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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石云睫

1

秋天我进入科防院,直到又一个秋天快要来临时我离开了那里。前后在那里待了一年左右。倘若没有这件事的发生,那么科防院留给我的可能也只是散乱的琐碎记忆。前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打算真正去做点事情,而不是怨天尤人地混下去。连续三个晚上我坐在桌前却无法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即使我对张跳跳讲了很多情节,可是我发现那些只是情节而已,我不能承认那是一个想当作家的人应该写出来的。有一天我对李佳毅说咱们别等学校了,自己先查一查吧,因为我想弄清楚原委,把这件事写下来。他听后紧握我的双手,以极其夸张的声调说:“抓住这个人,我们要把他吊着打!”

按照规定每天晚上十点钟女寝大门都要由101室的宿舍长用铁链锁住,由于那天是周末,很多出去玩儿的女生求她晚点锁门,出于情面她对那些女生说最多延长两小时,到了十二点门还是要锁上的。夜晚不时归来的学生令她决定再延时一个钟头直到一点钟再锁门。意外的是那时候她已经睡觉了。不过很快得到的新线索开脱了她的过错。队长在一楼的水房注意到窗外的保险栏被拗断了一根,中间空出的间隙刚好能使一个人从外面钻进来。她找来了负责本周一楼卫生的105室成员。她们承认周二在清理水房时看到保险栏坏掉了,出于担心学校会让她们来赔偿损失,就此隐瞒了下来。这是科防院的众多优良传统之一,发现有公物损失应上报队长,由队长报告政委,因为政委不愿去当一个传令官的角色,他不会继续报到院长那里,他会批示队长去查,队长便批示报告者去查,一般周期是三天,若无结果便由报告者赔偿公物。105室的女生都拥有考上大学的智商,没笨到去报告队长自己花钱修的地步,她们知道这周过去是下周,要是106室的人也足够聪明的话,就看下下周107室的运气如何了。

那扇像掉了颗牙齿的水房窗户面西背东。星期一的中午我们带好尺子胶带以及放大镜绕到楼后去勘察,越接近出事地点我们的步伐便越缓慢。李佳毅又嘱咐一次待会儿要小声,仔细检查。“由我打头,四个人排成一列,”他说,“不要破坏现场的脚印。还有你,”他指着我身后的小龟说,“能站起来就学人一样用两脚走路,四脚着地会使雪上增加一倍的脚印。”

“就是站不稳,也不能乌龟壳先着地,”黄教授跟着叮嘱一遍,“这样破坏更大。”

小龟瞪着眼睛笑不出来,狠狠地掐了我一下。

“你丫发神经啊,”我回头踢了他一脚,“我招你惹你了?”

“就你没骂我,”小龟揉着左腿说,“我不掐你你再跟着骂,那就都齐了。”

“闭嘴!”李佳毅命令道,“就快到了,跟着我们的步子走,别乱了!”

我们悄然穿过一条路,脚下的雪咯吱咯吱的,拐过楼角,一楼阳光透了过来。在李佳毅的一声令下我们停住了脚步,看着前面的场景,我们每个人都惊呆了。这里成了观光胜地,几十个男生女生聚会到此来寻找线索,一些人冷得围坐在雪地上拢起了火堆。几个男生纷纷从保险栏往水房钻以验证谁更胖一些。一个人沿着大楼的竖梯爬到高处冲着下面的同伴喊:“即使爬到上面,也同样可以跳到二楼或三楼的水房去。”我们按计划拾起了楼后的烟头,但是太多了,十几个烟头分属三四个牌子。

“我就是再没钱也不会买这种烟抽。”黄教授也点起一支烟。

“你是不抽便宜烟。”小龟说,“你没钱时不买烟,就抽我的。”

李佳毅长叹了一口气,扬了扬手,再次显示了他的领袖气质。“走吧,晚上再来。”

男寝的大门永远都不会关。根据十二月八日石云睫发现夜袭者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几天前杨杨在水房撞到他的时间也与此相近。我们决定两点半去那里守候。提前半小时李佳毅就下来把我们拍醒了。三个人穿好衣服又准备了绳子,只有黄教授还赖在床上。

“不去,”他说,“去女寝又不是找谁睡,抓贼哪来那么大兴趣?”

