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大年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仿佛不是折腾自己，而是折腾这鬼魅的夜，连带着，把自己也腌渍了。
是的，大年窝在被窝里，不敢动，或者像卤缸里的沙光鱼，动不了——他怕把脚头的老婆闹醒，也怕把儿子闹醒。儿子肉嘟嘟的小腿正搁在他的腿上，睡得喷香哩。儿子醒了还可以再睡。老婆要是知道他睡不着，又要责问他想什么毒心思了，又要揪他的耳朵了，又要一脚把他踹到床下了。
大年熬得难受，心里油腻腻的，真想再眯一觉，可他怕睡过了头。他摸出枕头边的手机，看时间，才是凌晨三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才是他出发拿货的时间。大年的心里，再次款款走出小女人左露。左露一出来，就跟他骚首弄姿，就对他笑容可掬。左露一笑，大嘴巴里就露出两颗迷人的小虎牙。大年想把左露赶走。可左露摇一下瘦削的、风情万种的肩，狡黠地说，就不走就不走，嘻嘻嘻……左露是肉食品公司专门批发猪下水的发货员，三十来岁的小女人，不漂亮，也不难看，鼻子旁边有许多细密的雀斑。左露爱说，爱笑，爱拽拽屁股撒撒娇，一副讨喜的样子。一个女人，天不亮就上班，而且，在一堆猪下水里翻来倒去的，不怕脏，不怕累，还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大年开始是佩服她，佩服多了，就老是想她了，卖肉时想着她，不卖肉时，也想着她，发展到夜里还梦见她，有一回，居然在梦里和她有了苟且之事。大年知道要出问题了，知道整夜的睡不踏实，就是心里有了左露。
其实，除了在肉食品公司门市部，大年和左露还有过几次单独见面。第一次是在步行街的邂逅，左露那天特别腼腆，跟大年静静地笑着，两颗小虎牙时隐时现的。大年心里开始有些着慌。随即，他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了：“慌什么呀，她才慌了。”大年也跟她一笑，说：“转街啊？”左露啊啊着，说：“你这是干吗呢，一个大男人，在街上晃。”大年说：“哪里啊，我去弄把斧头用用。家里斧头坏了。”左露哈哈地笑了：“斧头？你又不是屠夫……就算你是屠夫，还要买斧头？真叫我没面子，我哪天给你弄一把。”隔天，左露果真就给他弄把斧头了，是专门砍猪骨头那种式样的，虽然是旧的，也还可手，钢火也不错，锋快。大年要感谢她，她居然连客套话都没说，满口应承了。大年就在老婆跟前撒个谎，溜出来，请左露吃了一回串串烧。大年第一次和女人在一起吃东西，总觉得偷偷摸摸的，没有放得开。接着左露又回请他一顿。快快乐乐嘻嘻哈哈的左露，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愉悦，好像突然开窍似的，他就从左露那里找到某种感觉了，或者说那种感觉一直潜藏在他心底里，在左露的诱导下被激活。临到吃过饭分手的时候，大年终于拉了拉左露的手。大年的举止真的有些笨拙，他就没有左露表现的轻松和随心。其实左露在跟大年吃饭的时候，玩笑话不断，手也敲敲打打没有停。怎么到了大年调情的时候，一切都那么别扭呢。可让大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把这种别扭传染给了左露。左露的手，在大年的手里，也僵硬了起来。片刻之后，左露才抽回手，说：“下次你再请我，可要换个好玩的地方啊。”
大年记住了这句话，也知道这句话的意味。可大年一直拿不准自己，加上老婆汪翠翠又加了个豆制品摊子，家里一下子忙了起来，让他一直没有时间请左露到“好玩的地方”玩。大年对左露有了心思，整夜整夜地失眠，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了。
