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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刚下过一场阵雨,窗外的梧桐树叶上还滚动着水珠,阳光已大喇喇地透过窗户照进室内。房内似乎寂然了许久,靠床的矮柜上摆放着饭盒与营养品的矮柜,三双无纺布拖鞋整齐一列,床上的人睡着了,似乎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

不用多一会儿功夫,阳光已攀到床沿,一只缠着雪白绷带的手垂下来,浸进那片金黄的阳光里。躺着的人似乎觉得了疼,眉间皱成一座小山。又过了一会儿,眉头又渐渐展开。阳光缓缓移到她瘦削的脸上,白皙的皮肤此时显得几近透明。

那只手垂到床边后就再没有动过,似乎她又睡着了。小巧的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浓密的睫毛阖得紧紧的,虽然额头上也有包扎的伤口,却丝毫不影响她酣恬的睡颜,也让人不由得想,倘若那对蝶翅般的睫毛打开来,会不会是一双很具神采与活力的眼睛。

但是,她全身上下多处的包扎,也让人不由得想,伤口的痛会夺走她所有的神采与活力。

屋里似乎一直有人等着她醒来,而且为此作好了准备,衣架上挂着熨得笔直的名牌大衣,深紫色的,仿佛是只等着她坐起身来,便用大衣将她一裹,带她远离这气氛永远半死不活的医院。

窗户半开,秋风吹进来,微凉,带点雨水的湿意。她最初住进这里时,还是八月的骄阳,天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把有生命的事物都烘烤得蔫蔫的,抬不起头来。

这一觉真的很长,从夏天睡到了秋天。

有人,也在床前从夏天守候到了秋天。

江紫末睁开眼后,窗口的一片白光刺得她又闭上眼睛,额头上又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动一动,骨头关节像一台散架的旧机器部件,咯咯嚓嚓作响。继而她费力在身体多处摸索到了包扎伤口的白纱布。她的表情开始自然变得惊异而疑惑。

这时她才有闲暇注意到周围的事物,白墙,白窗帘,白床单,白色的病服——很明显,这是一间病房。

她不明所以,虽然她是个迟钝的人,但这时她立刻意识到应该找个人问问清楚。

艰难地把身子挪到床沿,她弯下腰身,奋力去拣地上的鞋,然而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身体却“嗖”地滑落下去,结结实实地撞了地。身体那些脆弱的部件经过这一次撞击,彻底罢了工。

江紫末瘫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发出的声音低哑而干涩,无人理会。静待了一会儿,地板的冰凉渗进骨头里,她不想再在地板上多待一秒钟,只好想办法求助,于是鼓起双颊,憋足气,再张开嘴——“啊啊啊啊~~~~呀!”

连绵不绝的惨叫终于传到病房外。

正走到门口的江美韵听到叫声神情一凛,随即便急急走进病房里,将开水瓶往地上一搁,连忙去搀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的女儿。

“谢谢妈!”

江紫末趴回床上,用手揉着腰,疼得眼里泪花直打转。

过了会儿,她调过脸来,带着惨兮兮的笑容望着母亲。

“我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妈你又对我下毒手了?”

她等着母亲劈头盖脸的大骂,然而,病房里却悄然无声的。她的笑容停滞在嘴角,只见母亲呆呆地盯着她,眼里慢慢地浮出水光。

“妈!”她不敢再嬉皮笑脸,着急地问,“您怎么了?还有,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抬起手,按到江美韵肩上,简直希望那里有一个按扭,轻轻一摁,前因后果就一股脑地倒出来。

江美韵却没有如她所愿,呆住片刻,才擦掉眼泪。她盯着江紫末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那惊喜越来越浓,眼睛也像是盛不住那么多惊喜而越睁越大。

江紫末有些吓到了,她别扭地想转开脸,手臂上突如其来的痛让她张嘴就大叫,眼里布满了泪花。

江美韵的两指用力地拧着女儿的手臂,嘴也不放松地问:“这里有感觉吗?”

“疼疼疼——疼死了就真没感觉了!”

江美韵见此反应,释然了一秒钟,紧接着又攻向她的腰,大腿,膝关节……病房里再次响起连绵不绝的惨叫。

“哎呀,就不怕把唯一的女儿虐待死了,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紫末挤出几滴泪珠挂着脸颊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想撒个娇什么的,江美韵却猝然扑倒她,抱着她嚎啕大哭。

“你不知道,差一点就是老娘给你送终,死丫头你哪点儿靠得住,谁叫你开车开那么快的?”