我们只好三个人绕过政委的房间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外面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下的白雪映出彼此的身影。我们躲到楼后的一株松树旁。

“带打火机了吗?”李佳毅问。

“这儿呢。”小龟递过去,“我饿了。”

“原来爬行动物的食量也这么大。”我说。

“反正比猪吃得多。”小龟说着靠在了树后,“这树这么小,是小树掩护我们,还是我们掩护小树啊。”他起身打算堆一个雪包。

“别动了!”李佳毅命令道,“差不多了。”

我屏住呼吸耐心聆听,然而除了风吹的声音还是什么都没有。小龟的嘴里做出奇怪的咂咂声,李佳毅生气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他笑了笑,“是我的肚子在叫。”

突然有脚步声从远处伴着冷风传来,很快又消失了。我们盯着水房窗户。又一些脚步声响起了,小龟抓住我手臂上的绳子。

“出来!”队长和两位教官冲我们这边走来,“好像还不是一个人。”

“呵,”一个教官点起了手电筒,“还成团伙了?”

小龟在雪上跪了下来,似乎随时要站起来的样子。李佳毅回头瞪了他一眼。我慌忙将绳子埋到雪里。“会,会被开除的。”小龟带着哭腔自语。

我们左边不远处的松树动了一下,从那儿站起了两个人。“是我,队长。”一个女声哀求道。

“队长,”另一个女生,李佳毅的表妹说,“我们是407室的杨柳郁和马裴阳。”

2

马裴阳说,在星期六原本要去香山的那天,彭倩一大早就回家了,剩下的三个人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一天中不断地有人敲门喊石云睫的名字,而她则压低双手,叫另外两个人别去开门。一拨人从门口离开,过不了多长时间总会再来一拨人敲门。石云睫那天只说了一句话:“没事。”尽管杨柳郁在上午安慰了她很久,她也没能笑出来。

到了中午,杨柳郁睡着午觉就忽然坐起来了,她想起以前一直有一把水果刀是放在桌子上的。她打开抽屉翻了翻,那把水果刀不见了。她皱着眉发呆,又见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半只削好的已经变红了的苹果。她抓起苹果梗凑在鼻下闻了闻,那半个苹果在半空转了半个圈。

“是你吃的吗?”她问马裴阳。

“不是。”有些失落的马裴阳正在全神贯注地消灭为香山之行准备的零食。

“昨天明明放着两个苹果,”杨柳郁不解地说,“还是没削过的。”

“我从不吃苹果。”马裴阳说着又撕开一袋薯片。

她从垃圾筒里找出一条条的苹果皮,在半只苹果上仿佛千块拼图一般对起来。冬日下午的阳光慵懒地趴在屋子的右上角。“就是这个苹果,”她说,“那人把苹果削了又吃了。吃了也就算了,临走时还拿了一个。”

“我鄙视吃水果的男人。”马裴阳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一袋零食,下来躺到石云睫的床上。

石云睫翻了个身,醒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马裴阳。

“没事了,”马裴阳摸着她的脸,“他是来吃苹果的。”

她依然没说话,眨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味这几天的梦。

又有几个女孩过来敲门,她们一起喊着石云睫的名字,有一个女生带头喊着一二三,然后四个女孩轻声呼唤:“石——云——睫!”

“屋里没人啦!”马裴阳冲她们叫道。

“那你是鬼啦?”一个女孩在门外调皮地问。其他人又齐声叫道:“石——云——睫!”

