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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洗刷污辱(1)

宫门外公主卫队的复诵之声传了进来,“……若有一人指加予身,所有宫门卫士同罪,以犯上不敬论处,诛其三族,枭首示众!”

她这样的命令,霸道凌厉,不给他半分的机会,也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抬头望去,只见她眉宇里积霜堆雪,额上那一点朱红,熠熠闪光。眸色黑到了极致,迸出深邃的亮光,那黑色仿佛从她眼底无限地扩张开来,如此凌厉,如此威严,如此决绝,令他胆战心惊,六神无主。

这武宗皇帝的嫡公主,原来竟是这般心性。不仅东内天子失算,而且朝野上下谁也没有真正认清过她!

她步步逼近,他步步后退,转眼已到了绞盘前,他已无路可退。城楼的禁卫握紧了兵器,蠢蠢欲动,锋刃遥指瑞羽,但他们又忌惮瑞羽下的谕令,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家族冒险,他们只能看着上司,等他决断。

眼前之局,生死只在元度的一念之间,要他决断,却又是如此困难。

瑞羽已将元度逼到绞盘之下,见他愣在那里,仿佛傻了。瑞羽双眉一锁,厉声喝问:“你让还是不让?”

他再不让开,便要碰到她的身体,依她刚才的命令,这也是祸及三族的死罪。

元度手按剑柄,怔怔地望着瑞羽,好一会儿,他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众禁卫都以为他要对瑞羽下手,心里不禁惊慌起来。

元度知道手下的顾忌所在,长叹一声,转头对手下的禁卫道:“你们收起兵器,不可妄动!”

一干禁卫终于松了口气,有上司的命令,他们便不用为弃守城门负责,也能保全家族的性命,自是大幸。

元度吩咐完手下,再看了瑞羽一眼,苦笑一声,随即提剑反刃,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两宫相争,为难的只是他们这些臣子。他为手下的禁卫考虑,就不能对已经完全拿住他们要害的瑞羽下手,但他若不出手,此事过后,天子知晓他弃守宫门,盛怒之下又会怎样处置他,结果难以预料。

为家族计,他除了自刎殉职之外,竟是别无选择。

若元度自刎身亡,这些宫门禁卫,又怎么可能驯服?但凡是人,总会有些血性,瑞羽可以在未见血的时候以公主之尊、权力之威胁迫这些宫门禁卫,可如果此时元度血溅五步,这些宫门禁卫未必还会将那些顾忌当成顾忌。

瑞羽心中的念头闪过,她已然伸手将元度的腕脉扣住,一引一折,便将他掌中的长剑夺下。

意外迭生,元度被夺剑之后,吃惊地望着瑞羽:一惊她会出手阻止自己,二惊她竟有能力阻止自己。

瑞羽夺下元度手中之剑后,缓声道:“大丈夫立世,无轻生之理。”

虽然她夺剑的速度极快,但元度当时已心存死志,为求痛快,下力极猛,那一剑终究还是划破了他的颈肉。此时听到她的话,元度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下意识地捂住了涌血的伤口。

瑞羽反手一挥,掌中的长剑当的一声插在控制宫门的绞盘上。她的目光从一脸紧张的宫门禁卫身上扫过,然后落回到元度身上,道:“你已竭尽所能,不需以死明志。守门的诸禁卫也不必心怀顾虑,既然你们未对予失礼,予自当保全你们一身。”

嘉宾胜友,良辰吉日。太液池里芙蓉芳菲,红花亭亭,碧叶玉张,荷香脉脉。如此绮丽的风光,本该丝竹管弦弄乐,霓裳羽衣起舞,然而此时蓬莱岛上的盛宴上,却没有丝毫欢愉的气氛,而是一派肃杀。

九五尊位上,此时唐阳景正用左掌轻轻地叩着圈椅上的龙头扶手。他一面微仰着脸,似乎在闻着空气中的荷香,一面紧闭着眼,对下首发生的争执充耳不闻。

今日是皇室诸亲王聚宴之日,长安城里得唐阳景信任的诸王分坐在东西两侧的席位上。他们的表情或恼怒,或冷讥,或微嘲,或笑谑,诸般神态虽不一而足,但他们的目光却一致投向了东西末席上争执的两人身上。

东席着紫金蟒袍、满脸络腮胡子的临阳王唐阳辉,正不屑地看着坐在他对面满脸怒色的垂髫少年,嗤笑,“西内李氏,出身卑贱,以教坊宫妓之身窃居肃宗皇帝后位,却不思回报君恩,反以蛇蝎心肠,谋杀肃宗皇帝诸子,令皇室血脉凋零。在西内,李氏声称抚育武宗皇帝嫡女瑞羽,然而嫡公主自降生之日起,便多病多灾,早有薨逝传闻,却不知西内现下的那位‘嫡长公主’到底是真是假。李氏将一身份可疑的小女子当成嫡公主,居心叵测,又怎敢自称太后?”