大年以前可是睡死觉的，早上拿货，老婆要踢他好几脚，他才能醒，再踢他好几脚，他才能从床上爬起来。可现在，大年心里有鬼，觉就睡不安稳了。其实，岂止是睡觉啊，人心里就不能有鬼，一有鬼，就乱，一乱，还踏实吗？大年在街上卖肉，要是听到爱说笑的女人说荤话讲段子，他会在心里说，瞎，凭你那小样，也配说笑话，比左露差远了。要是看到撒娇的女人，大年也会在鼻子里哼一声，大脑的底片上，立马就映现出左露娇媚、讨喜的小模样，觉得谁撒娇，都没有左露媚气。
屋外有风声，窗玻璃也时不时瑟瑟地响一阵。大年想起昨晚上，从东北方涌起了乌云，夜里说不定下雨了。大年记不得雨衣放在哪里。他心里有点乱，闭上眼，眼前尽是黑的，睁开眼，还是黑的。大年脑子里的那扇门又开了，闪身出来了左露，左露一露面，他面前立马就是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世界。大年悄悄叹口气，让心里乱去吧，只要老婆不知道他心里的事，就是万事大吉。可老婆表面上粗粗拉拉的，实质是个精明人，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觉出风向来。
大年听到自己眨巴眼皮的声音了。大年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从前，他可不知道自己眨巴眼睛还有声音。他想控制眼皮的眨动，可越是控制，眼皮的叭嗒叭嗒声，越清晰。
大年不敢再睡了。他开了灯，从被窝里钻出来。
老婆汪翠翠乱鸡窝一样的大脸盘，稳稳妥妥地搁在枕头上，挺沉实。老婆的脸是蜡黄色的，粗大的鼻孔有节奏地一扇一合，正轻轻地打着呼。儿子也在酣酣地睡，小手放在他妈的脸上。儿子真是太能享受了，把小腿搁在他的腿上，把小手放在他妈的脸上，一夜就是这样睡的。看儿子的小样，大年心里蜜一样的甜。大年忍不住瞧瞧儿子的小嘴唇，小家伙的小嘴唇嘟嘟着，红红的。可能知道大年看他了，小嘴咧咧，笑了。呀，这小屁孩，睡着了都笑！
起早贪黑，对于朱大年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但是，一夜的辗转反侧，他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是啊，昨天晚上，和左露你来我往，互相发了好几条短信，先是左露发来的。左露的短信有点暧昧：“在家无聊，想起你，今晚喝一杯吧，共度好时光。”什么叫共度好时光啊。大年心里怦怦跳，转头望老婆，汪翠翠正往屋里收东西。大年让老婆望一下猪肉摊子，说去上趟厕所。大年在厕所里，给左露回了短信：“不行啊，还有十几斤肉没卖完。”对方的短信很快来了：“那些腰子呢？卖啦？”大年回道：“一早就被抢了。”对方回了几个哈哈哈，表示大笑的意思，接着说：“还以为那些腰子，都叫你吃了哩，你老婆不要幸福死啦！”大年也回了个哈哈哈。他不敢耽搁太久，和左露又互发了几条后，赶紧从厕所回来了，就这样，还挨汪翠翠一顿骂：“你掉厕所啦？你看看，魂给谁勾走了吧，肉咋剩这么多？”大年看着肉，也疑惑地说：“出鬼了。”汪翠翠说：“你心里不要有鬼！”大年不敢多说，他心里确实有鬼。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汪翠翠怎么就像他肚里的虫子一样呢？
汪翠翠的确就是大年肚里的虫子，这不，大年轻手轻脚的，摸过一双破手套，刚要出门，她就说话了：“这么早啊？还能睡一个小时哩。”
大年吓一跳，她明明是睡着的，却知道这么清楚。大年看她嘴角流下一串晶亮的口水，知道她并没完全醒——汪翠翠就有这个特异功能，让他不得不佩服。大年只好答她道：“早点去，今天要多拿点腰子。腰子见行情了，多点也不吃卖。”
汪翠翠没吱声，她响亮地叭嗒两声嘴，往被窝里缩缩，又睡了。
大年关了灯，闪身出门。
果然刚下过一场小雨。大年拿手摸摸三轮车车坐上的水，走到那棵矮槐树下，伸手从树丫里拿出一块抹布，把车坐上的潮气擦干了。
大年和每一天一样，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哗哗啦啦地骑着破旧的三轮车，拿货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