尼狼群。

现在得跳过整整十年或十一年,这段时间莫格里与狼共度的奇妙人生,你只能自己去猜想了。你表示不满也没有用,因为如果要写出来,得写满好多本大书。他和狼崽儿们一起长大,当然,他还没有长成一个大孩子时,狼崽儿们差不多就已经是成年狼了。狼爸爸教他各种本领,给他解释丛林里各种事情的含义,直教到他对于每一片草叶的沙沙声,温暖夜空里的每一声呼吸,头顶上猫头鹰的每一声啼叫,蝙蝠落到树上栖息片刻时爪子的每一下抓挠,池塘里每一条小鱼跃起时的每一阵溅水声……都了如指掌,就像商人熟悉自己办公室里的工作一样。不学习的时候,他坐在外面太阳底下睡大觉,然后吃东西,吃完又睡。觉得身上脏或者感到渴的时候,他就去森林中的池塘里游泳。想吃蜂蜜(巴洛告诉他,蜂蜜和坚果跟生肉一样好吃),他就爬到树上去采,爬树是巴赫拉教会他的。巴赫拉会舒展身体卧在大树枝上,唤他:“上来呀,小兄弟。”起先,莫格里会像树懒一样紧抱着树身不放,后来他就能在树枝间跳来荡去了,几乎像灰猿一样勇敢。在会议岩上,他也有了一个位置。狼群开会的时候他发现,如果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任何一匹狼看,对方就会被迫垂下眼睛。所以他为了好玩,老是那样找一匹狼盯着看。可另外一些时候,他会帮朋友拔去掌心里的长刺,因为狼脚上扎了刺,或者皮毛上扎了芒刺,会难受得要命。晚上,他会走下小山坡,走进耕地,非常好奇地看着茅屋里的村民们。但是他对人类不信任,因为巴赫拉曾经指给他看一个带吊门闸的方盒子,告诉他这就是陷阱。它非常巧妙地藏在丛林里,他差一点就走了进去。他最爱做的事情,是和巴赫拉一起到幽暗又温暖的森林中央去,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到了晚上就观看巴赫拉怎样猎杀动物。巴赫拉腹中饥饿时,猎杀起动物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莫格里也一样。但有一种猎物除外:莫格里长大懂事后,巴赫拉就告诫他,永远不要碰牛。因为他进入狼群是以一头公牛的生命为代价的。“整个丛林都是你的,”巴赫拉说,“你什么动物都可以猎杀,只要你够强壮。但是为了赎买你的那头公牛的缘故,你必须永远不杀牛,也不吃牛,不论老幼。这是丛林法则。”莫格里忠实地遵从了这条法则。

一个男孩子,肯定是会长成棒小伙子的;莫格里不断地长大,变得越来越强壮。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学会很多东西。除了吃,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事。

有一两回,狼妈妈对他说,谢尔可汗是一个不可以信任的动物;将来有一天,他必须杀死谢尔可汗。这样一个忠告,一匹年轻的狼是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莫格里却把它忘了。假如他能说人类的语言,他肯定会用狼这个称呼来自称,但他并不是一匹狼。

他老是在丛林里碰见谢尔可汗。因为阿克拉老了,变得虚弱了,狼群中比较年轻的那些狼,就跟这只瘸腿虎成了至交好友。他们跟在他后面捡食残皮碎肉,这样的事,如果阿克拉还敢正常行使自己的权威的话,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谢尔可汗呢,就趁这个机会拍他们的马屁,说他很纳闷,这么优秀的年轻猎手,怎么会甘心受一匹垂死的老狼和一个人类的崽子的领导。“我听他们讲,”谢尔可汗会说,“开会的时候,你们都不敢正眼看他。”那些年轻狼听了,就会竖起鬃毛,嗷嗷地嗥叫。

巴赫拉处处都有耳目,这种事他已有耳闻。有一两回,他啰嗦了一大堆话,为的是告诫莫格里,总有一天谢尔可汗会杀了他。莫格里听了总是笑笑,回答道:“我有狼群,还有你,还有巴洛。老巴洛虽然那么懒,为了我,拍那家伙两巴掌他还是肯的。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日子。巴赫拉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新的念头——来由是他听说的一件事,好像是豪猪伊基传到他耳朵里的。于是他带着莫格里来到丛林深处,男孩子头枕着黑豹漂亮的黑色皮毛躺下来以后,巴赫拉对莫格里说道:“小兄弟,谢尔可汗是你的死对头,这话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了?”