石云睫戴上帽子,把门打开。一群女生笑着拥进来。她将门随手一关,走出了宿舍。到了外面她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仰头望了望天空,冬天的北京几乎没有云彩。几个穿军装的学生急匆匆地从教学楼往宿舍里赶。十几个男生在雪地里追着一个足球跑。走出校门时门卫试图拦住她。然而她并没有放慢脚步,“我不是这个军校的学生。”她低着头说。她讨厌这所学校,对这所学校里的同学也没什么感情。她非常怀念高中时期,以至于她一辈子都想三年一轮回地在高中读下去。她怀念过去的好朋友,偶尔夜里她想着想着会趴在床上哭湿整个枕头。就像上星期二杨柳郁的恶作剧把她捏醒了,之后她便没睡着过。她把枕头从头下抽出来抱着想,要是她的高中同学这样干了她会怎样做?或许她会耍些小脾气,直到好朋友赔礼道歉才罢休。但是对科防院的同学她却只能沉默或勉强微笑装作不在意的表情。是不是因为和她们不熟悉呢?有时候她这样自问。可是没用了,她明白,这三个月里她整个人都变了,她变得少言寡语,变得安静了,即使以后可以和这些同学亲密无间,她也会由于生活的惯性,一直孤独下去。应该向前跨出一大步,她劝自己,好比杨柳郁自从那次捏鼻子的恶作剧发生后几次对她说不好意思并主动搭话,她也仅仅是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一句谅解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会让对方难堪。

她终于找到了一处无人的树林。这个冬天,她躺在雪地上想: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充满白雪的冬天。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包装袋,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中午睡觉时她在被子里摸到的。生活的列车正在向她最害怕的方向驶去。她摸了摸包装袋里的油,猜想这是不是猪油。恶心的芬香,她用雪擦了擦手指,继续挖着雪,直到看见枯黄的草根,然后她将袋子放在上面,埋上雪,把它藏到了前年冬天的最深处。

3

石云睫的小学资历上写明:汉族,湖南长沙人,祖籍湖南衡阳,生于1984年10月30日,比我们小一岁。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同的是在下面监护人栏里她将母亲的姓名和工作地址写在了前面,之后才是父亲——工作在湖南省图书馆,姓名是王志强。

石云睫很少说话,不像马裴阳,连自己十三岁时被父亲打过唯一一记耳光都反复提起。如果她不说的话,我们没人能清楚她的家庭是怎么回事。第二年秋天我即将退学时,李佳毅才告诉我她的亲生父亲还活着,不过十年前就因诈骗罪进了监狱。由于不想让非法之财被政府没收,结案前她的父母离了婚,遵从她父亲的叮嘱,她妈妈和她带着已转移到她们名下的财产从衡阳迁到长沙。政府没能查出早已被她父亲挥霍一空的钱款。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唯一令她父亲没想到的是,一年后,她妈妈嫁给了一个叫王志强的图书管理员。

刚入学时每个孩子都会由家长陪同赶到北京。无论在长春还是北京我都见过李佳毅的母亲,平日里,他妈妈也会携同杨柳郁的妈妈开一夜的私家车来看望孩子们。我父亲说他送我来学校的时候认识过一个沈阳女孩的母亲,那应该是马裴阳的妈妈。可是我更想知道石云睫的母亲是什么样子。马裴阳说石云睫也不是土里蹦出来的,人家凭什么就没家人?开学前她是班里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她的继父和母亲在学院的招待所住了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五点半他们就被楼下跑步的口令惊醒。她妈妈看到这些孩子连吃早饭也要集合去食堂感到阵阵心酸。军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能过指,女生不能过耳。星期日,开学前一天她妈妈陪她剪掉了长发,看着短发的女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退学半年我才想通,她妈妈不是为离别女儿哭泣,不是为女儿将要吃苦而哭,她在哭命运的反复,她在哭自己最亲的两个人十年间都陷进了环境如此相近的地方。那地方有两个名字,一种说法叫监狱,更容易被接受的名字是军校。

4

十二月八日夜里石云睫大病了一场,亲人不在生病也不幸福。夜里她每次咳醒都只能望着无边的黑暗。看诊的大夫说她是着凉所致,但很快又改口为惊吓过度,原因是陪同前去的李佳毅告诉了他前夜的经过。坐在长椅守候的杨柳郁上翻眼皮想了想,拍起脑门儿叫道:“她昨天出去五个小时都没穿外套。”

星期六晚上她九点半才回学院,躲过了几个同学的好心追问,她径自回到了宿舍。虽然矛盾并没有解决,不过五个小时的冥想让她安慰自己还是把这些当作走向坚强独立的试金石好了。整理床铺前她叫了一声。

“怎么了?”杨柳郁关切道。

“没事。”这是她八日说的唯一一句话。她将床角的半个苹果核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之后她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走了几圈,又回去翻起了垃圾桶。

“今天怎么了?”马裴阳问道,“怎么人人都喜欢翻垃圾桶?”