他对面的垂髫童子,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寻的昭王东应。东应虽为冲龄,却是由李太后亲手教导长大的。三次皇位更迭时,他亲眼目睹由于权力之争而掀起的血雨腥风,所以他并非无知小儿。自被唐阳景强行带来东内参与诸王宴,他就一直装作懵懂无知,唯唯诺诺,以避灾祸。直到唐阳辉出言不逊,辱及李太后和瑞羽时,他才忍不住开口反击。

唐阳辉是有备发难,故怎能容他反驳,于是越说越毒,渐渐说到李太后根本不配为国母,瑞羽根本就是李太后不知从何处抱养的假公主。东应一听,又惊又怒,明白这是唐阳景在为铲除西内造势。

李太后一生无子,又无后戚,自身实力有限,能稳据西内,最大的依靠便是她的分位尊崇。瑞羽身为武宗皇帝唯一血脉,在朝中名望极高,若是任由唐阳辉这般诋毁,身为由李太后亲自抚养,与瑞羽一同长大的小王,他却无一语反驳,等于是变相地证实了唐阳辉的流言。那么唐阳景褫夺李太后和瑞羽的尊号大位,就师出有名了。

唐阳景将他带出来,根本就是欺他年幼,想从他这里打开缺口,故而有意放纵甚至指使唐阳辉出言诋毁李太后和瑞羽。

东应想通之后,又惊又怒又怕,举目望去,满座亲王独欺他一个。再看唐阳辉手按剑柄,一脸自以为得计的高傲,东应一股心火直冲上来,只见他倏然起身,奔到身后侍立的禁卫身前,趁其不备,刷的一声抽出禁卫的佩剑。

诸王不想东应会如此反应,顿时举座哗然。好在东应年纪尚幼,不过是个五尺童子,那三尺长剑握在他手里,犹如儿戏,倒也不至于让人以为他想行刺。哗然之后,便是一片呵斥指责之声,并没有人下令禁卫缉拿他。

唐阳景被这哗然声惊动,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东应满面通红地提着剑奔过来,心中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喝道:“东应,你这是在干什么?”

东应料定自己今日断无幸理,面对天子之怒,他反而无所畏惧,“陛下,自古以来,孝道为人立世之本,为圣天子治世之基。西内太娘娘为华朝国母,贤德仁厚;瑞羽姑姑身为武宗皇帝嫡长公主,血统尊贵,焉容轻侮?唐阳辉忝为太娘娘孙辈,瑞羽姑姑从兄,却在此对祖母泼污,对从妹诋毁,忤逆之言,神鬼共弃。东应身为太娘娘曾孙,与瑞羽姑姑一同长大,怎能坐视曾祖母和姑姑被他所辱而无所作为?”

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这看上去木讷愚笨的童子,较起真来,竟是如此伶俐,话里话外,竟把他也讽刺了一番,唐阳景一时微怔。

唐阳辉受了指使,等的就是东应的反抗,随即应声问道:“你要怎样?”

东应昂然挺立,剑锋直指唐阳辉,厉声喝道:“拔出你的剑!我要用你的血来洗刷你对太娘娘和嫡长公主的污辱!”

唐阳辉最好击剑,故而连赴天子之宴也不解佩剑。东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然还拔剑向他约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唐阳辉无法容忍,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拔剑出鞘,厉声喝道:“竖子无礼至此!”

华朝治世近三百年,皇室弟子惯于奢靡,少有勇武之辈,唐阳辉爱好击剑之戏,乃是宗室亲王中的异类。其人相貌粗犷,身材高大,与东应一比,他显得伟岸英武,顿时叫旁观者都生出一种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感觉来,连唐阳景也怔了怔,连忙摆手,“御前言争端,岂有动武之理,廿六郎,退下……”

唐阳辉虽然一时盛怒,却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个身小力弱的童子太失身份,他提剑跃了出来,却只是在恫吓,“竖子还不速速弃剑……”

可东应在洞悉了唐阳景的用意之后,怎肯再与唐阳辉周旋,自知无法幸免,已然存了死志。所以唐阳辉一出来,东应便大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直线进逼,刷地一剑刺向唐阳辉的胸口。

唐阳辉哪料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防,赶紧退后,闪过他的剑锋。

唐阳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本就于心有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被东应一剑刺退,顿时感觉失了面子,羞恼之下,厉喝一声,反手回击。

东应蓄势待发,一剑不中,又是两剑削刺。可他一向喜好文章,不爱武艺,加上身小力弱,习剑日子又短,虽然此时满腔热血,但论到剑技,他无论如何也不是唐阳辉的对手,等到唐阳辉留神出手,便把他逼得手忙脚乱。好在唐阳辉虽然胸怀不见得宽广,但忖度一下,也觉得双方的年龄辈分悬殊,他受激出剑已经很不好看,若下手太毒,不免大坏名声,因此出剑颇留余地。

东应恼恨唐阳辉出言不逊,又剑剑紧逼。唐阳辉眼角余光觑见唐阳景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晴不定,心中不禁一寒,定下神来喝道:“东应,你再不知好歹,可别怪廿六叔手狠!”