“那颗棕榈树上有多少果子,你就说过多少回,”莫格里说,他自然是不会数数的,“怎么啦?我想睡觉了,巴赫拉。谢尔可汗只不过是个尾巴长、说话响的家伙,就像孔雀莫奥[7]一样。”

“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这一点巴洛知道,我知道,狼群知道,就连非常非常愚蠢的鹿也知道。塔巴克也已经告诉过你了。”

“嚯!嚯!”莫格里说,“不久前,塔巴克跑到我面前,嘴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我是一个没毛的人类的崽子,不配挖植物块根。我二话不说,抓住他的尾巴,抡着他朝棕榈树上磕了两下,教他下回懂点礼貌。”

“这样做很愚蠢。塔巴克虽说是个祸根,却还是有可能告诉你一些与你生死攸关的事情的。睁大眼睛,小兄弟。谢尔可汗确实不敢在丛林里杀死你,但是你要记住,阿克拉已经很老了,他无力捕杀公鹿的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那时候他就不再是首领了。当年你第一次被带到狼群大会上时看过你的那些狼,也有许多已经老了。而年轻的狼听了谢尔可汗的教唆,相信狼群里不应该有人类的崽子的位置。用不了多久,你就要做回一个人了。”

“做了人,为什么就不能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奔跑呢?”莫格里说,“我在丛林里出生,我遵守丛林法则,我们狼群里,没有一匹狼我没帮他拔过爪子上的刺。他们毫无疑问是我的兄弟!”

巴赫拉伸直了身子,半闭着眼睛。

“小兄弟,”他说,“来,摸摸我的下巴。”

莫格里把他那双强壮的棕色大手,伸到了巴赫拉丝绸般光滑的颌下。那地方圆滚滚的肌肉都被泛着光泽的毛覆盖了,但他还是摸到了一小块光秃秃的皮肉。

“丛林里没有一个动物知道,我,巴赫拉,身上有这个记号,这个带过项圈的记号。可是小兄弟啊,我出生在人类中间,我的母亲死去也是在人类中间——她死在乌代浦[8]王宫中的笼子里。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年你还是一个没毛的幼崽时,我在狼群大会上为你付出了一头公牛的代价。是啊,我也是在人类中间出生的。我小时候从未见过丛林。他们隔着栅栏条,用一个铁盘子喂我。后来有一个晚上,我终于感觉到我是巴赫拉,一头黑豹,不是人类的玩物。我一巴掌拍过去,砸开了那把愚蠢的锁,逃了出来。正因为我了解人类之道,在丛林里我才变得比谢尔可汗更可怕。不是么?”

“是的,”莫格里说,“丛林里的动物个个都怕巴赫拉——除了莫格里之外。”

“是啊,因为你是人类的崽子呀,”黑豹非常温柔地说,“就像我回到了属于我的丛林里一样,你最终是要回到人类中间去的,回到你的人类兄弟中间去——如果在狼群大会上你不被杀死的话。”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动物想要杀死我?”

“看着我,”巴赫拉说。莫格里就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不到半分钟,大黑豹就把头扭开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爪子在树叶上滑来滑去,“连我都不能直视你的眼睛,我还是在人类中间出生的呢。而且我爱你,小兄弟。别的动物都恨你,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不能和你的眼睛对视,因为你聪明,因为你给他们拔掉了脚掌上的刺——因为你是人。”

“我不了解这些事情,”莫格里闷闷不乐地说,他的又浓又黑的眉毛下面,眉头打起了结。

“什么是丛林法则?先出手,再动舌头。正是因为你满不在乎,他们才知道你是一个人。你要聪明些啊。我心里面放不下的是,如今的阿克拉,狩猎时一回比一回消耗更多的体力才能逮住公鹿。如果下一回他失手了,狼群就会回过头来反对他,也反对你。他们会在会议岩举行丛林大会,然后……然后……我想出办法来了!”巴赫拉说着跳了起来,“你快下山,到山谷中人类的茅屋里去,取一些他们种在那儿的红花来。这样的话,到时候你就会有一个强大的朋友,比我,比巴洛,比狼群里爱你的那些狼更强大的朋友。取红花来。”

巴赫拉说的红花指的就是火,只是丛林里没有一个动物愿意用正经的名称来称呼它。兽众们个个生活在对于火的极度恐惧中,发明了上百种描述它的别名。

“红花?”莫格里说,“暮色中在他们的茅屋外面开放的那种。我去取一些来。”

“这才是人崽儿说的话,”巴赫拉骄傲地说,“记住,它是长在小盆子里的。动作要快,取一盆来,收好了,到时候用得着的。”

“好的!”莫格里说,“我这就去了。可是我的巴赫拉哦,你是不是,”他把举起胳膊搂住巴赫拉漂亮的脖子,凝视着他那双大眼睛,“你是不是很肯定,这一切都是谢尔可汗捣的鬼?”

