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快要落山时,我哥的灵棚搭起来了。
灵棚本该设在堂屋,因为我爹还健在,小一辈的我哥就不能停在屋内,只能临时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停放了。按照张半仙的吩咐,灵棚搭在了院子东北角,一头靠着院墙。张半仙让我爹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造一下。我爹说,你看好就行了,我懂啥。说归说,他还是忙不迭地进了灵棚,四下都细细看了,还用步子来回量了量。
“挺好的,这灵棚搭得没挑剔。”看得出我爹很满意。
正说着,连生把摩托车骑进了院子,说棺材拉回来了。众人就都往外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我爹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茬口,又手拍着棺板转了几圈,扎楞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走村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的无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眼睛里都放出了光芒,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些话我爹自然听到了,也不知哪句触到了伤心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众人只得又安慰他。
“好了,”张半仙看了一下表,“把人抬进去吧,还有好多事得准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动手了。
张半仙忽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还没,”我爹看了张半仙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二叔,“老二,这事得你去办,快去弄只啊。”
自从我娘下世后,我家有十几年没养鸡了。我爹认为养鸡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这耐心。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我们万家堡有个风俗,人一跌倒头,务得要杀只倒头鸡。说是人死后,灵魂到了阴间,生前若是有抛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他吃那些蛆虫。我哥是昨天死在矿上的,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我爹哪舍得让他吃蛆虫。
“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他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漂亮的白公鸡。
我爹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都往后缩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人。我爹摇了摇头,让我去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一只。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春生你别出去买了,不就一只鸡嘛,家里多只呢,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人吭声,二叔假装没听到,别的亲戚也装着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去找王铁成买了。
“快去快回啊,”张半仙冲着我的后背喊。
我出了门,匆匆往王铁成的养鸡场赶去。
王铁成的养鸡场就在马蹄山下。
他在城里做了几年工,可能是混不下去了,今年春天回了村,在马蹄山下搞了个养鸡场。这家伙养鸡很有几把刷子,夏天,他那些鸡还都不比麻雀大,没两个月,它们就扭着肥硕的屁股在棚子四周转悠了。他那鸡棚里少说也关了几百只鸡。每天傍晚,他就会开着三轮车到鸡场喂鸡去。一听到车的突突声,那些鸡老远就从草丛里浮出来,成群结队地迎着车跑过去。他也不理它们,鸣着喇叭,车身一会儿没进沟里,一会儿又冒出来,眨眼间就超过了迎接他的鸡们。看到主人冲着棚子的方向去了,鸡们又掉过头,尾随着三轮车喷出的烟雾跑回来。一直开到鸡棚前,他才刹住车,站在车厢上往外撒鸡食,鸡们就挤在一起吃。他给他的鸡棚起了个名,叫“火山养鸡集中营”,听说鸡出手很快,一只可以卖到一百块,都赶得上天鹅肉了。
我出了村口,远远就看到了马蹄山,以及山脚下的养鸡棚。棚前栽了根高高的木杆,杆子上绑了面小旗子,让秋风吹得不停地打哆嗦。
王铁成正好也顺着路往村里走。
我问他干啥去。
他怔了一怔,蓦地握了我的手,眼圈先红了,抽噎着说,听说你哥……福生他拉回来了。王铁成和我哥应该说是很好的朋友吧,每次回了村,我哥总要买瓶酒去他家坐上半天,二人痛痛快快喝上一回。王铁成擦了擦泪,又说,正要上你家去看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还真有个事让你帮呢。”我赶紧说。
“你说吧,啥都没问题。”王铁成一拍胸脯说。
“我爹让我跟你买只鸡。”
王铁成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是不是要给你哥做倒头鸡?”
