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太阳神的使者完成了他们的工作,湛蓝的天空已经不留一丝阴影。这时,太阳神的金车从水天一色处徐徐驶来,给大地带来温暖和荣光。我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海水轻拍船身的声音。随着日影寸寸上升,我看清了岬角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以及那被海水侵蚀风化的山体。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面前的岬角悬崖,直至逐渐清明的阳光攀上岬角的最高峰,仔细勾勒出它的线条,我才意识到它的奇特之处。这座山峰基座约高50米,基座的上面还有一块约高30米的隆起,像是两块被叠在一起的石头。仔细观察隆起的部分,我吓了一跳:那山峰的形状分明是一个黑人的头——脸庞,后脑,脖子,样样俱全。他脸上的厚嘴唇、胖脸颊和塌鼻子组合出一个骇人的表情,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为清晰。充当黑人后脑的石头相当圆滑,应该是经历了几千年海风与潮水的冲刷,才变成如今的模样。神奇的是,这些石头缝中还不规则地长着些杂草,远远望去,就像黑人头上的小卷毛。这个黑人头雕砌得十分巧妙,让我难以相信,它真是大自然母亲的手笔。也许,就像著名的狮身人面像,它是古人创造出来的警示,用来阻吓企图侵占岬角的劲敌。
然而,我无法肯定,这人头石跟维希家族文献里提到的是否一致。因为它四周都是悬崖,难以靠近。但若是真的……
我低头沉思着。黑人头矗立在海边,虽受风吹日晒,却没有因侵蚀而变形,依然面容清晰,表情分明,说明这应是人为的产物。退一万步说,就算它只是造物主心血来潮的神来之作,也确实立于此地逾两千年了。这两千多年里,它看惯了大海的喜怒无常,见证了无数船队的东来西往。两千年前,埃及公主哈曼娜和她的丈夫李磊德站在这里看到了这张邪恶的脸;两千年后,我站在这里跟随维希追寻他们的踪迹;也许再过两千年,就算一切已物是人非,却唯有这人头石,依然坚守着岬角,继续观望着大海,观望着永恒。
“乔博你看,”我伸手指向那个不寻常的人面,问了句,“有什么想法?”
一身湿哒哒的乔博坐在船缘上,尽可能地靠近阳光,疲惫让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听到我的问话,他抬头瞄了一眼,回答道:“这里的人怎么把自己的肖像刻在石上啊?就不怕别人一屁股坐上去撒野吗?”
乔博的冷笑话让我不禁大笑出声,甚至吵醒了维希。
“早安。”维希揉了揉眼坐起来,不解地看着身旁陌生的风景,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浑身都湿透了?我们的船呢?”维希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事没一点儿印象:“乔博,能给我点白兰地吗?我觉得湿漉漉的有点冷。”
乔博点点头,马上走向捕鲸船。
“你该庆幸自己只是湿透,而不是死透了。”我说,“昨天夜里我们遇上了飓风,那艘独桅帆沉了。除去我们,船上全员罹难。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坐在维希身边,详细地告诉他昨夜的灾难,还有他是如何奇迹般生还的。
“太恐怖了,也太不可思议了。”维希皱着眉,轻轻地说,“看来我们命不该绝啊。”
才说着,乔博已拿着白兰地走了过来。我提议祝酒,为还能享受白兰地的滋味干杯。阳光越渐猛烈了起来,煨暖我们被冻了五个小时的身子骨。
“看哪!”突然,维希一声惊呼,放下手中的白兰地,指着我身后,说道,“人头石!跟文献里说的一样,‘像埃塞俄比亚人的头像’!”