“凭着我砸开后获得自由的那把锁起誓,我很肯定,小兄弟。”

“那我凭着赎买我的那头公牛起誓,我会和谢尔可汗算总帐,也许还会叫他多还一些,”莫格里说,然后就纵身下山去了。

“这才是人,这才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巴赫拉重新躺下去,自言自语道,“谢尔可汗呀,你狩猎那么多回,没有一次比十年前狩猎青蛙莫格里更不吉利了!”

莫格里在森林里越跑越远,他迅猛地奔跑着,心里面滚烫滚烫。黄昏的雾霭升起来时,他跑回到了山洞。他歇一口气,向山谷里俯望了一会儿。狼崽儿们都出去了,狼妈妈待在洞底,她从莫格里的呼吸声里,听出有事情在困扰着他的小青蛙。

“是什么事情呀,儿子?”她问。

“谢尔可汗的乌鸦嘴捣鬼,”他大声回答道,“今晚我要去耕过的田地里狩猎。”他纵身向山下飞蹿而去,穿过灌木丛,来到谷底的溪流边。这时他一下子收住了脚,因为他听见了狼群狩猎的喊叫声,听见了被追猎的黑鹿的鸣叫,听见了那公鹿无路可逃时喷鼻息的声音。接着是一帮年轻的狼不怀好意、含讥带讽的嗥叫声:“阿克拉!阿克拉!让孤狼显示他的力量吧。给狼群的首领腾出地方来!扑上去呀,阿克拉!”

孤狼一定是扑了个空,因为莫格里听见他上下牙齿的猛烈磕碰声,然后是他被黑鹿前蹄踢翻时发出的一声惨叫。

莫格里没有再听下去,拔腿又向前飞奔起来。叫喊声在他身后越来越微弱,他跑进了村民们居住的庄稼地。

“巴赫拉说得真准,”他跑到一所茅屋窗户旁边的牛饲料堆旁,舒舒服服地在上面躺下来,喘息着,“明天,对于阿克拉和我,是一个重大的日子。”

他把脸贴在窗户上,望着炉子里的火。他看见庄稼汉的妻子在黑夜里起身,给炉子里添一块一块黑色的东西。早晨来临了,雾气那么寒冷那么浓,四周一片白。他看见人类的孩子端起一只柳条骨架的泥盆,往里面装了一些烧红的木炭,罩上一块毯子,端着它走出屋子,去照料牛栏里的母牛。

“就这么简单?”莫格里说,“既然一个小崽子都办得到,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于是他转过屋角,大踏步迎向那男孩,从他手里把火盆夺了过来。男孩吓得嚎哭起来,而莫格里已经消失在雾中。

“他们和我长得很像,”莫格里一边说,一边向火盆里吹气,夜里他见到那女人就是这样做的,“如果我不给它一点东西,这玩意儿就会死。”于是他往烧红的东西里面丢了些细树枝和干树皮。上山时他在半道上遇到了巴赫拉,那黑豹的皮毛上,晨露像月长石一样闪闪发光。

“阿克拉失踪了,”黑豹说,“他们本来昨晚就会杀死他,但他们想把你一块儿杀死。此刻,他们正在山上寻找你。”

“昨晚我在耕地里。我已经作好了准备。看!”莫格里举起火盆。

“好!不过,我看见过人类把一根干树枝插进那东西里面,没多久树枝一头就开出了红花。你不害怕么?”

“不。我干嘛要害怕呢?我记起来了,如果不是做梦的话,在我做狼之前,我曾经躺在红花旁边,感到很温暖很舒服。”

那一天,莫格里整个白天都在洞里坐着,照料他的火盆。他把干树枝放在火上,看它们燃烧时的样子,他还找来了一根称心如意的枯树枝。黄昏时,塔巴克来到山洞,十分无礼地通知他,他们要他去会议岩。他哈哈大笑,笑得塔巴克窜逃而去。然后莫格里来到了会场上,他仍然在哈哈地笑着。

孤狼阿克拉卧在那块岩石的旁边,这表示狼群头领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谢尔可汗带着那帮吃他残羹剩饭的狼随从们,在会场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接受奉承。巴赫拉紧靠莫格里卧着,火盆搁在莫格里的双膝之间。全体到齐之后,谢尔可汗开言了——这样的事,在阿克拉的鼎盛时期,他是决没有胆量做的。

“他没有权利这么做,”巴赫拉耳语道,“你就这样说。他是个狗儿子。他会害怕的。”

莫格里跳了起来。“自由民们,”他喊道,“难道是谢尔可汗在领导狼群?他是一只老虎,我们的头领位置关他什么事?”