似乎是没有找到,石云睫坐回床前解鞋带。躬下腰时她看到了床下,就再没起身。

“有壁虎吗?”马裴阳赶紧从床上凑过来看,“白色的东西。”她伸出细长的手臂从床下掏出来。

连马裴阳那么喜欢说话的人,也知道此刻还是什么都不问好。她把掏出的物体提到胸前,看着石云睫。杨柳郁从上床跳下来,激动地喘着。那是个撑开的避孕套,里面盛着像鼻涕一样的流质。

“石云睫。”马裴阳带着哭腔说。

石云睫长叹了一口气,接过避孕套,关上灯,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5

假设石云睫以剪掉长发那天为界,她的生活被分成了两部分;如果以十二月八日,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三个周六为界,她的性格就被挤压成另一种,未来不是更好便要更坏,不同的转变不会引向相同的结果。

十二月七日是划开以前的最后一天,与以往一样,早上五点半她随众人起床出操、整理内务、集合吃早餐再集合上课。上午是高数课,中年教师带有磁性的诵经声调一直是我们必需的睡前曲。石云睫照例坐到扩音器旁边。她认为在众多学科中数学是最值得尊重的。杨柳郁说就算学院把上课时间改为凌晨两点半,她也能抄下板书饶有兴趣地听完那些像迷宫一样的函数图像。不过下午的英语课她倒是甜美地睡了一个小时,直到四周响起鬼一样的声音将她震醒。惺忪着双眼的她模糊看到英语老师在挥舞双臂高歌。

“这是什么?”她问旁边的马裴阳,“像拍电影似的。”

“黄梅戏!”马裴阳从桌洞又抽出一片薯片送到嘴里。

“没听过吧?”

“她改教戏曲了?”

“不是。有人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安徽。”马裴阳在耗尽最后残留的一丝耐心解释,“那些男生就起哄要她唱黄梅戏,她说不会唱,不过也好,至少可以唤醒下面沉睡的人。”

石云睫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嘟着嘴自语道:“从远古时期,睡眠就是神圣的活动。”

“对,有些动物不吃东西也要睡上一冬天呢,”马裴阳最后用五指梳了下头发,趴在桌子上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毕竟不是戏曲,再难以入耳的黄梅戏也要有个结束的时候。但石云睫却睡不下去了,她翻了翻《大学英语》,想起到周末了,该给她远在海南的男友写封信。这已经是上大学后写的第十封情书。没人见过她男友长什么样子,美丽的三亚是否有个男人喜欢她都令人怀疑。谁也没听说她收到过这个男人的回信。但即使如此,她的每一封信依然工整而冗长。只有李佳毅私下里对我讲过第十封信的内容,那是被十二月七日的夜袭事件扰乱了送信日程才辗转到他手中的情书,上面说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周三的清晨,她们没有晨跑,而是改为扫雪,回到宿舍她担心自己冰冷的胸口一定是有血冻住了,她展开双臂贴着暖气片,“热乎乎的,要是我力气大点折下来一片抱进被子里该有多好啊。”或许石云睫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她将自己的生活记录在近乎周记的信件里。在给男友的信里她是如此虔诚,第四周的周记她写着写着就哽咽地写不下去了。我们没能劝她什么,倒是马裴阳劝了很久。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最后两个人互相感染地伤感起来。我们知道,她在哭自己,即使不是思念,也是哭自己的生活。第七周的周记写完她郁闷了很久,一两天都不说话,拖到星期三才将情书修改后投进邮箱。

杨柳郁在宿舍带有嘲意地朗读起《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石云睫突然蒙在被子里静静地哭了。其他的两个女生都怪杨柳郁,因为她们自己也觉得难过。