紫末被箍得全身的血液逆流,脸涨得通红通红,眼皮一翻便呈假死状。

好半天,她才从“钳子手”中解放出来,抓紧机会畅快地咳嗽了一阵。

见母亲仍坐在床边轻轻啜泣,她猜到是自己闯祸了,愧疚感顿生,老老实实地趴到母亲背上。

“对不起,我让妈担心了。”她顿了顿,这才有空接上被打断的疑惑,“可我到底是怎么进了医院的?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江美韵憔悴的面容与江紫末有得一比,她抓住紫末的双肩,从头至脚完整地看过一遍,似乎确信江紫末是醒过来了,没有呆没有傻,没有残废,完好无损地醒过来了,这才放下悬吊的心,眼泪奔涌而出,又将紫末紧抱了一次,才擦掉眼泪。

“你倒是忘得快,我守了你一个月,前几天身上还插满管子,”她说着狠狠剜了紫末一眼,“你这害人精出了车祸后就昏睡至今,也不知道我担心得命都快没了,这么没心没肺的一团肉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

“出车祸?肇事者抓到了吗?医疗费付了吗?”江紫末抓住关键,头高高一昂,“他是不是就守在门外的?这年头的司机真是越来越没道德,我一个严格遵守红灯停绿灯行、半步都不行差踏错、堪称模范的公民,他们居然也撞,妈,我跟你说,绝对不能放过这种良知泯灭违背人伦的不和谐份子!——”

她激昂又愤慨地批判了一通,江美韵从始至终都瞪着她,末了,一巴掌呼到紫末脸上,力道不轻不重,却恰恰好制止了她那夸张的演说。

“那个良知泯灭违背人伦的不和谐份子就是你自己!”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不高不低,带点冷淡和责备的意味。

母女俩同时扭过头去,童自辉不知何时倚在门口,蓬松而浓密的头发微微凌乱,紧皱的眉间松开来,露出原本宽阔光洁的额头,浓眉下那疲惫不堪的眼窝深陷进去,却仍旧射出凌厉的眼神。

他那么生气干什么?紫末想。

“在限速80公里的路上飚到120,冲进绿化带二十米远,翻车时还轧死一条不幸的正在树下撒尿的狗。”童自辉边说边往床边走,神情也越发地生气了,“那辆车已经被我送去报废,江紫末,从今往后你休想摸一下方向盘。”

江紫末瞠目地盯着这个气坏的陌生男人,把他的话默默重复了几遍,她才愣愣地问:“那条狗是你的?还是车是你的?”

还以为这个男人会一直气下去,谁知听完她的话后,童自辉傻在了一处。

半晌后。

“你有毛病,车是你的,也是你开的,狗是一条流浪狗,否则早有人上门来找我索赔了。”他状似越发气不过了。

“为什么找你索赔?”紫末也越发糊涂,“还有,我哪有车?我更不会开车,我不久前才在驾校报名,至今还没摸过方向盘,怎么会发生你所说的事。最后——请问阁下是哪路神仙?”

这次不只童自辉,连江美韵也呆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同时望向江紫末。

“别的不提,先告诉我你是谁。”紫末又问了一遍。

童自辉没有回答,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笑,那笑明明白白的是在讥讽。

他心想,这女人真是无可救药了,终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终于知道我再不可能容忍于她,所以想出这种招数来蒙混。

他仍是含讥带讽地笑了笑,忽然转过身去,走到门拉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来,“你可以不认得我,但你认得他吗?”

江紫末看着那个表情羞涩的小男孩儿,眼睛顿时一亮。哇塞!哪里来的极品小正太,粉雕玉琢似的,太惹人喜爱了。

她正欲伸出魔爪去掐一把粉嫩粉嫩的脸,男人随后的一句话却令她差点滚下床去。

“你现在还敢当着儿子的面说,你的行为配做人母?

儿子?!

江紫末错愕地望着小男孩,立刻收回爪子藏到背后。

小男孩纯真的脸上有受伤的情绪,但是一闪而过,仿佛对此已经习惯了,于是也不再乖乖站在床前等候紫末的“母爱”降临,一转身扑向江美韵的怀里。

“外婆!”

脆生生的喊声把江紫末劈得五脏六肺俱碎。

良久,她才一根指头颤头地指向母亲,“妈,你从没跟我说过我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姐妹!”

江美韵“啪”地打开离脸一尺远的手,“疯疯癫癫的死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骂完又百般慈祥地抚摸怀里的小男孩,“童童,乖童童,告诉外婆吃过午饭没有?”

“吃过了,外婆。”

“嗯,吃的什么啊?也告诉外婆好不好?”

