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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骚动之秋(24)

的确,从什么时候起岳鹏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从什么时候起,岳鹏程在与妻子之间播下了疏冷、离弃的种子?

沿着记忆的路标搜索寻找,淑贞终于来到天津订货会后的那个夏日的黄昏。那是海港之城烟台一年一度最为宜人的时刻。海风吹亮了烟台山高傲的航灯;芝罘湾轻软缠绵的海水,染蓝了玉皇顶的红楼玉阁;夕照余晖和初上的华灯交相辉映,为小巧的港口披上了如诗如梦的暮纱。当来自天津的客轮靠岸,淑贞隔着足有几十米的庭廊和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岳鹏程魁梧强壮的身影。消息是太令人兴奋了!大桑园的事业将会因天津之行的成功而跨入一个新的起点!以致接到来自天津的电报后,村里的干部们特意把淑贞派作代表,专程前来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们”。

岳鹏程也看到了淑贞。当他面对淑贞迎来的笑脸,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染上了一层晚霞的颜色。而原本站在岳鹏程身旁的秋玲,也仿佛故意拉开了距离,脸上同样泛起了只有少女才有的红云。当淑贞一手接过岳鹏程的衣物,一手亲热地拉起秋玲向门外走去时,岳鹏程的粗眉大眼之间,奇怪地闪过了一缕尴尬和游移的神情。

淑贞怎么就没有想到,那变红的面色和尴尬中,隐藏着人见不得的秘密呢!

正是在那次回家的最初几天里,岳鹏程好像忽然间变得殷勤和柔情起来。往常吃过饭,他不是嘴一抹扬长而去,就是跷起二郎腿与恺撒打厮磨;那几天他不仅收拾碗筷,还时而拿起笤帚打扫忙活一阵。往常晚上有事没事,不到十点难得见他进门;那几天他竟然门也不出,早早就脱衣上炕,并且以多年未曾有过的激情与淑贞极尽恩爱抚慰。

“哟!这几天你这是怎么啦?该不是在天津吃错了药吧?”那次晚饭后,岳鹏程又一次大献殷勤时淑贞不无戏谑地说。

岳鹏程被说得一怔,脸一红,好像这才明白了淑贞话的意思。他把手中的笤帚一扔,说:“好心好意帮你个忙,你倒……”随着这一丢一说,那持续了几天的殷勤和柔情,如同野穴来风,戛然而止并永远消失了。

淑贞怎么就没有想到,那如同野穴来风的殷勤和柔情背后,隐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忐忑惶惑的心灵呢!

如果说这还仅仅是淑贞与岳鹏程感情生活的最初缺口,围绕肖云嫂的沉浮所出现的争执,便使那缺口撕裂和深化了。岳鹏程凭借蔡黑子等人的密报,闯进肖云嫂家门的当晚,淑贞和岳鹏程发生了婚后最为严重的一次冲撞。

“云嫂救过羸官他爷的命,对你又那么大的恩,你怎么就不能顺着她点?怎么就非得那么断情绝义?”没有吃饭也没有做饭,淑贞忍着满肚子不快,执意要拉着岳鹏程去给肖云嫂赔礼道歉,收回那番不近人情的“醉话”。

岳鹏程回答的是一脸冷漠刚硬:“你少嘎嘎!这种事你还是少管的好!”

“我怎么就不该管?”淑贞执拗地扬着脑壳,“你知道村里都骂你么个?骂你没人味儿!你让我以后还见不见人啦?”

“你愿见人不见人的啦!”岳鹏程忽然暴跳起来,“我告诉你,外面谁愿放么屁放么屁,家里,你要是也跟着起哄,可别怪我六亲不认!”

淑贞记不起当时是怎样带着满脸屈辱和泪水,把盆碗一丢,门一甩,奔出屋院,跑进肖云嫂家,并且在那里一直待到更深夜半,直到眼看着肖云嫂平安睡去为止。好像就是从那天岳鹏程办公室里架起了床铺,岳鹏程开始经常夜不归宿。那一定就是跟秋玲在一起鬼混的了。一想到“鬼混”这个扎人的字眼,淑贞眼前就仿佛出现了岳鹏程不知羞耻地把一个年轻女子搂进自己怀里的情景。那情景火一般地烧灼着淑贞的每一根神经,种种妒忌、屈辱、痛苦和羞耻一齐飞卷升腾,把她整个儿地投入到一团熊熊烈烈的魔火之中。

她恨岳鹏程!恨那个欺骗和背叛了自己的男人、那个下流荒唐得透顶的男人!

