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委大院门口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何康老远一看,就知道又是来上访的。这些人,如今是学得越来越精了,不像过去,一会儿冲击这个部门,一会儿冲击那个部门,现在他们来了并不闹腾,把大门“咔嚓”一锁,就站到一边歇凉去了。来时就带着锁子,结结实实地挂了上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得久了,觉着疲乏了,便坐下歇息,有几个不安分的,会在膝前铺张报纸,到马路对面的商店买几副扑克,没事人似的玩开了。
走到门口,何康觉着这些人都有些面熟,蓦地想起几天前他们来过一次,是区印刷厂的工人。厂子好几年没活干了,处于停产关门的状态,但因为厂区处于县城中心地带,地皮在房产开发的热潮中升了值,几乎是寸土寸金,好多开发商便如狼似虎地盯着它,变着法子想把这块地皮抓到手里。胖子厂长一开始是软硬不吃,后来不知区里哪个领导说了句话,厂子连同地皮就卖了出去。工人们心里好不窝火,他奶奶的,我们饥寒交迫,你倒好,一家伙都给卖了,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跑到区委大院上访来了。
“拜托,请开一下门,”何康赔着笑对把门的女人说,“我有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进去。”
“你有重要事,我们就闲得慌吗?”
“行行好吧大嫂,”何康那样子有点像被挡在门外的乞丐,“我真的有急事。”
“呸,我知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忙,可我们的事比你更急!知道吗,我们没饭吃,大领导。”
“你搞错了,”何康显得很无奈,“我不过是个小干事,不是什么大领导。”
把门的女人立刻黑了脸:“你不是大领导,那你给我叫个出来,叫出来就放你进去。”
何康知道再说也没用,就扭头往门楼东边走,忽然看到铁栅栏上攀着几个人,看样子是要翻墙而进了。都是大院里的人,新闻办的季小红也在其中,别人都利索地翻了进去,唯独她还挂在上面,可能是裙角给勾住了吧。何康看过去时,她正腾出一只手吃力地拉裙子,又不敢回头,一惊一乍的样子。季小红也看到了他,扭着身子说,何老师,快点救我!何康摇摇头说,真是乱弹琴!男人爬爬墙头也罢,你一个女生,怎么也跟着起哄?你看你都快走光了。季小红撒娇道,唉呀何老师,人家正在火焰山上呢,你不救急,倒在一边幸灾乐祸说风凉话。栅栏其实也不高,何康笑着伸出手,几下就帮她把裙角解开了,摇摇头说,小红,你看我这算不算英雄救美?以后你可得牢记我的恩情。季小红没吭声,手一撑栏杆,悲壮地跳下去了。
何康笑笑,也往铁栅栏上攀,跳下去时没站稳,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那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声,抬头一看,竟是那帮上访者。何康有些羞恼,又不敢发作,也没顾上拍拍身上的土,便往门厅走,好不狼狈。季小红在门厅等着他,关切地说,没想到何老师一点战斗力都没有,没事吧?何康硬撑着说,我又不是小姐身子,哪有那么娇气?季小红忽然一笑,说,我知道何老师不是小姐,可你是秀才身呀,那个解说材料弄好了吧?
“你对这事倒是关心。”何康愣了一愣。
“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我当然关心啦。”季小红身子扭了一扭说。
“我明白了,”何康一拍脑门,“你是金嗓子,这回的解说肯定又非你莫属了吧?”
