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萧树林一梦醒来,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天已经很明亮了。
萧树林揉了下眼睛,抠下眼角的眼屎,扭脸看了一眼墙上“咔、咔”作响的石英钟。昨天这个时间,他和镇纪检委员赵光明,已经骑着自行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了。李家村支书李志强的小狗黄黄,紧紧追随着他,像他的一条尾巴,任凭他怎么驱赶和吓唬,它只是委屈地朝他吠几声,仍旧紧紧追随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今天,他不用跟着赵光明下村工作了,小狗黄黄也不会再追随他了。
今天,萧树林有比下村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萧树林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洗刷过后他就去找镇长侯震东。
昨天晚上,他和赵光明从赵家庙行政村回来的路上,说好了的。
萧树林的老婆苗苗预产期到了,他要找镇长侯震东请假回家伺候苗苗生产。他昨天回来得太晚了,赶到镇上已经九点多钟了,侯震东的手机又一直关着,他找遍了镇大院的各个角落,问了在家里的很多同事,也没有找到侯震东。没找到镇长侯震东,能找到书记马志国也能请假,没想到书记马志国和镇长侯震东一样,手机也关着,镇里也没书记马志国的影子,没请到假,否则,他会连夜赶回城里的。
镇里的工作无论多么紧张,多么忙,又多么需要他,回家伺候苗苗生产这件事情,他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苗苗是大龄产妇,还是生头胎,不像他们下村走访贫困户送几百元钱那样简单,也不像他们帮助农民修修路、争取个增收项目那样复杂,风险却是很大的。俗话说,女人生孩子是拿大命换小命,他不能拿这件事情当儿戏。苗苗预产期到了,他必须尽快回到苗苗的身边,守着她,以防万一。
萧树林穿戴好,打开门,长长的一个哈欠,打得他两眼泪朦朦的。
外面虽然秋色明媚,天空异常的纯净和湛蓝,白云朵朵,燕雀飞来飞去,秋风却萧萧不止。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旋风,卷着干枯的树叶向他吹来,凉凉的,扑打在他的脸上很不舒服。他狠狠擦了一把脸,揉了一下被哈欠打湿了的眼睛,突然又打起了一阵骇人的喷嚏。非常响亮而又骇人的喷嚏。猝不及防。
萧树林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九个;九个震耳欲聋的喷嚏。
这九个喷嚏,把萧树林打惨了。恨不能把他的五脏六腑也打出来。
这一路喷嚏打来,打得萧树林鼻涕横飞,头晕目眩,两耳像过飞机似的“嗡嗡”发鸣。随之,模糊的眼前,他看到了一群高头大马。一群膘肥体壮,精神十足,形态、颜色迥异的高头大马;影影绰绰,少说也有20匹,甚至更多。
这群高头大马,有五六条腿的,也有七八条腿的,竟然还有兜头蒙着一层厚厚的面纱把自己伪装起来的。让你无法分辨出它是一头骡子,还是一匹马。面纱是大红色的,鲜红鲜红,阳光一照,甚是耀眼。这是一群怪胎的高头大马啊。这么一群怪胎的高头大马,它们纷纷对着东方昂脸,扒蹄,喷鼻,“咴咴”大叫了一阵子,继而腾空而起,各择方向,一会儿在湛蓝的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眼前的这一景观,使萧树林目瞪口呆,懵懂中竟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群高头大马中,竟然还有一匹四条腿的、非常正常的、雪白雪白的长鬃骏马,一匹白得胀人眼睛的长鬃骏马,滞留在他的视线里。它无论怎么努力奔跑,奔跑,怎么使劲打着响鼻,怎么焦急地“咴咴”大叫,四蹄怎么不停地扒腾着地面,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飞上湛蓝的天空。它望着远去的同类,绝望而又焦躁地跑到他的身边,冰冷的鼻梁触摸着他的胳膊,“扑扑”地打着响鼻,哀婉而又低沉地“咴咴”叫了几声,昂起头来,流泪的双目中,充满了企盼而又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对它的求助,什么都想到了,却无能为力!
萧树林非常想吸上一支烟,非常想;不想,似乎也会像这匹马儿一样可怜。这想法折磨得他大汗淋漓。他双手乱摸,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香烟放在了哪儿。继而,他听到了无数树叶落下来的声音,犹如杀猪般的惨叫,使他汗毛耸立。接着,他看到这匹白马的眼神一散,脑袋一耷拉,四肢颤抖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大睁着傻呆呆的双眼,看到它的前腿一曲,“扑通”一声沉闷地倒下了,瘫在了他的身边。这匹白色的长鬃马再也没有站起来。它那硕大的躯体,在朝阳下,慢慢地化成了一摊清水,一摊非常洁净的清水,毫无异味。这摊清水,瞬间便像洒在地上的浓硫酸,热浪滚滚,“吱吱”发响,冒着气泡渗入了地下。
死亡,就是这样在他的眼前发生了。他激灵打了一个寒颤,紧张和恐惧瞬间加剧了,满脸汗水也顺流而下,裤裆里的家什,也不由自主地像暴发了山洪似的,把刚穿上的一条崭新的裤子冲了个精透精透,脚下顿时成就了一汪水,一汪冒着腾腾雾气和泡泡的水。
一阵阵秋风夹带着枯叶,再次向他吹来了,很疾。凉凉的枯叶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和发木的脑袋上,他才彻底明白了刚才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幻觉,一个白日梦。
世界上,原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这种幻觉,这种白日梦,极像吸毒的人进入的那种摩登而又疯癫的知觉,令你无法控制自己思维。这种知觉,又不能不使你相信这一切的存在,尽管这一切荒诞得这么不合乎情理!