从一到九是个完美的轮回,那个叫凌诚的男友没有收到十二月七日恋人的第十次祝福,由于九日石云睫的入院,那封信被李佳毅拆开了读给我听。她说不管处境有多么艰难,至少她还是爱着他的。“我是那么想你,”李佳毅语气生硬地读着信的末尾,“不管怎么样,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反正她也收不到回信。”同后来几封转交李佳毅投进邮箱的情书的命运一样,他把它点燃,烧掉了。

6

石云睫病了那么久,班上的人都相信她会一直拖到年考结束才会归来。可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她却不期而至地出现在科防院,有人猜想她在急着回来享受一年中最惬意的一段时间——元旦的五天假日,除了可以出入校门外,谁都不用再叠被、上课和出操了。可是李佳毅因此成了最难过的人,本来他可以继续逍遥下去,但随着石云睫离开仁和医院,他的幸福生活结束了。

从十二月九日石云睫住院的那天起,李佳毅就以班长的名义向政委申请每天中午到晚上去给她送饭和帮她复习功课。政委在第三次探视石云睫时看到她一语不发的愁容终于同意了李佳毅的请求。

“你小子来这儿时间不长,处上好几个了吧?”政委在作最后的嘱咐。

“听您的教导,都散了。”李佳毅一入学就给政委送了看似昂贵而在东北实在廉价的人参,所以他既能当班长,又可以不必如此惧怕政委,“我这次是真心为同学着想,没半点私心。”

“你要是再给我扯上一脚,我就把你割了!”政委虚踢一脚,把他轰出了办公室。

买一顿午餐至少要三五块钱,他才不会这么傻。每天上午的课一结束他便骑上我的自行车,给门卫晃一下出门卡,不到一刻钟便坐在了石云睫的病床旁。那时的住院部正是吃饭时间,不管她醒着还是睡着,李佳毅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向护士要一份荷包蛋饭大口吞咽。有时候石云睫会支撑着坐起来,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把这里当食堂吗?”她问。

“从住院费里扣,反正保险公司会报的。”

“他们只报医疗费,吃饭钱是要我来出的。”

“你吃吗?”李佳毅夹起一个荷包蛋很无赖地要喂她,“很香的。”

“走开!”石云睫背对他躺下去,看着自己扎满针孔的手背,不一会儿又皱着眉起来了。

“把烟掐了!不然我跟政委说让你回去。”

一支烟三毛多,抽掉几口还有两毛,李佳毅可舍不得扔,他站起身,叼着烟摇摇摆摆走出了医院。

在科防院,李佳毅天天都想出去,不过,有了自由他发现也没什么。他找个网吧上网,不久便被管理员轰了出来。走进超市他装作不经意地抓了几把开心果,蹲到一群下棋的老头旁边吃边观望起来。偶尔他会发信息给我和小龟说“一起出来玩吧”。龟仙回信息说他家不在东北,不产人参,所以政委不会让他出去。“滚回你的王八盖子里吧!”李佳毅骂了他一句。

那他还能干点什么呢?他和这些老头相差六十岁,稍微支一两步棋就有被他们遛的狗咬的危险。他骑自行车在北京城转啊转,一会儿和敞篷车的车夫拼一下速度,一会儿又往人家车座上粘口香糖,后来一不小心又骑回了仁和医院。

石云睫还在床上睡觉。李佳毅望了几分钟她的睡姿,又拿起她床头的小说读了几页。是不是有文字障碍症?他放下书本自省,怎么读汉字都读不顺?他绕过病床打开窗帘,强烈的日光射进来也没能使她醒来。他可不敢自己去把她摇起来,虽然外面待久了也会腻,不过总比让她告状被政委逮回去好。于是他去值班室把护士叫来了。

“她要打针了,阿姨。”

“她还在睡觉啊。”护士不解地要出去。

“她怕疼才闭眼睛的。”李佳毅将护士拉了回来,“她说她不敢看打针的护士。”

“这姑娘胆儿还挺小的。”护士笑着在她屁股上涂了点碘酒。李佳毅走出门口回避。马上病房里响起一声惨叫。护士狼狈地跑了出来,对着李佳毅狠狠说道:“她确实在睡觉!”

“晚饭都吃了,”石云睫看着走进来的李佳毅说,“你怎么还不走?”