“是的,我们都看到了。”
“所以说,”维希兴奋地拉起我的手,“父亲说的都是真的。”
“也不一定。”我笑着打断维希,“首先,你父亲可能是见过这块人面石,但不代表这跟文献里说的就是同一个东西。其次,就算是一样的吧,也只能证明这里的确有一块人面石——就这样。”
维希冲我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坏坏地说了句:“你还真是爱怀疑呢,路老爹。我们走着瞧好了。”
“我这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说,“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跨过这片沙洲进入河口。乔博,还得让你辛苦继续划船,我们要在日落前找到陆地落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面上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去,以至于我们看不清河口的实际宽度,我总觉得这河口有点儿窄。不过话说回来,东非海岸上的河流在出海口处多少有些天然屏障。这使得船只在河水退潮时,无法逆流而上。此时若想进入河口,可谓寸步难行。
幸好,我们没有遇到那样的情况。我们只是随水漂流了二十分钟左右,便顺利地横越了沙洲,进入河口。雾气被阳光带来的高温蒸发,形成让人不适的暑气。河口的入口通路约有800米长,两岸的土壤松软得像大泥潭,一大群鳄鱼三三两两地趴在那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段段粗壮的枯柴。在河流主干道里滑了一阵子,我们发现眼前一千多米处有一片适合落脚的地方,于是稳稳地驶向那方向。十五分钟后,我们成功靠岸。在陆地的边上有一棵美丽的大树傍水而生,叶子茂密而宽广,花朵看起来有点像玉兰,却并非一般的白色,竟泛着玫瑰红般的色泽[21]。我们把船绑好,然后踏上久违的陆地。
上岸后,我们迅速把自己扒光,洗了个透心凉的澡。接着,我们把洗净的衣物和船舱里的东西统统搬出来,放到太阳下晾开。没一会儿,所有东西都变得干爽了。然后,我们坐在树阴下,避开烈日,开怀地嚼起美味的派桑杜罐装舌肉。我们为这样一顿丰盛的早餐感到无比庆幸——要不是出海前我们在军用物品商店买了很多这样的罐装食物,要不是在海难前我们把这些救命的物资都搬到捕鲸船上,恐怕此刻,我们都得饿死。早餐结束后,我们的衣服也晾干了。于是,我们赶紧穿上,感觉精神了不少。确实,除了疲劳和一些不碍事的瘀伤,我们并没有在海难中遭遇重创,不像其他可怜的船员,溺死在无边的海洋。维希虽然也落了水,但既然保住了一条命,想迅速恢复到正常状态,对一个25岁的运动好手而言,一点儿都不难。
吃饱喝足后,我们开始打量周围的地形。目前我们身处的陆地约200米宽、500米长,一面向水,另外三面被看不到边界的沼泽所包围。陆地高出河流与沼泽约10米,仿佛是有人故意建起来的临时落脚点。
“这是个旧码头。”维希一本正经地判断。
“胡说。”我反驳,“谁会这么笨,把码头建在野蛮人居住的地方?而且别的地方不选,偏偏建在这些可怕的沼泽中央?”
“也许只是看起来像沼泽地而已;再说了,住这里的也不见得都是野蛮人啊。”维希不同意,自顾自地到处打探起来。“你们看,”他往前走了两步,指着陆地下方最边上一棵被昨晚的飓风连根拔起吹倒在河边的木兰树,“是石头。那些在树根旁边的东西,是石头吧?”
“胡说。”我又一次反驳,但明显已经中气不足。我们沿着陆地的边缘走过去,来到了树倒的地方。
“没错,就是石头。”维希有点得意。
我没有应声,却在看清楚整个地形时不禁惊呆了。那被树根带起来的除了泥土,还有一些小碎石。碎石的边上或多或少带了些水泥粘合的痕迹,可见它原先的块头应该很大。这些石头相当坚硬,就算是用猎刀使劲砍也无法伤它分毫。我往树根的洞里瞧了瞧,徒手挖了几下,然后,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发现了一个藏在底下的石环。石环的直径超过30厘米,厚约10厘米。
“看来这确实是一个码头,而且还停靠过很大的船呢。你说是吧,路叔叔?”维希说着,带着一脸兴奋的笑容。
我很想反驳,但是面前的石环便是最好的证据,让我半个“不”字也说不得。谁会想到,在这种穷乡僻壤竟会有这样一个颇有规模的海港,还停靠过大船?难道说,古物文献里的遗落之城真的就掩埋在这荒凉的沼泽之中?
“路叔叔,你是不是突然觉着那个故事越来越靠谱了?”维希眉飞色舞地说。他俨然把那个人面石和眼下的石头残骸当成了文献故事最好的佐证,对此,我不置可否。
“非洲幅员辽阔,就算存在过失落的文明也不稀奇。”我说,“没有人知道埃及文明确切的发源时间,但普遍认为它在发展过程中曾衍生出若干分支。埃及文明之后是巴比伦和腓尼基的文明,再之后的还有波斯、犹太以及其他种族人群的崛起。也许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曾经来过这里,殖民过这里,甚至建立起商旅交易,就像我们之前在基尔瓦[22]看到的波斯古城邑。”
“确实如此。”维希回答,“所以你之前说的是错的,这里并非不毛之地。”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我自知理亏,立马转了个话题。
大家没作声,却很有默契地来到了沼泽与陆地的边界,一边观察,一边用手边找到的东西,在沼泽上左戳戳右看看。放眼望去,这片沼泽像没有尽头似的,广阔得吓人。偶尔有各种水鸟成群结队地飞越沼泽上方,乌压压地把偌大的天空都遮去了一大半。
此时烈日当空,高温和热力蒸发起沼泽地里的瘴气,聚集成颜色诡异的毒雾。
“有两件事我很确定,”我看着另外三人,说道,“第一,我们不能冒险进入沼泽地;第二,若我们再逗留此地,瘴气会让我们染上高烧,然后病死。”
“我同意。”乔博点头和应。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我继续,“方案一,我们改变航道,出河口,沿着海岸线寻找别的港口——但是对小捕鲸船而言,这样风险很大;方案二,我们继续沿河流前进,看看会到达什么地方。”
“看来,你主意已定。”维希十分确定地看着我。他很清楚,我会选择方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