季小红冲他笑笑,又跟楼道里的其他人招呼着,摇摇摆摆地先走了。
门厅的拐角便是传达室,这会儿门开得大敞,何康路过时,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了一眼。传达室的老宋也看到了他,招招手说,小何你来一下,有你的稿费单呢。老宋每天一大早去邮局取报,风雨无阻。何康有时想,这老头其实很值得一写,在区委大院,他可以说是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了。有次他还真把这想法说了,老宋搓着手说,你可别介,像我这样的人,要文化没文化,要成绩没成绩,大老粗一个,还能上了报纸?老宋还真的没文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斗大的字不识半箩筐,就是批个报也得找人,何康来得早了就去那里看看,顺便帮着批批报。不光何康,新闻办的人都有这个习惯。时间久了,区委大院的人就说,新闻办的人关心时事,注重学习,每天都惦记着拿报纸。其实何康关心的是报上有没有自己的稿子。上了稿子,何康高兴,老宋也跟着高兴,总是说,上了就好,又能拿点稿费了。何康也不去解释,知道老宋不懂,那点可怜的稿费买包烟都不够,能起啥作用?但每次进了传达室,他都会给老宋点支烟,有时还把整包烟塞给他,也就是图个方便。老宋越发高兴了,逢人就说,这个大院就数何康能写,稿费拿得多。这会儿,何康心里有事,也没看是哪里寄来的单子,拿了就要走。见老宋眼巴巴地看着他,回过头一笑,今天有事,顾不上帮您批报了。
“你有事就赶紧去忙吧,我再找人。”老宋冲他摆摆手。
何康也没进办公室,径直往四楼爬。
先去区委办主任冯国庆的办公室,敲门,没人。又拐进了区委办,问一个处得熟的干事,冯主任哪去了。回答说,陪谢书记下乡调研去了。何康就有点泄气,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人家笑笑,领导又不跟我们请假,他们啥时回,我哪里知道。何康就也笑笑,下楼回了新闻办。
新闻办在二楼,也就五六个人,不折不扣的小单位,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仍设了一正一副两个主任。主任叫张阳,五十岁出头,正经的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当年他的一支笔何等厉害,扫遍大报小报,这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不怎么写了,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养养花,看些养生的书。副主任常远,四十五六岁,做过两任区委书记的勤务员,后来就安排到了新闻办,先转干,后来提成了副主任。常远脑袋瓜活泛,又会说话办事,在区领导的印象中很好。最近听说是忙着往市新闻办调,还有人说是往县委宣传部调,不怎么露面,来了也是嘻嘻哈哈一阵说笑,转个身就没了影儿。因此,何康每天能见到的人也就是丁冬和季小红了。
丁冬四十出头,也算是新闻办的元老,按说早该提一下当个副主任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老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听说前几年他本来有个机会,可那阵子他后院起火,正忙着和老婆闹离婚,竟把正事耽搁了。他老婆在区妇联上班,因为没什么事干,便迷上了网络聊天,一来二去,竟恋上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中年男人,二人爱得死去活来的,面也见了,床也上了,就差谈婚论嫁了。丁冬原以为老婆不过是玩玩,没想到她动真格的,一怒之下便想休了她,一了百了。他老婆想想不行,离了孩子咋办,不行,这婚不能离。丁冬得理不饶人,坚持要散伙分行李,急得老丈人跑来说合了几次,这事才作罢。说起来,丁冬也很有些才华,但这人有些贪,变着法子赚点小钱,给这个单位写个材料,给那个单位上个小稿子,忙得屁颠屁颠的。单位的事当然还得做,有时来了兴致他一天能写五六条新闻,诸如这村的驴子下了三条腿的骡,那厂的小青年因为三元钱杀了丈母娘,等等,一个稿子从本市的晚报一路能发到外省的晚报。对于工作报道他向来瞧不起,说那多没劲啊,本人才懒得玩呢。但最近,丁冬也不知哪根筋拧上了,竟也吭哧吭哧写些他一向瞧不起的文字了。
何康进了办公室,见丁冬正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打字,一边拨拉键盘一边吸烟,烟灰掉到键盘上了也顾不上弹,西瓜似的大脑袋上——因为过早谢顶,只有一缕头发穿过不毛之地——祥云缭绕。季小红呢,在哗哗哗地翻报纸,她过去在艺校学的是舞蹈专业,据说原本是要分到幼儿园的,可她觉得当孩子王没出息,便托关系分到了新闻办。分来后又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料,想跳槽却找不到门路,只得留下受这份洋罪了。她基础差,写个稿子比牛上树都难,好在她谦虚好学,成天跟在他和丁冬屁股后,一口一个老师地求教。虽然这样,何康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心事不在这上面,区里每有了什么活动,她就报名当解说员了。也是的,龙走蛇窜,各有各的盘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更何况是在新闻办。
“何老师还真能磨蹭,”季小红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何康,“你怎么才上来呀。”
何康不愿提及去区委办的事,摇摇头说:“我怎么不能才上来呀,一来嘛没你年轻腿快,二来嘛,刚刚在传达室学习了一会儿。”
“我才不信呢,”季小红神秘兮兮地说,“何老师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敢情我这张脸成了大舞台,竟让你看出了剧情?”何康又摇了摇头。
季小红嘻嘻一笑,还想说什么,小包里的手机忽然很抒情地唱了起来,她接起来说了几句,冲着何康眨了眨眼睛,便噔噔噔地出了门。听着高跟鞋敲打出的非常有节奏感的声音渐渐远去,何康把脸扭向丁冬,看了半天,忽然出了声,老丁你又在用功了啊。刚才和季小红说话时,何康注意到这家伙一直没抬头,手指噼里啪啦拨弄着键盘,耳朵却一竖一竖的,显然是想从他们的谈话里捕捉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不能不用功啊,我最近可是一个正经稿子都没上。”丁冬两只手臂长长一伸,打了个哈欠。
“不对吧,你这个月好像没少上。”
“没少上是没少上,可都没什么分量啊。对了何康,你和市报那些编辑打得火热,能不能帮我疏通一下关系?”丁冬忽然把脸朝他扭过来,两道视线悬搁在眼镜上方。
“我能有什么关系?”何康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发的稿子多,还不凭的是能瞎写?”