“长夜漫漫,”他拖长音说出这四个字,接着又想不出后面四个字如何说,“很无聊的。”

“在政委房间里站一夜就不无聊了。”

李佳毅没搭理她,翻开手机查出政委的电话,递给她:“打电话说我今晚不能回去,要盯你挂的几个吊瓶,求你啦。”

“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坏。”

“就这一次,我去包夜,白天上网太贵了。明天回来我绝不烦你。”

石云睫接过电话,对政委骗了几句,然后将电话扔给他,说:“快走吧你。”

“其实我不缺白天上网那点钱,”李佳毅一本正经地说,“只是白天我上网被管理员赶出来,晚上他们都睡觉就没人看着我。”

“你恶不恶心?上那种网站。”

“没办法,”李佳毅走到门口回头吐着舌头说,“谁让你不主动点脱衣服给我看呢。”

不用看他就知道,西南角的60号机器是全网吧最安全的地方,没一个能看到他在干什么,浏览完图片他又下载电影,热情消退得比上涨还快,不多久他会像完成仪式一般结账出了网吧。夜里的冷风让他明白根本无处可去。只好回来再次培养热情,很快又消退。几刻钟后重新燃起直到熄灭。守到天亮他双腿沉重地爬回病房。

石云睫还在睡觉。李佳毅等了一会儿,实在挺不下去时冲她喷了几口烟。她醒了,又是一个梦。

“没人告诉你睡多了会变猪吗?”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睡大的。”

李佳毅忍不住咳了一阵儿,然后硬挤到了她的病床上,“我不行了,”他很痛苦地说,“让我睡一会儿吧。”

石云睫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你应该回宿舍睡。”

“那政委会逼我上课的。”李佳毅抢过她的被子盖在两个人的身上,说了一句让石云睫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别担心,我可不想再弄第六次了。”

这一天,她睡得极香,什么梦都没做。一睁眼已经是黄昏时分,石云睫躺在他旁边眨眼看着他。他也按照她的频率一起眨。

“我前几天给你的信都寄了吗?”她问。

“不然我凭什么吃你的又住你的?”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又说了几句,“实话说,你男朋友也够可怜的。”

“什么?”

“还好他远离大陆,不会见到你。”

石云睫把他身上的被子拽过来,全盖在自己身上。“你比你表妹坏多了。”

“她有一点没我好,”李佳毅双脚又伸到她的被子里,“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对你而言,我能做她做不了的事情。”

石云睫蹬起腿把他踢到了地上:“我明天就出院,你回你的地狱去吧。”

7

去年的元旦假期并未如所预料的那般轻松,学校以安全防范为由令女生全部搬到操场西侧的灰楼里。那是幢废弃的教学楼,据大四的学长听他们以前的学长说,多年前由于火灾而残留至今。站在走廊里连私语都会响起重重的回音。除非是发神经,不然谁都不会搬到那么阴森的一个地方。学校解释这里宿舍足够大,一个教室可以住十几个人,这样既安全又好管理。

“可是我们交了一年一千二的钱,”杨柳郁抗议道,“却让我们去包身工一样的地方。”

“回去!你们407室还想再出一次事?”政委拒绝了来访的几个女生。

一拨儿一拨儿的女生在新年的时候集合成一个群体,商讨之后,她们觉得只有找一个真正有说服力、能够证明她们现今的住宿依然安全的人来带领才好。有人想到了刚刚归来的石云睫。

这是大家没想到的,石云睫居然一扫往日的羞涩告诉所有女生在一月三日那天都不要搬家。随后她起草了一封抗议书送到每一个宿舍去签名。半数以上的女生在纸的空白处留下了极难辨认的名字,有人还很调皮地在上面按了手印。一月二日她和马裴阳手持这张纸闯进了院长办公室,正在开会的女院长压低双手示意她们出外等候。两个女孩退出来无助地互相看着。

“会不会处分我们呢?”马裴阳胆怯地问。与大多数人的想法不一样,马裴阳只是不愿原来的407室解体掉。“不然我们回去吧。”

石云睫拨了电话,将在宿舍楼待命的一百多个女生招了过来。后来李佳毅说,她其实是在发泄压抑了快一个月的痛苦。“没事的,”她说,“凭什么给处分?”