“学校的营养配餐,有胡萝卜,玉米,虾肉……”

小的掰指头数,老的眯着眼睛认真听。眼前这幅温馨的天伦之图没有半点矫饰,然而,发急的江紫末瞪大眼睛指责母亲,“妈,你干嘛跟不认识的人合起来骗我。”

但她知道祖孙间流露出的至亲之情不是排练一天半天就可以做到的,她们亦没有这个必要。

江紫末陷入沉默当中。

正在逗弄孙子江美韵瞧了她一眼,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这时,床前的童自辉似乎有些得意了,迈出一条腿,趋近她问:“怎么?装不下去了?”

江紫末捧住自己的头,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蓦地发出一声尖叫。

“我不知道,”她闷在被子里大喊,“问我做什么,我还想找个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却是你们来问我?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世界全变了?你到底是谁?还有你带来的小不点儿又是谁?”

“我是你的合法丈夫,小不点儿是你儿子童童——”童自辉怒得趋近她一步,还欲再说点什么,江美韵却抬起头来,摇头制止了他。

“自辉,”她说,又安抚着吓得在她怀里缩成一团的外孙,“去找医生来吧,你没察觉到她真的不大对劲么?”

她这么一说,童自辉怔住了,脸上的怒气渐消,却仍不太信任地看着床上的人,不肯去叫医生。

江美韵叹了口气,“不管这些年来她有多少不对,不管她有多不配为人妻人母,就算离婚也得等她痊愈了再离对吧?去,先去叫医生来。”

童自辉抿着唇没吭声,眼底深处似乎有痛楚掠过。

但随即就转过身离开病房。

他走后,江紫末从被子里抬起头,皱着鼻子,一脸沮丧莫名。

“妈——”

“他说的句句是事实,”江美韵望着女儿,额头上加深的皱纹显出她的焦虑,“紫末,你跟自辉结婚六年,童童是你们的儿子。一个月前,你和自辉吵架后开车出门,出了这趟车祸。”

江紫末仍是全然不信甚至还觉得荒谬的样子。

“怎么可能,两个月前我才毕业,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工作——妈,我又怎么可能结婚了,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童自辉带着医生在这时走进来。

医生听到这些话后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给紫末做了个简单的身体检查,又询问了一些问题。

“目前看来无大碍了,但还要做个全身检查才能确定,现在我要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医生用手扶着下巴,端详了江紫末一会儿,又问:“江小姐,告诉我今年的年份。”

“2002年。”

“你记得最近的比较重要的事是什么?”

“刚接到一个面试通知,一份待遇优厚的短期工作。”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只有我和妈妈。”

“记得你的父亲吗?”

“记得,父亲在我十岁时跟妈妈因感情破裂而离婚,三年后再婚,前年患肝癌去世。”

医生思索了一下,与旁边神色凝重的童自辉低声交谈几句,又问紫末:“你认识纪淮扬这个人么?”

听到这个名字,江紫末的心陡然揪紧了一下,但随后她就摇摇头,“没印象。”

到此,医生不再问了,用眼神示意童自辉跟他出去。

童自辉却全然不觉,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复杂,仿佛是惊愕,又仿佛是绝望。

“难道她真的撞坏脑子了——”他低声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又不大像?”

医生见他没反应,便说道:“家属请跟我来一下。”

说完便转身。从醒来就糊里糊涂的江紫末中气十足地叫住他。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问,“那个面试很重要,我可不想搞丢。”

“江小姐可以安心养病了——”医生拿起桌上的报纸给她,“没有人会在2009年担心2002年的面试。”

江紫末摊开报纸,目光立即锁住报纸边角的日期——2009年9月2日。

许久,她才抬起头,目光茫然又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应该是医生嘱咐家属不能刺激病人吗?”童自辉不满地指责医生。

医生却神情冷漠地答道:“这样我才能确定一些事。”他走前两步,降低声音说,“她这种情况很少见,但不是没有,可能是脑部受到严重震荡的后遗症,记忆缺失了一部份。”

记忆缺失?

童自辉望着摔开报纸的江紫末,她正疯狂地摁着遥控器转换电视频道,终于停下来,她直楞楞地盯着屏幕,电视机里传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播报——“欢迎收看正午播报,今天是2009年9月2日,我是主持人——”

握着摇控器的手越收越紧,又忽然松开,江紫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离她最近的江美韵吓得神经紧绷,连忙又扑过去唤道:“紫末紫末,末末!末末呀!哎——我的女儿呀——”

童自辉和医生同时奔到床前,医生翻开病人的眼睑看了看。

“昏迷。”

童自辉不满地控诉,“你这样的医生我第一次见。”

医生淡定地回道:“这样的病人我也第一次见。”

“所以你就兴奋得忘了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

“眼看就快到七年之痒,又可以从头来过,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中了头彩么?”

童自辉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又抬眸,深思地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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