然而,徐夏子婶的几句话,使她仇恨的目标转移了方向。不错,岳鹏程原本并不是那种没情没意的人,如果不是秋玲仗着年轻漂亮诱惑勾引,岳鹏程决不会坏到那种地步!当她瞅准这条道理重新追寻往事时,千刀万剐难能解恨的岳鹏程,被搔首弄姿、妖冶放荡的秋玲取代了。秋玲,那个小婊子,那才是一切罪恶、冤孽、耻辱甚至于可能家破人亡的根源!她暂时放弃了向老爷子告状伸冤的念头,拿定主意,要把秋玲好好教训一顿,解一解心头的怨恨。

只是为了避免让其他人知道,造成不好影响,“教训”必须在没有第三个人的情况下悄悄进行。从昨天下晌起淑贞一直在寻找时机。现在,时机总算出现了——村北那条狭长的胡同口外,秋玲正推着一辆自行车向这边走来。

秋玲今天休班,因为正赶上贺子磊补休,上午家里家外收拾了一通,下午两人约好去城里看一场电影。电影据说是得过奥斯卡金像奖的。更重要的是,看过电影他们还要去“浪漫浪漫”。她觉得,她和他现在特别需要这个不久前还十分生口、生硬的字眼。人生能有几多能够“浪漫”的时光?此其时也!

秋玲今天穿的是一件天蓝色连衣裙。真丝绸面料,领口袖口镶着白边,斜开的领口下方还系着一个漂亮的花结。裙子好像是特意为她设计的,穿在身上,全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光彩。这是贺子磊从深圳沙头角买回的,因为式样色彩都是内地绝难见到的,秋玲格外喜欢。今天穿上是特别高兴的意思,是特别为了让贺子磊高兴的意思。

时近中秋,正午的太阳依然热辣辣的。来到村外路口,秋玲在一棵芙蓉树下支起了自行车。芙蓉树不大,张扬浓密的枝叶还是落下一方树阴。约定时间,除非有特殊情况,贺子磊总是准时到达,对于这一点,秋玲格外满意。

离预定时间还有五分钟,秋玲把目光朝建筑公司那边望去,路上空空,不见人影。秋玲摘下太阳帽扇着,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一条小路直向这边奔来。

淑贞!那正是岳鹏程的妻子淑贞!

对于淑贞,从心里说,秋玲一向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或者嫉妒怨恨,有时还带着几分敬佩。只是由于自己与岳鹏程背地里有过那么一种特别关系,往常她见了淑贞多是客气地打个招呼,很少说更多的话。如今她与岳鹏程干净了,从一种微妙的心理出发,秋玲很想把与淑贞的关系搞得亲热些。尽管如此,意外相逢,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敲起一阵小鼓。

淑贞到这儿做什么来了?或许她也要去城里?秋玲心里嘀咕着,淑贞已经来到面前了。

“嫂子,你这是到哪儿去呀?”秋玲努力笑着迎上两步。

淑贞不应声,眼睛朝四下里瞄了瞄,站定了,把冰冷的目光落到秋玲身上。

“秋玲主任,你可打扮得真够漂亮的!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我……”秋玲支吾着。她并不想让自己与贺子磊的“浪漫计划”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一个有过难言的感情历程的老姑娘,在这方面为自己保守“秘密”的经验,比起初恋的少女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淑贞言语中带出雷电冰雹:

“我知道,这又是和他约好了,要找个好地方去!他怎么不让车接你呀?那不是更方便、更没人看得见吗?”

秋玲被说得一蒙一愣:这个贺子磊!怎么连两个人出去“浪漫浪漫”,也把底儿兜出去了?

淑贞不容她蒙愣,说:

“别以为我是个瞎子聋子,整天让你们蒙在鼓里耍!你么时候和他勾搭上的,你们两个在一起干了些多么光彩的事,我清清亮亮!”

秋玲胸腔里仿佛突然爆炸了一枚手雷,她万没想到淑贞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挑起那件事,而且挑得直截了当,丝毫没有推诿和回旋的余地。她只觉得一阵血流猛地涌上头顶,涌遍全身,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觉。

“没……嫂子……你千万……千万别……”秋玲舌尖颤抖,颤抖出的是什么,自己也全然不知。

“没有?那跟他搂着亲嘴儿的是哪个?你去问问,村里哪个不知道你勾引人家男人?你为了朝上爬,为了那个彪爹,就豁出个不要脸去?你知道不知道岳鹏程有老婆孩子?你知道不知道,勾引人家男人、破坏人家家庭犯法?啊,你说,你知道不知道?”

淑贞气势凌厉,言辞尖刻。既是蓄谋而来,她自然没有容许秋玲有丝毫抵御和狡辩的机会。

秋玲见淑贞讲出这种话,知道隐瞒抵赖不过,心里越发惶悚:

“嫂子……我对不起你……可我没……没破坏……”

“谁是你嫂子?你没破坏对不起我么个?”对面路口有人经过,淑贞声音放低,语调却越发严厉起来:

“我是可怜你一个大闺女家,还准备着找男人结婚,今儿个才特意来告诉你:往后你要是再勾引我们家岳鹏程一回——不勾引靠近乎也不行!我就到法院去告你!新罪旧罪一起究!别说是找男人结婚,不判你十年八年徒刑才怪!我这可不是吓唬三岁的孩子,你可听明白啦!”