“是。”我点了点头。
“真不好意思啊,”王铁成一下变了脸色,“我这些鸡最近不知咋回事,都蔫不唧的,怕是染上了瘟病。你,总不能要一只病的做倒头鸡吧?”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他也染上了病。
我一听就知道他不乐意。“那好,我再去别处问寻问寻。”
“真不好意思啊春生,实在是不凑巧。”说完这话,他扭身朝他的鸡棚走去了,好像不走我就会去抢的鸡。
我怔了一怔,也往家里返。
回了我家的巷子,我一眼就看到院门前停了辆小轿车,车牌号挺熟的,车边站了个年轻人,我蓦地想起这是镇长的司机。一个月前,镇长到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可这时候他来我家干啥,总不会是下来慰问我爹的吧?不可能,我爹一不是五保户,二不是老干部,他来我家没由头啊。进了院子,一看,果然是镇长,他正腆了个肚子跟我爹说话呢。镇长身边还有几个人,都是镇上的干部,其中一个是镇秘书刘建中,他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村长万山也立在一边。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啊,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看得出镇长在安慰我爹。
我爹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爹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福生他们矿长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啊,他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那个大胖子,是你朋友?”我爹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我爹好像想说什么,嘴噏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镇长,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哥再贱也是一条命,莫非死了人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这不是万春生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万春生。”
“春生啊,我听过你的课,讲得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春生是福生的亲弟弟啊。”
“春生,你可要节哀,是吧?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吧?你们校长也快到年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吧?你放心,这事我会考虑的。”镇长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春生,倒头鸡呢,没买上?”我爹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春生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跑一趟,挑好的买一只来!”镇长对我爹说。
“这点小事用得着镇长操心?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万山也出了声。
“他家的鸡染上瘟病了。”我说。
“这狗的,看我咋去收拾他。”万山说着就要出门。
他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大模大样地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一齐聚了过去。那鸡好像不晓得众人都盯着它,血红的冠一点一点的,旁若无人地向我们走来。
“这是谁家的鸡,好漂亮!”镇长忍不住赞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好漂亮的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了屁股下似的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哦,你是福生他叔?”镇长笑了笑,“那就杀了吧,你这当叔的早该把它贡献出来嘛。”
“我说万老二,”万山摇摇头说,“你这人也真有意思。”
一院的目光都转向我二叔。
“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将鸡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我哥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棱了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放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我哥烧几张纸。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
镇长又问我爹还有什么事。
我爹摇了摇头。
镇长说有事打他电话就行,然后,领着刘建中他们出门。走到门口时,他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冲我爹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过去一下。
我爹就走了过去。
镇长嘴贴着我爹的耳朵嘀咕了老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
我爹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镇长的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张半仙一看时间不早了,就指挥着众人入殓,他先在棺材底铺了一张新崭崭的褥子,等把我哥抬进去后,又在他身上盖了张新崭崭的被子,我记得这套被褥是我爹进城买下准备给我哥办婚事用的。我哥给安顿进棺材,身上又盖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张模糊的脸。张半仙还在忙乎着,他把打发人买来的打狗饼在我哥衣袖里各塞了一张,又让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八个圆圆的纸钱。这也有讲究,是按照我哥的岁数撒的,我哥今年刚好二十八岁,一岁撒一个纸钱。
供桌也端端正正摆在灵前了,上面竖了我哥的遗像。
照片上的我哥白白净净的,年轻,英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供桌上另外摆了各种水果,旁边是香烟袅袅的香炉钵。
棺盖一合,就算入殓了。
我爹抚着棺材又是一阵呜咽。
二叔也跟着呜咽。
后来,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爹搀进了屋子。我爹还在哭,二叔就一边劝,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我爹终于平静下来,问明天该做啥事。二叔说该做纸扎了。我爹哦了一声,说这事你和张半仙商量着办吧,别人有的福生就该有,别人没有的福生也该有。二叔讨好地点着头。我爹又问还有啥事。二叔说暂时想起的就这些了。我爹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忙吧。
“哥,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刚才啥事?”
“就是倒、倒头鸡嘛,其实我一直想给春生杀了的。”二叔像在做检讨,“将来他二婶问起也没啥的,她脾气不好又咋了,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啦?我这是给我大侄子杀了做倒头鸡呢,又不是给别人。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了,悄悄出了院子。
天已经黑到底了,灵棚前挂了盏大灯泡,里面停放的棺材给那光线涂抹得愈发阴森,院子里走动的人都拖着一道长长的黑影。院墙外,是幕布一样垂挂下来的黑暗,那些白天看起来离着很远的老火山,好像都给墨汁涂去了,或者逃到了远处,再没有找回来的可能。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了,我想,棺材里的我哥肯定被黑暗吞噬了,再不会有一丝光亮照到他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