“看到头领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我是应邀讲话的……”谢尔可汗开言道。

“谁邀请你的?”莫格里说,“难道我们都是豺狗,要向你这个屠宰牛的家伙摇尾乞怜?狼群头领的位置是狼群自己的事。”

响起了一阵叫嚷声。“安静,你这个人类的崽子!”“让他说吧。他一向都遵守我们的法则的。”最后,狼群里那些年长的狼发出了雷霆般的吼声:“让死狼说话。”狼群头领一旦猎杀失手,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会被叫作死狼;一般来讲,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阿克拉吃力地抬起老迈的头:

“自由民们,还有你们,谢尔可汗的豺狗。我领导了你们十二个寒暑,带着你们来来回回猎杀,这段时间里,没有一匹狼落进陷阱或者受伤残废。现在我猎杀失手了。你们心里面明白,这是怎样一个阴谋。你们明白得很,是你们故意把我引向一头没有经验的公鹿,把我的虚弱暴露在大家面前。干得很聪明。此时此刻,把我杀死在会议岩上,这是你们的权利。所以,我想问一下,哪一个上来结果我这匹孤狼?因为按照丛林法则,你们必须一个一个地上。”

接下来是长久的静默,没有一匹狼愿意单独上去,同阿克拉决一死战。于是谢尔可汗咆哮道:“呸!我们干嘛和这个没牙齿的傻瓜纠缠?他反正注定得死!倒是人类的崽子活得太久了。自由民们,他一开始就是我的肉食。把他给我。我已经对这种人狼的荒唐事厌倦透了。他已经给丛林制造麻烦十个寒暑。把人类的崽子给我,否则我就一直在这儿狩猎,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你们。他是一个人,是人类的孩子,我恨他入骨入髓!”

狼群中超过半数的狼叫嚷道:“一个人!一个人!人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让他回自己的地方去吧。”

“你们想招惹全体村民来反对我们?”谢尔可汗叫嚣着,“不,把他给我。他是一个人,而且我们谁也没本事直视他的眼睛。”

阿克拉重新抬起头来,说道:“他一直吃我们吃的食物。他一直和我们睡在一起。他一直为我们驱赶猎物。他从来没有违反过丛林法则。”

“而且,当初他被接受时,我为他付出过一头公牛。一头公牛值不了什么,可是为了巴赫拉的荣誉,巴赫拉也许会不惜一战的,”巴赫拉用最轻柔的声音说道。

“一头十年前付出的公牛!”狼群咆哮起来,“几根十年前的骨头,我们在乎个啥?”

“十年前的誓约也不在乎?”巴赫拉说,白牙从嘴唇下面露了出来,“怪不得你们叫作自由民呢!”

“没有一个人崽儿可以和丛林居民一起奔跑,”谢尔可汗吼道,“把他给我!”

“除了血脉,他在所有的方面都是我们的兄弟,”阿克拉接过话来,“而你们竟要在这儿杀死他!的确,我已经活得太长了。你们中有些成了吃牛的狼,我还听说,在谢尔可汗的教唆下,还有些居然黑夜里摸到村民们的门口,掳他们的孩子。所以啊,我知道你们是懦夫,我这是在对懦夫说话。我必须死,这是肯定的;我的命值不了什么,否则我会拿它来替代人类的崽子的命。不过,为了狼群的荣誉——你们没了头领,就把荣誉这件小事给忘了——我许一个诺,如果你们让人类的崽子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去,到了我断命的时辰,我不会向你们呲一呲牙。我愿意不和你们打斗就去死,那样至少可以救下狼群里三匹狼的性命。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听我的,就可以不必杀死一个无过错的兄弟,避免因此而蒙受耻辱——这个兄弟,是遵照丛林法则,有动物为他说话才加入狼群的。”

“他是一个人——是人——!”狼群咆哮道。大多数狼开始聚拢到谢尔可汗身边去,老虎的尾巴开始甩动。

“现在要看你的了,”巴赫拉对莫格里说,“我们除了战斗,已经别无办法。”

莫格里直立起来,手里拿着火盆。他冲着会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其实他心里已经愤怒和难受得发了狂,因为,狼就是狼,这些狼从来不曾告诉过他,他们有多么恨他。“你们听好了!”他喊道,“没有必要这样狺狺地吠,像狗一样。今晚你们已经告诉我许多次,我是一个人(其实,我本来愿意做一匹狼,到死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你们说的是真话。所以我不再把你们称作我的兄弟,而是像人一样,把你们称作傻格(狗)。接下来你们做什么,不做什么,可由不得你们说了算。那要看我怎么打算了。我们不如把事情弄得简单些,我,一个人,带来了一点红花,这是你们,一群狗,所害怕的。”