见秋玲嘴唇乌紫,只顾哆嗦,淑贞觉得目的达到了,踅身便向回走。走回几步,又掉转头睥睨地瞟过几眼,说:

“那和尚尼姑的事儿,够让人恶心的啦!到了还是个没脸没皮的货!”

淑贞大获全胜,兜马回营。秋玲身上的颤抖却猛然停止了。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尤其最后捎带的两句话,一下子把她深藏于心底的,往时遭受的一切歧视、侮辱和苦难所累积起来的仇恨,都翻腾出来。那仇恨结下的果实——不顾一切后果的报复欲,也随之升腾起来了。

“徐淑贞!你站住!”

一声喝叫,秋玲快马疾步拦住了淑贞的归路。

“你骂完了要走?我还没说话哪!你给我竖起耳朵听着!你说我勾引你男人了?不假,我就是勾引了!勾引了好多次、好多年!你说我破坏你的家庭?也不假,我就是成心要破坏!成心叫你们过不下去!你说你要到法院去告我?行,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拉着岳鹏程去!让他跟你离婚,跟我登记!我这话也不是吓唬家雀的,你听明白啦!我就不信,他看不上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倒看得上你这么个半老婆子!”

淑贞被这番突如其来且又凌厉凶猛的反攻打垮了。大张着嘴,成了一只木雕的呆鸟。

秋玲犹自汹汹地说:“我明告诉你:岳鹏程是个好样的,我就是喜欢跟他在一块儿!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淑贞彻底垮了。捂着脸恸哭着,快步地、踉踉跄跄地朝来路跑去。

望着远去的背影,秋玲蓦然蹲到路边落满浮尘的草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因为有事耽搁了几分钟,带着满腹歉疚匆匆赶来的贺子磊,远远看到了方才的一幕。他来到路口,惊诧地打量着不能自制的秋玲和匆匆消失的那个背影,白净的面庞上骤然布起一重黑沉得吓人的云层。

十三

元老还乡,县委客客气气表示一番,这本是情理中事,岳锐并未感到惊讶。惊讶的是祖远和县委一班人远远超出了“表示”的范围:正正规规地向岳锐进行了一次工作汇报,正正规规地听取岳锐对于蓬城工作的指示和意见。这使岳锐深为感动。作为一名离开火线的老人,他早已失去了对于重大社会生活的发言权。而这种发言权,几乎相当于岳锐全部生命的价值。惟有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他的这种价值和影响依然被保存着。这对于岳锐,是远远超出于任何荣誉和客情之上的。

紫红色的尼桑轿车,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悄然行驶。故乡的秋色炫耀着撩人的色彩接连扑进车窗,岳锐才从感动中挣脱出来。

山,还是故乡的山青;水,还是故乡的水纯。故乡的山水,对于岳锐实在是久违了。归乡几日,现在他才终于获得了品尝、回味的机会。

“停,停车!”小“尼桑”驶过马雅河时,岳锐断然地作出了下车的决定。

目送小“尼桑”离去,站在马雅河大堤上,岳锐心中跃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马雅河,他心中的故乡之河!无论岁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马雅河水总是在他心头经久不息地流淌着!

马雅河却变了。记忆中的这条河极宽极深,出现在面前的仿佛只是一条小水渠、小溪流,抬抬脚就能迈到对岸。堤坝更寒酸得可怜,许多地段,不过是比河床高出一些的长着几蓬杂草的沙土带而已。他不明白记忆和现实为什么相距这般遥远。是岁月模糊了记忆,还是现实扭曲了本来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时你见过黄河吗?那时你坐过跨越长江的轮渡吗?那时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过吗?那时你是这般步履沉重、胡子拉碴的模样吗?……

记忆与现实重合了。马雅河又显出了当年的风采。看,河水多清!刚下过雨,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红的和灰绿色的沙砾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弋在沙砾卵石上的梭鱼、花漂、鲫鱼,懒洋洋地或者鬼头鬼脑地躲在沙砾和卵石周围的鳝鱼、青虾、子……蟹子是难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探进紧贴河堤的洞穴里去。有时还得忍受铁钳的攻击,付出几滴血的代价。对付的办法,最有效、最有趣的还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盏汽灯或打个手电筒,把蟹子招引出来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等着向篓子里、水桶里拾就是了。碰上蟹子发情或潲子儿,一次照一小篓一水桶要不了花费多长时间。那时候,从清明一过春打梢头,到九九重阳秋收尾,马雅河就是岳锐和他的伙伴们的乐园:游泳,打水架,摸鱼,照蟹子……

如今河水依旧清清,并不凉。如果不是上了年纪,岳锐真会同当年一样,全身脱得光溜溜地钻进水里,尽情地享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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