一言既毕,他看准了东应回剑的空当,刷地一剑平削,剑脊抽在东应的手背上。趁东应吃痛之际,他震腕一挑,两剑相交,铮的一声,东应掌中之剑被他挑飞。

唐阳辉虽不愿背负众目睽睽之下毒手杀侄的恶名,但一口气不平,得势之后,仍忍不住重重地踹出一脚,将东应踢得跌出几步,倒在地上,差点闭过气去。

众人只当东应吃这一踢,总会记痛,不敢再倔强,不料东应在地上一滚,拣起地上的长剑,又爬了起来。虽然他脚步有些不稳,却满脸的倔强,叫道:“再来!”

唐阳辉见他还敢邀战,恼他不识好歹,于是二话不说,便提剑又是一轮抢攻,又将东应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东应的力气远不及唐阳辉,他本想避开两剑硬碰,可唐阳辉几剑逼近,又以剑脊挑飞了他手中的剑。

东应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迅速地躲过了唐阳辉紧接着的一脚飞踢,然后抢过去重新拾起剑,转身再战。

唐阳辉怒极,破口大骂,“竖子自寻死路!”

他一边骂,一边挥剑直刺,这次却是真的准备让东应受伤见红,免得东应死缠不休。

岂料东应眼见剑光逼来,竟不避闪,反而和身前扑,嗤的一声,长剑自他肩臂处透体而过,鲜血喷涌而出,将他半边青裳都染成了一片不祥的黑红。

唐阳辉惊骇之间,东应已趁着剑刃透体,两者距离拉近的瞬间挥剑上撩,直取他的脖颈,眼见就要取他的人头,以血耻辱。

生死关头,唐阳辉终于反应过来,无暇收剑,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本能地护住脖颈。

东应这一剑乃是竭尽全力而为,剑锋过处,嚓的一声,已将唐阳辉的手臂齐肘削断。经此一挡,唐阳辉剑上的力气变弱,肩臂处的伤口也因为剑的反震之力而剧痛入髓,长剑只在唐阳辉手中一划,便脱手落地。经此一挡,他剑上的力气衰弱,肩臂处的伤口也因为剑上的反震之力剧痛入髓,长剑只在唐阳辉脖颈的皮肉上一划,便脱手落地。

这一下变故如兔起鹘落,众人目不暇接,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齐齐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再看宴席中心,断臂血剑,一大一小两个血人相对而立,景况惨烈无比。

唐阳辉也不知是惊骇过甚,还是痛得已经麻木,此时他满面呆滞地捂住伤口,仿佛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呆立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那惊叫只发到一半,又倏然回落,一时鸦雀无声,静得连鲜血落在地上的滴答声都清晰无比。

他虽然自号勇武,喜好击剑,实际上却仍是个胭脂堆里长大的娇贵亲王。他学得剑技,却从未受伤见血,而且早已被身边的侍从吹捧为天下无敌。他没想到自己会输,也没想到东应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勇气,竟然这般狠厉决绝。此时东应以命搏命的暴烈一剑,令他心胆俱寒,他惊恐万状地望着自己的残臂和浑身是血的东应,却生不出半点报复的念头,他连退了十几步,砰的一声被自己慌乱的脚步绊倒,昏死了过去。

东应满身鲜血,摇摇欲坠,但仍咬紧牙关,屹立不倒。他张目四顾,对着满座各有居心的宗室亲王,慢慢地问:“还有谁,敢玷污我曾祖母和姑姑的清誉?”

他本来虚弱至极,连说话的中气也不足,然而此时此刻,他低低的一问,竟凛凛生威,这小小的五尺童子气度非凡,令满座骇然。

唐阳景踞坐在御座上,看到满座宗室亲王竟然因为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而悚然失语,心里又惊又怒又深觉挫败,不禁暗骂草包。骂归骂,他一想到东应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原本对东应只是小小的忌惮之意,顿时变成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杀心。

东应身受重伤,对唐阳景的心思却前所未有地明白,只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对唐阳景却再无畏惧。他昂首看着唐阳景,虽然身体摇摇欲坠,却不肯倒下,更不肯向他低头哀告求饶。

现下华朝宫内宦官势力强大,以至于他们可以对不合己意的天子、后妃、皇子女明杀暗害;朝中大臣结党相争,操控政务,以己意喜恶妄议天子废立;各地藩镇割据,骄横无礼,全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唐阳景本就是宫中各派宦官和朝堂大臣为了互相牵制而推出来的天子,从登基之日起就毫无大权,仅是御座上的摆设,各方势力对他也只不过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他虽有自知之明,但像今日这样,被一个尚未束发的童子怒目而视,却还是从未有过。他一时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东应,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心狠手辣,竟敢悖乱忤逆,意图置尊长于死地!”

东应扬声回答:“分明是唐阳辉对本朝国母、长公主出言不逊,悖乱忤逆,东应出剑,不过是维护孝义纲常,以肃不正之风。陛下这等言语,东应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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