他把火盆往地上一扔,几块红炭点着了一簇干苔藓,火苗立刻窜了起来。面对跳跃的火焰,会场上所有的狼都惊恐地往后退。

莫格里把他带来的枯树枝插进火里,等那大树枝上的细枝噼噼啪啪烧着了,把它举到头顶上,抡圆了不断地挥舞着。周围的狼都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

“你是主人了,”巴赫拉压低嗓门说道,“救阿克拉一命吧。他一直是你的朋友。”

阿克拉这匹倔强的老狼,一辈子从不请求恩典,此时用哀怜的目光看了莫格里一眼。莫格里站在那儿,全身赤裸,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辉映着熊能燃烧的树枝所放出的火光。火光照出的一个个影子,在他周围跳跃着、颤动着。

“好!”莫格里缓缓地扫视了一圈,说道,“我清楚了,你们是狗。我离开你们,回到我的自己人那里去——如果他们是我的自己人的话。丛林对我关上了门,我必须忘记你们和我说过的话,忘记你们的友谊。但我会比你们仁慈些。因为除开血脉,我在所有的方面都是你们的兄弟。我许一个诺:我成为人类中间的人之后,不会像你们出卖我一样,把你们出卖给人类。”他用脚踢了一下火堆,火星飞溅起来,“我们狼群的任何成员之间不该有战争。但是在我走之前,还有一笔债要偿还。”他大踏步走向前去,走到傻呆呆蹲坐在那儿对着火光眨巴眼睛的谢尔可汗跟前,一把抓住他下巴上的一撮毛。巴赫拉跟了上去,以防出现意外。“起来,狗!”莫格里喝道,“人说话的时候,你要站着听,否则我把你的皮毛给点喽!”

谢尔可汗的耳朵平贴在脑袋后面,他闭上了眼睛,因为燃烧的枯树枝离他很近。

“这个猎杀牛的家伙说过,他会在狼群大会上杀了我,因为当年我还是个幼崽时,他没有能杀死我。那好吧,我们作为人,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打狗的。浪格离(瘸子),你要是动一根髭须,我就把红花塞进你的咽喉!”他用枯树枝劈头盖脸地敲打着谢尔可汗。在极度的恐惧中,老虎呜咽着悲嗥着。

“呸!烧焦的丛林猫,滚吧!但是你给我记住,我下次来会议岩,作为一个人来这儿时,头上会披着谢尔可汗的皮。还有一件事:阿克拉免死,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不可以杀死他,因为这是我的意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们坐在这儿,伸着舌头好像是什么人物似的。其实你们就是我要赶走的一群狗——就像这样赶!滚!”火焰在枯树枝的一端炽烈地燃烧着,莫格里在圈子里左突右冲,火星溅到那些狼的皮毛上烧了起来。他们嗥叫着四散逃开了。最后,会场上只剩下阿克拉、巴赫拉,还有站在莫格里一边的大约十来匹狼。这时,在莫格里的内心里,开始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这一生,还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伤害。他哽咽着,喘过不气来,泪流满面。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说,“我不想离开丛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要死了么,巴赫拉?”

“不,小兄弟。这只是眼泪,人类常常这样,”巴赫拉说,“现在我看出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人崽儿。从此以后,丛林的门真的对你关上了。让它流吧,莫格里。这只是眼泪。”于是莫格里坐下来,哭得好像心就要碎裂一样。他这一生,从来不曾这样哭过。

“马上,”他说,“我就要去人类那边了。但我得先去向我妈妈道别。”他来到狼妈妈和狼爸爸居住的山洞,趴在狼妈妈的皮毛上哭泣着,四只狼崽儿也哀嚎不已。

“你们不会忘了我吧?”莫格里说。

“只要我们还能追踪猎物,就不会忘记你,”狼崽儿们说,“你做了人之后,到山脚下来,我们和你说说话。夜晚我们会去庄稼地里,和你一起玩耍。”

“早些来!”狼爸爸说,“聪明的小青蛙啊,要早些来;因为我们老了,你妈妈和我都已经老了。”

“早些来,”狼妈妈说,“我的光身子的小儿子。因为,人类的孩子啊,你听着,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的崽子。”

“我肯定来,”莫格里说,“我来的时候,一定会把谢尔可汗的皮铺在会议岩上。别忘了我!告诉丛林里的居民们,别忘了我!”

天光开始破晓,莫格里独自向山下走去,他要去见那些叫做人的神秘动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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