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决定找的第二个人叫刘明珠。当年的刘明珠在机关是名资料员，五官长得很粗，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她的眼睛出奇的大。每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总让你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怕那眼眶绷不住眼珠儿会从眼眶中滚出来。赵恒给她起的外号是琉球。刘明珠是部队复员的女兵，那年头家里没有相当关系的人是当不了女兵的。再加上经常听刘明珠说父亲跟军区的某某司令员、部长如何的熟，大家都不知道刘明珠的父亲到底有多大的官。赵恒想，也许刘明珠的父亲参军前是个屠户否则怎么能生出这样粗粗拉拉的女儿。刘明珠除眼睛大外嗓子也格外与众不同。刘明珠的嗓音天生比较靠后，嗓子有些憨。特别是她跟人较劲时能发出如京剧铜锤花脸那般嘶哑憨粗的声音叫男人不寒而栗。但刘明珠非常能干，她几天就能织出一件毛衣，几尺布头她倒腾几下就能做成一件圆领衫，但做出来的活千万不能细看。就像她本人长得一样粗枝大叶。
刘明珠属于一个热心快肠的人，谁家有事她总是不惜力气地跑去帮忙，单位分东西的时候刘明珠总是袖子一捋，一趟一趟地朝楼上搬，女厕所坏了她敢下手去捞。因此机关年纪大的同志都比较喜欢她，每年的先进也总有她。刘明珠是在部队上入的党，是机关少有的几个年轻的党员，因此还担任了机关的团支部书记。刘明珠自然有许多机会接触赵恒。
有段时间刘明珠朝赵恒所在的技术科跑得很勤，一来布置团的工作，二来把单位新进来的资料和图书悄悄地借给赵恒。当时机关年轻人并不多，所以刘明珠跟赵恒接触多些谁都没多想。有一天刘明珠悄悄地问赵恒看不看电影，赵恒问什么电影。刘明珠神秘地一笑说，内部电影。刘明珠说完这话后悄悄地又朝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是日本电影《啊！海军》赵恒听了精神一振问，真的！在哪里？刘明珠含笑着说，就在我们省军区。赵恒一听赶紧说，看看。那年月除了样板戏和少量的朝鲜电影就没有别的电影。而这时的赵恒正是猎奇的年纪，一听有批判电影、内部电影就兴奋得跃跃欲试。
晚上，赵恒早早地等在省军区的大门口，等待着刘明珠出来接他。因为即使他有票，但是省军区的哨兵也不许外人进大门。这时刘明珠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她特意穿了一件水红色的绣花衬衣，两条半长的小辫折叠着垂在耳际，远远看去比平时秀气了许多。
刘明珠很老练地在门口跟卫兵打了个招呼就把赵恒带了进去。一路上许多没票的人见有人过来就追着问，有多的票没有？刘明珠一副见多不怪的模样连理都懒得理这些人。走到省军区的大礼堂门口，赵恒第一次看见值勤的士兵带着红袖箍把门，六亲不认的严格查票。在这样的情景下看电影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赵恒不得不佩服刘明珠的能耐。
第一场电影是《啊！海军》，这是一部反映日本军主义的批判电影，赵恒以前光听说过。不管他的内容如何赵恒第一次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大片，当他看着激烈的战斗场面，作为男人他觉得特别过瘾。而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日本男人都是些带着啤酒瓶底的眼镜，罗圈着腿走路的侏儒，在电影《啊！海军》中他看见了英俊孔武的男人。以后他又看了《山本五十六》《安娜卡列林那》《魂断蓝桥》《清宫秘史》《早春二月》《家》……他像上了瘾一样地迷恋着内部电影，电影也打开了赵恒的眼界。特别是中外影片中那些美女演员，如费雯丽如吉野小百合如谢芳如周旋如王丹凤。电影中那些高贵美丽的女人让他迷恋。越看得多他的世界就越变得开阔越看得多他对生活的品位和要求也就越高。每当一部电影落幕时，赵恒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总有一种被人从美好的梦境中强拉回到现实的失落。有一次当电影大厅的灯光亮起时，赵恒发现身边刘明珠正好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好奇地想，难道她能在这么好的艺术享受中睡着？终于有一次他正听着男女主角的深情对白时，忽然听见了轻轻的鼻鼾声，他扭脸一看刘明珠歪着脑袋嘴角流着小虫子一样的涎水，赵恒忽然有了一种焚琴煮鹤般的感觉。