那么多的女生就像龙卷风一样同时涌入了院长室。几个领导被挤到了中央。

“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一切都很莫名,院长说着便忽然倒下去。

当夜政委召集了每个寝室的宿舍长。十二点前她们陆续离开。只有石云睫和马裴阳一直站到第二天中午。由于石云睫的固执,她们靠在墙角拒绝在处分决定上签字。马裴阳哭了十个小时直到眼睛干涸才浑身发抖地写下了名字,只有石云睫依然如石像一般无动于衷。

“你有病我就放了你那么长时间的假。”睡醒的政委边洗脸边说,“你也该体谅体谅我才是。你不签名你让不让我在院长面前做人?你们一起回去吧,好好想想,考完试我再找你。”政委递给她一条毛巾,才发现她并没有哭。

石云睫本可以永远对抗下去,可惜,由于三天后一个愚蠢的错误,她知道坚持与否已经毫无意义了。

8

十二月底上报的考生名单上面并没有石云睫的名字。从医院一出来,她就像赶公车一般将名字填在了名册的末尾。连续几夜的通宵复习也无法弥补这一月缺掉的课程。一月六日,仅仅是考试的第一天,她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大厅的宣传板上。旁边是两天前刚刚贴上去的《关于女生换寝事件非法集会,越级与围攻院长的处分决定》,而这一次是《考试作弊的处分决定》。

为什么要作弊呢?似乎这和她为何执意参加考试同样无法解释。马裴阳说,谁都想在第一个学期有一个好些的成绩带给父母看看,没人愿意自己的成绩单是空白。李佳毅记起来在她住院的二十多天里,除他和学校的人去看望她外,没听说她有什么亲人来过北京。

“可见她没跟她妈妈说她生病了。”他说了一句大家都料到的废话。

“因为她怕家人担心。”我跟着说了一句更无用的废话。

但是这些都于事无补了。尽管石云睫一并在两个处分决定上签了字,并且写好了在大会上需要朗读的检讨,不过这也没能挽回政委要打电话通知她母亲的决心。之后的几天她没敢联系家里,她的妈妈也没有打电话过来。考试一过,学校在礼堂召开总结大会。学长说,沿承“文革”留下来的优良传统,每年每次的总结实为批斗,前后要有几十个人像开新年会出节目一样上上下下作检讨,表演名单上还有我的一份,高声朗诵对十二月七日聚众赌博的经过和反省。石云睫要上台两次,检讨书的顺序至关重要,决不能出现错乱。在为数不多的检讨中,李佳毅亦抢到了两个炙手可热的角色,前一个和我一样是因为赌博,不过他一再强调那夜他只是坐车,钱输赢都不归他,“输两份钱的是杜宇琪”,这句台词剧本中没有写,他凭空读出来后回头偷看我,可能在想我会不会杀了他。不多时他又出场了一次,这回的原因可爱极了,一个多月前他和那个叫杨杨的美丽女孩在教学楼后亲吻时被取车回家的院长碰了个正着。

科防院是所伟大的学校。每个将要作检讨的学生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即使政委大声呵斥也不会将掌声削减半分。法不责众,大家明白政委不能把几千名学生都抓起来。第一个享有此殊荣的是石云睫,当人们听见她语气平淡地读到由于她不理智的过激行为致使严重贫血的院长当场晕倒时,再次报以更崇高的敬意。之后是打群架的学长们,再就是我们,后面还有很多。新年联谊会的节目枯燥而繁多。幸好博闻强记的黄教授没来,不然又要奉上十多出表演。他要作的检讨分别是:不出晨操、逃课、不请假外出、聚众赌博、欺骗上级领导、不注意内务卫生,以及不放过在科防院的任何一处角落传播色情思想等等。那天他在宿舍收拾好行李后坐在小武的电脑前踢实况足球。如同刑满释放一般,过了今天他将重获自由,因为他知道此时政委正在礼堂宣读对他的开除决定。

不仅拥有了开场的荣耀,最后再次上场的石云睫还经历了谢幕的辉煌。对考试作弊的反思简短而深刻,会场响起了空前有力的掌声。那热情有一部分献给台前不知所措的石云睫,而更多的则是在欢庆总结大会的圆满结束。

“肃静!肃静!”政委拍着桌子叫道,“对犯错误的同学你们不但不能宽容和理解,反而充满嘲讽地喝倒彩。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可耻吗?”

