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老跟个傻姑娘逢事就问为什么好不好?她有点不耐烦,坐了起来,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正常恋爱的程序,我们没有认识,没有第一次相互留电话,没有第一次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这样的经历,因为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而且这不是恋爱,这只是生活里突然有个伴儿。我不能妥协到把这样的关系也自我狡辩为恋爱。
怪我吗?他走下床,你给我约你的机会吗?你肯留电话给我吗?黑暗中他撞到了衣柜上,现在你又来抱怨这样的开场了!
其实你也挺不错的,她平静地说。
可是他已经走出卧室了。
最后一天他们做了三次。
我喜欢你,他说。
嗯,她想了想,我知道。
那个空调又响了起来,他们并排躺着望着头顶无边的黑暗。
我不想你待下来,这样只会在习惯上依赖你,你知道吗?到那时我就会不自主把依赖和爱混淆,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我明白,他说。
其实你也挺不错的,人也蛮成熟,够体贴,长得也还帅,她越说越瞎扯了,还会做蛋炒番茄炒蛋。
性能力又强,还有幽默感,他补充了两点。
不够幽默,她并没笑出来。他伸手摸到了她脸上的泪珠,起身把它们一一吻干。
睡吧,他又吻了她一下,明天上午我就走。
在地铁站她想着自己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他熟睡时的样子,犹豫中便被后面的人们推进了地铁,地铁摇摇晃晃,像她一上午的心情一般惶惶不安。十点一刻她往家里拨了个电话。七下,她计时,响了七个连音也没人接。
他站在电话前跟铃声一起迟疑。接了说什么呀?人家问笑笑在吗?你得说她上班去了,他想,人家说呀呀呀,那你是她什么呀?你说什么呢?电话在第七下响一半就没了。你得说我什么都不是,我马上就走。
8
他提着行李箱一路拖出小区。下一站去哪呢?看看有哪个朋友还在上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知道手机这回是真的忘她那儿了。像个二次重复的借口,坐在门口等到十二点他起身决定离开。街上的阳光充足而灼人,他冲着太阳勇敢地望了一会儿后躲进了地下通道。
奇怪的是这次她没再清理房间,接着他没看完的韩剧一气看到夜里十二点。真无聊,她明白此时一定是心门关得太紧了,以至于影像及对白都进不去。片中的形象渐渐模糊。她没想到就是在这种时候也能交到好运气,睡意及时地将她空荡的忧伤赶走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跟妈妈说老板看他太勤奋了,给他休了一年假。
我回去看看你们吧,他说。他知道他父亲一定拿着里屋的分机在偷听。
时间紧就别回来了,妈妈永远都听不进儿子的话,说,多休息几天,养养身体。
对,别回来!他父亲突然现身了!
没关系,这次休假时间长。
有多长?他妈妈问。
睡到一半她从沙发上掉下来了,摸到闹钟已经是早上四点。坐到床头呆呆地再也睡不着了。她试着拨了他的电话。就问他在哪住,走了没有,怎么样,她想,要装作一副不得不关心的口气才好。
沙发下响起鸟鸣,她见到他的手机。没有摁掉,她耐着性子从森林中回到现实中来。
他买了一张第二天八点半的机票,在世纪大酒店登了记,告诉服务员七点钟的时候叫醒他。要是以后有朋友问他到上海做什么了,他可不能跟他们说他跟上海最漂亮的女孩上了七天床。风月毕竟是登不上台面的说法,躺在浴缸里他寻思,他要说他在上海的五星级酒店住了一晚。嗯,就一晚,花了他一千五。
她每天打两次小天的电话,起床一遍,入睡一遍,鸟鸣轻浮在耳边,仿佛进出两次丛林。那天晚上手机没电了。她在床上左滚滚右转转。是的,绝不能让这声音消失。
除了干净豪华,他还没有从一千五的房费中直接受益什么。他又泡了一次热水澡。一千五白花了,他有点后悔,我还是要说我和上海最美的女孩发生了关系,而且我要强调我们是在爱情这个神圣名义下。
不然不会逼他离开的,坐在车里她回想,就是怀疑他是否真的爱她。她可不想当一个为摆脱孤独的人的救命草。出租车停靠在永乐家电。
有充电器卖吗?她问售货小姐,她掏出小天的手机,我要这一款的。
走廊里的吵架声把他吵醒了。这就是五星级的待遇!他对着门外愤怒的叫声愣了一会儿,蒙住头继续睡。醒来的时候他发火了。他让服务员把经理叫过来。
我要问一下为什么我每天都是十点半醒来,自打辞职天天都是这样!
经理不明白,听他说下去。
以前十点半醒是因为没人叫我,今天十点半醒还是因为没人叫!