看着刘明珠睡得肿泡泡的眼睛和粗粗拉拉的脸庞，赵恒忽然觉得自己犹如在一场盛宴后喝下了隔夜茶，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由于看电影的关系两人接触多了，赵恒终于了解了刘明珠的基本家庭背景。原来刘明珠的父亲并不是什么军区的高干，而是军区服务社的一个理发员。因为手艺比较出色，军区首长都是他的常客。因此刘理发师跟军区首长都很熟，提个要求办个事比军区一般干部都还方便。于是子女当个兵找个工作军区首长出个面，什么事都能解决。刘明珠的哥哥是省军区俱乐部的放映员，搞个电影票自然是小菜一碟。知道了刘明珠的身份背景后，赵恒对刘明珠的神秘感顿时全都消失了。
让赵恒没想到的是，在这以后机关许多人都认为他在跟刘明珠谈恋爱。有人常拿刘明珠跟他开玩笑。有一次机关开大会，大家团坐着，男人坐这头女人坐那头。刘明珠穿着一条白底绿花的短裙坐在对面，她双腿摊开着，对面的男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紫红色的底裤。这时，所有男人的眼睛齐唰唰地朝赵恒看去，似乎在讥笑赵恒瞧你的女人。弄得赵恒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说实话在看电影之前，赵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刘明珠会有什么瓜葛，因为赵恒这个人挺小资的。刘明珠不但比自己大二岁而且长相和气质赵恒都不敢恭维。自己怎么会跟她谈恋爱呢，他连想都没想过。他之所以跟刘明珠接触完全是因为看电影。有人再跟赵恒开玩笑时，赵恒就赶紧跟别人解释。可是大家都嘲笑他说，小伙子天天跟人约会还不敢承认太小气了。赵恒赶紧解释说，我跟刘明珠不是约会是因为看电影……别人呵呵笑着说，看看，露馅了吧，天天一起看电影还不算恋爱。那刘明珠为什么不请我们看电影呢？赵恒一时百口莫辩。
赵恒想，要想撇清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坚决不看刘明珠的电影了。以后刘明珠再告诉赵恒有如何精彩的电影赵恒都以各种理由给拒绝了，而且还尽量减少跟她的接触。
自从赵恒不看刘明珠的内部电影后，刘明珠像朵花儿慢慢地枯萎下来。那双琉球般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脸上的颜色也如菜色败下来了。机关许多喜欢她的老同志都很心疼她。有一天支部书记罗小娥亲自找赵恒谈话说，赵恒，你对待爱情的态度可要严肃认真，刘明珠是个多么优秀的姑娘……赵恒红着脖子说，我什么时候跟她谈恋爱了。我们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罗小娥板着脸严肃地说，刘明珠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她爱你，你们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可你就是因为看毒草电影看多了，思想起了变化的。赵恒哭笑不得地说，我看电影还是她邀我去的，我中毒她就没有中毒？罗小娥说，刘明珠同志是党员她是以批判的眼光看电影而你则抱着欣赏的眼光看，你们俩的思想基础不一样。比如你说，没想到日本男人也不都是罗圈腿，还有十分英俊的，你还说《早春二月》的萧涧秋是懦夫把同情当成了爱……这些都反映了你不健康的思想情绪。现在刘明珠同志非常后悔带你一起去看那些电影。赵恒听了罗小娥的话几乎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自己随便从嘴里冒出来的话刘明珠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他一时无话可说。最后罗小娥又语重心长地说，小赵，处理个人问题一定要慎重，弄不好也会影响你前途的。大有让赵恒悬崖勒马的意思。
那时的赵恒很清高，听了罗小娥的话赵恒心里很不舒服，他故意说，“那什么”，难道我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罗小娥一听见“那什么”当时脸都气白了。