难道一件什么样的重大事情,要在身边,或者已经在身边发生了,而且绝对与他有着不小的关联?他心里突然想,像晴空突兀的一抹闪电,令他浑身颤栗了起来。
这种想法,在萧树林的脑海里至少停留了十秒钟或者更多的时间。
难道眼前真的发生了或者要发生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吗?这又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哪?于他又有多么大的关系哪?在这件事情中,他又是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哪?
他不知道。
他得赶紧把尿湿透了的裤子换下来。裤子上的尿味很浓的,很熏人,熏得他翻胃,他得换了它。
萧树林进宿舍翻箱倒柜找了找,找遍了所有能穿的裤子,只有一条墨绿色的灯笼裤还算干净一点。他点上一支烟抽着,拿起它看着,非常仔细地看着。
这条墨绿色的灯笼裤肥大得像两条缝在一块两头扎口的大麻包,亚麻质地,厚实实的,像钢铁做的,他想穿上它。
这条墨绿色的灯笼裤是苗苗从省城给他买的。是让他穿给她看的。苗苗说他穿上这条裤子——特酷!
可是,萧树林每次穿上这条灯笼裤,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啦呼啦”像拉风箱,且磕磕绊绊很不利索。他得使劲撇拉着两腿走路,才舒服一点。这走路的姿势很像鸭子。给他的感觉又像在做贼,似有千万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令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舒服的地方。可是,爱闹的苗苗,却非常欣赏他穿着这条灯笼裤招摇过市。他穿着这条灯笼裤和苗苗下了一趟深圳,上了一趟北戴河,跑了一次青岛前海沿,爬了一次长城,他实在不能忍受这条肥大的灯笼裤给他带来的感觉了,就让它下岗了,尽管苗苗为此很不高兴,骂他不识好歹。
再说,镇政府制度明文规定:镇政府机关干部上班不能穿松糕鞋、巨头鞋等奇装异服,何况他的灯笼裤又是这样的一条灯笼裤,肥大得像大麻包,穿着它走起路来鸭子一样的姿势,下村工作,村民不把他当成流氓,也会把他看成一个恶棍!他何苦!
萧树林拿起这条灯笼裤来,翻来覆去地看着,想到这儿,他把它放弃了。
他连忙再找,想找出一条其他的干净而又体面一点的裤子。找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裤子了,又拿起了这条灯笼裤。他想了想,到不了上班的时间,就回家伺候苗苗去了,用不着再想那么多了,换上它吧。再说,这条灯笼裤是苗苗让他穿给她看的,他就要回家伺候苗苗了,眼下换上它——对别人,尤其是对镇领导的眼睛,对村民的眼睛舒服不舒服,已经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了。
萧树林换上这条灯笼裤之后,自作镇静地轻轻地吹着口哨拿了牙膏、牙刷等洗刷工具走到水龙头的跟前。水龙头在一棵垂柳树的下面,已有三五个同事在这里洗刷了。他眼角的余光瞟了同事一下,打了声招呼后,开始洗刷。然而,他的心情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刷着刷着,思想又跑到那九个喷嚏和那群高头大马上了。
世界上最最神秘的事物,莫过于大自然了。
萧树林坚信这九个喷嚏和看到的这群高头大马,暗藏着天机,或者是在对他预言什么,在告诉他什么;他绝对不能忽视,他不能不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去仔细想一想,去耐心琢磨一下,虽然他不迷信什么。
为什么要打这么九个喷嚏哪?
为什么看到了这样的一群高头大马哪?
萧树林琢磨来琢磨去,什么都收拾完了,也没有琢磨出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他这么打喷嚏,值得他能够看到这样的一群高头大马。
洗刷完毕之后,萧树林继续想,继续往深处琢磨,往各个方面去想,去琢磨。
萧树林想,这也许是夜里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经了风,受凉了,感冒了,也许是脑袋里出了什么毛病,比如说长了一个大肿瘤?他坐在沙发上拍打拍打脑袋想想不久前集体查体时,查遍了身体的每一个零部件,也没查出个什么毛病来,脑袋里怎么会突然长瘤子?不会的!难道是感冒了?他忙吸上一支烟,感觉一下是否感冒了。人感冒了和没有感冒抽烟的滋味和感觉,是不一样的。一支烟很快抽完了,一点感冒的感觉也没有,这就使他倍感刚才遭遇的一切有点不可思议了。这样,他接着往苗苗和未来的孩子身上想了,开始往其他亲人身上琢磨了。苗苗的预产期已经到了,真的到了,生产的日子不是后天,也就是大后天的事情,不会相差多少的。
这九个喷嚏和这群高头大马也许在告知,苗苗的生产日期提前了,孩子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了,他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爸爸的身份了。当上爸爸了,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情啊,几年了,他都在想,天天想,时刻想,怎么会不打喷嚏呐?怎么会看不到一些奇怪的景观哪?那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