可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政委你丫倒是够会离间的。掌声愈演愈烈,仿佛除夕提前到来。女院长几次欲作前倾,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晕倒。她拨翻话筒,气冲冲地离场了。

9

寒假的日期定在一月二十四日到三月一日。就算学校把闹剧一般的总结大会提前开完了,我们还要再等上十天左右才能各自回家。一月十三日我们送走了黄教授。虽然没人喜欢他,可还是挺心酸的。十日,学校取消了假前的晨跑,改为集合点名。我们在宿舍楼睡到中午,起来后都挤到窗前看下雪。

“也不知黄教授现在在哪里?”小武问。

“远着呢!”李佳毅望着雪花说,“他家在新疆,差不多明天才能到。”

雪到傍晚不知不觉地停了,深红的天空慢慢变暗。可能是取消锻炼的结果,大二和大四的学生又在楼顶打起来了,这一次不像以往那般惨烈,没有人被推下去摔死或重伤。我们赶上去时,政委已经率领一排士兵把他们架开了。

“我们,我们是,”李佳毅对政委解释着,“是来劝架的。”

在科防院,大一的人从不打架,他们喜欢趁别的年级打架时过几下手瘾就溜回宿舍。由于政委那次看到了我们手中的铁锹,整个系里一百多个男生被禁止外出。

十五日,李佳毅将我的几件衣服和他的混在一起送到小天鹅那里去洗。第二天他把这些取回来分开一一挂在了水房的晾衣绳上。

“等这些衣服干了,我们也就解放了。”

十六日的晚饭,他极其暧昧地把餐桌前的石云睫拉到了一边。

“他要表白了。”马裴阳说。

不一会儿李佳毅垂头丧气地坐回来,向我要了支烟。

“小心被政委看见。”

“她没答应?”杨柳郁问。

李佳毅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藏在桌下,点了点头。

“没关系,”杨柳郁拍拍她的表哥说,“慢慢来。”

“还慢慢来?再拖几天我会憋死在科防院。”他站起来看着石云睫的背影叹道,“我就是求她再回仁和医院住几天。”

10

石云睫在十六日的晚上走进政委的房间。有些意外,政委泡了一杯茶给她。还没有等茶叶沉下去她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提前回家。”

“别急啊,没几天。”

“您上次说给我妈打电话,打过了没有?”

政委没说话。有两个女生过来请假说是要去超市,他开了一小时的假条给她们。

“我这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她继续说,“我妈手机关机,我继父那里也是。”

他想了一会儿,说:“先不要急,我没打过电话给他们。”

十七日中午,石云睫报了警。通过问讯他们得知科防院没有给学生迁户口,长沙警局在案件调查中也在寻找那个户口上叫石云睫的女儿。当天下午一辆警车开进学校,两个便衣警察把她带走了。

这是冬天的事情,寒假一过,春天就来了。我们在那年冬天再没有见到石云睫。

十八日,杨柳郁查了一天的新闻,晚上她问我们石云睫的父母叫什么。李佳毅利用职位之便溜进档案室复印了一张前面提到的入学简历。

十九日,我们聚在一起上网搜索,“长沙,案件,一月”三个关键词。杨柳郁打开其中的一条,上面说一月六日有人在长沙某住处闻到腐臭味道,敲门无果后报警。警察在其卧室床底发现一具女尸,三天后警方在常德抓捕了其丈夫。据该男子交代,死者于五天前为他所杀。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她继父叫什么名字?”杨柳郁问。

李佳毅拿出表格看了看,念道:“王志强。”

杨柳郁指了指屏幕,我们互相望着没说话。

“谁也不许说出去。”李佳毅俯身关掉了电脑。

加上马裴阳,我们四个谁也没有再说过此事。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得知,石云睫的母亲留下很大一笔钱,非常多,达到七位数。这笔钱转到了石云睫的账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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