如果您预先通知的话,这是我们的错。经理允诺他可以改签或是退还双倍机票费用。我们将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为您提供免费食宿。
退掉机票吧,他说。要是连住三天五星级酒店,那么再漂亮的女孩也比下去了。可是,为什么一大早就有人吵得我没法睡?
哦,经理解释,我们的服务员记错房间,把隔壁的一对夫妇叫醒了。
算命先生建议他离开上海,不然他会饿死街头。我想想,先生掐指算着,可能死在仙霞路一带。
可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虽然他会意识到找人算命说明他已经迈入更蠢的一个层次,可是他还是信其有地听完了他的占卜。我舍不得一姑娘,他有点着急了。
先生要她的生辰八字。
9
笑笑,他说他也不知道她生辰是多少。
够了,先生闭上眼。小天看着他拇指划过剩下四指的每根指头,然后睁开眼睛对小天同情地摇了摇头,你的生辰八字和她的八字不合啊。
没希望了?
命中注定,他若有所思。
除非是请神。
怎么请?
要十块修桥费,我帮你修好,替你上天请。
你真好,小天把钱塞给他,等着看他灵魂上天。果真,钱一到手他就一动也不动了。小天仿佛看到他灵魂在天上飘。灵魂升到高空看不到了,他还仰着头,想看看跟大师一起下来的神长什么样。
将军!大师突然弯下腰用黑车杀掉红炮,两个民警从他身后走过。小天这回明白为什么每个大师身前都摆副象棋了。
朵朵病了,笑笑替她跑了一次美术展的新闻。她对绘画一窍不通,一个上午都在那里瞎转。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想,他会画出比这里都好的画。
李小天联系到一份新工作,负责帮地下通道的七位先生画神。本来说是先生替施主把神请到下面来解决一次问题,但想常保安康就可以再花十块钱,找那位先生将神照到纸上带回家。偶尔小天也帮忙画通天桥。他跟每位算命先生都是五五分账。
您要怎么上去?他问施主,要是没法术的话,您上天得花个三五个月。
那不行,我老公得报案的,我那么多天不回来。
多花十块钱,用筋斗云吧,他建议道,那个是光速。
将军!我将!将!将!地下通道瞬间多了七位博弈者。巡游的民警看到小天面前没有棋。
他要是还在上海的话一定会看到,她想。替朵朵写的画展新闻全成了李小天的个人稿了。报纸排版时笑笑长吁一口气。心里怪他怎么就从没去《青年报》社找过她。车到半路下起了大雨。
不仅是明天,以后在任何场合李小天都没再看到这篇新闻。他那时从派出所一出来便极不体面地守到笑笑家的阳台下。
笑笑一看到他禁不住乐了,湿成这样,她摸摸他头发,你是刚从水星下来的吗?
那个水星来访的客人,在十秒的淋浴之后,出来巡视过一次旧居,沉默的十几秒他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笑笑像无事一般靠在沙发上看着娱乐节目。过去的记忆仿佛成了一块巨大的圆形障碍,两个人背对而行,分两头绕过尴尬。十五分钟后,他们无法避免在圆池的另一侧撞到了。
他觉得他应该先说点什么打破坚冰。想了许久,他对着电视说,我要是不回来,你会变成面包虫闷死在这些垃圾中间的。
长这么大她也没听说过面包虫这种动物。
我就变不了,见她没明白,他接着解释道,因为我不够漂亮。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把电视关掉,走到电视机后面,双手支在茶几上问他,这十天你都去哪了?
世纪大酒店,地下通道,派出所,还去了几次天上请神。
她冲了两杯咖啡,看样子是要长聊一夜。初夏雨后的傍晚似乎也适合这一气氛。话题从那天李小天从笑笑的床上醒来开始,可是还没等聊到刷牙,他们就不知不觉地又躺回到床上。
他猜想她也不以为做爱是打破坚冰的最佳途径。即使在她呻吟的间隙,他也感觉到那冰面没有因两个人发热的身体而融化。反而笑笑突然发出的笑声让两个人彻底触到了对方。她笑了一声挺身吻了他的脸。这让小天愣住了,手臂一软瘫到了她身上。
笑什么?他对着她问。
你痒到我了。
10
他这回明白,早知道一进门就胳肢她几下,就不会紧张那么久了。
雨后夏天的夜晚宁静而清新,不时有水珠从头顶掉下来。两只猫从树枝跃到墙上,沿着墙头谨慎前行。李小天站在院子中央抽完了整支烟也冲不掉心中的喜悦。笑笑裸着背在熟睡,他回头望了一会儿开始怀疑自己是喜悦还是茫然。他又点燃一支烟回想从广州辞职、独居再到上海的三十天,老是面临新生活这种说法的诱惑。新的又能怎么样?有一个好工作或者有一个好女孩陪在身边又能怎么样?他的国画启蒙老师,在教他握笔前就让他记住这句话——要么做最好的画家,潦倒地过日子;要么做二流画家,靠卖画赚大钱。他是没想靠画画养自己,但他也不想落到因为不坐在办公室,不玩连连看就没饭吃的地步。先留下来吧,他想,至少借一个女人之力培养耐心。
那两只猫转完整幢楼,又沿着墙壁返回来。留在我们家吧,他向前一步对小点的花猫说。两只猫警惕地蜷在一起。一跳、一跳,又过起了树上的岁月。
笑笑觉得小天简直像只安静的壁虎,时刻都趴在松软的平面上,每天回家发现小天不是趴在沙发上就是趴在床上,极其享受地度过下午的时光。唯独这一次小天不在家,笑笑连鞋都懒得脱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海绵套子里,转了几圈周围都是香气。她醒来的时候觉得怎么什么都变了,连沙发都从绒的变成了皮的。打开壁灯她发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跟涂了发酵粉似的大了一号。电视从二十一吋变成四十二吋的等离子,冰箱变得比她还高,就连饭桌也长到可以容纳她从小认识的所有的人来此就餐。
她打电话跟小天嚷嚷,我们家来贼了!贼把所有的赃物都藏到我们家了!