罗小娥的老家是农村的，因为丈夫在部队以后随军进城工作的。罗小娥先是安排在机关后勤部门服务员，由于罗小娥是农村出来的工作特别能吃苦，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特别显眼，很快入了党提了干。罗小娥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正经上过几天学，文化程度低得可怜。后来当了干部净念白字，比如赤裸裸念成赤果果，靡靡之音读做霏霏之音。当年领袖一发表新诗词，上级就布置要求党政干部要给职工讲解学习新诗词的深刻政治含义。有次罗小娥在讲解新诗词上半阙的时候忽然忘记了“阙”字怎么念，于是她就用上半那什么，下半那什么而带过。机关知识分子多，底下许多人都捂着嘴偷偷笑，一时间“那什么”成了机关的流行语。虽然大家心里瞧不起罗小娥但表面上却都不愿轻易得罪她，因为她毕竟是支部书记。那个年代臭老九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罗小娥心里很清楚，这些知识分子表面上对你还客气，其实在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你。在他们面前你就是有多大的失误他们决不会给你援手但也不会当面给你难堪，他们的刻薄是意味深长，能让自己的羞愧进入骨髓。罗小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一直在知识分子群里鹤立鸡群，她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此也是警觉的，她知道在那些人嘴里的“那什么”三个字，对她的含义。当赵恒敢当着她的面直接吐出“那什么”三个字后，她知道这是他公开地表现出他对她的蔑视。她对他的恨因此形成了。
罗小娥跟赵恒的谈话非常不成功，除了结下他们两个人的梁子外，而且还对赵恒和刘明珠的关系还起了一个相反的作用。让赵恒觉得刘明珠很可怕，连个人问题都找组织汇报，此时的赵恒正处在一个叛逆的时期，通俗地说，没有吃过亏，不知马王爷有三只眼。他觉得个人感情是个很私人化的东西，你罗小娥凭什么介入把它政治化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疏远刘明珠，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说来也巧，那几天机关正组织篮球赛，赵恒不小心把脚给崴骨折了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他认识了护士小文，小文长得跟刘明珠恰恰相反，莲子米般的小脸，眉眼如黛两个嘴角弯弯地向上挑着浅浅地一笑俩酒窝就出来了，有几分像年轻时的王丹凤，整个人清丽得像一幅中国山水画，赵恒很快就迷上她了。年轻时的赵恒也是一表人才，一米七八的个子端正的五官，又有学历又是工程师也是女孩子追逐的目标，一来二去两人就恋上了。其实，在赵恒住院期间，刘明珠也经常来看他，并三天两头给赵恒送煨排骨汤，还给赵恒打热水要给赵恒擦洗身子。赵恒怎么拒绝她，她该来还是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她就是这样一个有恒心的实心眼的女孩子，让赵恒觉得自己都对不起她。
赵恒出院后前思后想还是决定要跟刘明珠好好谈谈，因为他现在有了小文，不能让她继续这样误会下去耽误她。
于是，那天早晨赵恒就约了刘明珠到了小会议室。小会议室就在技术科的斜对面，平时没有会议的时候，大家私下有什么避人的谈话都喜欢找到那里。
其实，赵恒跟刘明珠谈话的时候心里也不轻松。说实话刘明珠也是个不错的姑娘，能吃苦体贴人，可是婚姻这玩意不是简单的吃饭睡觉。更重要的是要两情相悦，才有感情的基础。赵恒跟刘明珠就是不来电。那天两人的谈话很闷，赵恒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后，刘明珠只是低着头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揪着自己的鼻子，把赵恒哭得不知所措。好一会儿，刘明珠抬起头来，大大的鼻头已经让她揪得通红。她用手抹了一把脸说，既然你把我说得那么好，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再加深一段时间的了解呢。赵恒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了，便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刘明珠一听，脸变得煞白捂着脸冲出了小会议室。这就是那天赵恒去小会议室的全部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