“瞎写?不是这样吧,你是有的放矢。关系你也不少,没关系你根本就发不了稿子嘛。革命导师早就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你说谁摆脱得了这个关系网?关系就是资源,有了关系就等于占有了资源,是不是?我早就知道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你我是竞争对手,我就是说破了天,你也不会帮我。我动用了你的关系,不是凭空掠夺了你的资源吗?”丁冬说着,像电视里的外国人耸了耸肩头,老半天,身子又陷进了椅子里,头顶上那缕头发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这使他看上去就像乡村闹元宵时滑稽可笑的杂耍娃娃。
何康没想到他说得这么露骨,老半天说:“你这就言重了吧?我们怎么成了对手?”
“也对也对,”丁冬迟疑了一下又说,“我现在还哪里是你的对手呀,你都被大掌柜召见了,脚下的升迁之路可是金光灿烂啊。”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去了一趟书记办公室就一定能怎样吗?”
何康脸涨得通红,他觉得丁冬今天阴阳怪气的,大掌柜召见怎么了,这能说明什么啊。你这么多年没混上个副主任,心里有气可以理解,可你不能往我身上撒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至少磕头找到了庙门。听说最近要动一批干部,你算撞到好运了。”丁冬看起来也很激动。
“好运?好运会降到我头上?”何康使劲地摇了摇头,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丁冬说的好运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又不便问,他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丁冬是个外方内圆的人,说话喜欢占上风,不懂得给别人留情面,给人的感觉是他非常刚正,总是和真理站在一边。他懒得和这种人多说什么,看了他一眼,便埋下头翻报纸。
“你那个解说词写完了没有?”半天,丁冬又憋不住出了声。
“完是完了,”何康头也没抬地说,“就是不知能不能过关。”
“这种材料我知道,难写,不是一般人拿得下的,得找个大手笔。”丁冬一本正经地说。
何康听出了丁冬话里的潜台词,心里说,你还咬住我不放啊。可他只是笑了笑,假装没听懂。
“唉,这什么世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丁冬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要说什么,看到主任张阳推门进来了,立刻换了副笑脸,站起身,低眉顺眼地问,“主任您有事?”
“哦,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张阳看了何康一眼,领着丁冬出去了。
何康知道丁冬和张阳最近黏糊得很,有点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的意思。他笑了笑,放下报纸,开了电脑打算写点东西,头脑里却一片混沌,不知敲打什么。忽然记起了那张稿费单,就摸出来看,一看,数目还不小,五六百块呢,写一篇新闻稿绝对挣不了这么多。看了一下汇款单位,不是他常联系的几家本地报纸,是南方一家诗刊。终于想起自己还真的给这家刊物投过稿,那是一组书写人生之痛的诗。但这好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也不过是试着玩玩,没想到就在他忘得干干净净时,竟然破天荒地发出来了。他上网一搜,刊有自己那首诗的目录一下跳出十几条,真是他写的呢。里面有这样几句:
你拔掉了身上所有的刺,想讨好谁,
这个世界却一点都不在意;
你不知道你是谁,
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就这么光秃秃地走在人群中,
心里充满了焦虑;
偶尔,擦一擦眼角的泪,
那些刺已深深地扎到了心里……
何康看了看,心里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赶紧把网页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