千万别报警,小天劝她别激动,我马上就回来。
几个人把一架钢琴抬到了门口,带头人问这是小天家吗。没等笑笑回答就把钢琴推到东南角。您稍等,他说,楼下还有三个吊灯,两个洗碗机,三套音响。
我能问一下吗,签单的时候她问,这些东西都是从谁家搬来的?
反正不是我家,无趣的工人们说完就下楼了。
笑笑一见到小天捧着笔记本在门口就大声质问,这都是你买的?
小天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哪来这么多钱?她叉腰在屋子里疯狂地走着折线,你如果不是暴发户,就一定是暴发户的儿子。
我没钱了,小天说,一分钱都没有了,以后我就赖在这儿了。
笑笑没应声,去阳台转了一圈。怎么有匹马?她尖叫着。
那是假的,你可以骑上去,我这儿还有遥控器。
你是机器猫吗?她简直要崩溃了,我去睡觉!到了卧室她又尖叫起来,天哪,这个花床要多少钱?
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才不喜欢,她说着钻进了花朵之中。她可不想软弱,像韩剧白痴女主角似的一下子掉眼泪,她对着墙望了一会儿,见小天还跟个门卫似的站在门口,说,你不进来吗?挺香的,我挺喜欢的,真的。
她抱着小天渐渐入梦,梦从一个花蕊掉到另一个花蕊,直到醒来见到小天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你在干吗?她说,上面怎么有人?
我前天不是说过这么好的天花板不用来看电影就可惜了吗,其实有半句话我没说,他点起一支烟,缓缓说,你这么好一女孩,要是没享受到这些就可惜了,只是,我真没钱了,你再也不能撵我走了。
与他当初搬出去的情形一般,空调的问题依然存在。起初它也只是停一会儿开一会儿,后来变得严重一些。凌晨四五点钟他们会在热气中醒来。作为男人,李小天从枕下掏出早已备好的遥控器来解决问题。然而它总还会停下来的,不是五点就是五点一刻,只要这位受人尊重的制冷战士停止运动,热气就会肆意地袭进屋子里吃掉冷气。笑笑那几天已不需再为闹铃上发条,每天清晨七点零五她都会准时热醒,穿衣洗漱,出门之前为小天再开一次空调。
吃晚饭时,小天放下碗筷,又一次打开空调,皱眉望着笑笑。总要想一个解决的办法,他说。
她重重地点头附和小天。
找房东吧。这是他的解决办法。
11
不会来的,除了七月一日和一月一日收半年房租外,他从没来过。
我就不信,他住在海南吗?
她摇摇头,也没那么远,住在越南。
在夜里小天被一阵雷声震醒了,外面没下雨,空调随即从巨雷声转为柔和的推土机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变为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斜身看见笑笑也醒来痴痴地望着它。
算了吧,他双手掩住她耳朵劝道,就当提前过除夕了。
小天第二天借了把梯子把空调修好了,为此他厚着脸皮向笑笑讨了十七个香吻。
我就想过,要是我在绘画上没有这么突出的天赋而让我舍不得放弃的话,凭借我过人的聪明才智早就干点什么赚大钱了。
为了庆祝这一重大事件,晚饭后他们愉快而凉爽地做了一次爱。从床头坐起来笑笑注意到空调不动了。
小问题,小天自信地从枕下掏出遥控器按了下开关。
空调没有动。
他走下床对着感应区又按了一下,还是没用。
主要是白天有个挺臭屁的外行把它弄坏了还装作一副很得意的样子,笑笑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