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陪着月寒枝一路往南,如今已经开春,越是往南走,越是一副花红柳绿。
一路上,小桑为月寒枝说书,将自己看过的那些个圣元大陆上不曾有过的志怪、逸闻趣事尽数讲给月寒枝听。
月寒枝是很好的听众,碰见了小桑口中他不理解呃东西,也不会打断她,一直到讲完了,如果他自己猜不出来的话,房才会询问小桑。
于是,从《世说新语》一直讲到了《梦溪笔谈》,月寒枝还是没能有一点好转的迹象,甚至到后来,他的五感都渐渐变得模糊难辨,听觉还好,视觉却是一塌糊涂的,远处的山水、市井,他大概都是看不清的,索性,小桑便不再为他说书了,将她自己目之所及的景致愿意讲给他。
就这样,他们一路上游山玩水,尽挑风物最佳的地方走,这般一来,走得便很慢,这也是小桑为了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的做法,她就想着,寒枝的想法是要在最南方的地方离开,那么,是不是迟一天到达,他就能多留一日?
闻人玖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也像小桑一样,没有放弃。几乎每一天,小桑都能收到金羽卫送来的各种各样的珍奇药物、补品。他们谁都知道,这些其实早已经于事无补,月寒枝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三月初三,南荒女儿节。
这一天,小桑扶着月寒枝坐到马车外面,看阿拉尔山巅的桃花。
“寒枝,这是山上自然生长的野桃花,花枝繁茂,花色浓郁热烈,花开时节,最是烂漫。现在咱们对面的山头,就是一大盘野桃花海…”
月寒枝唇角浅浅勾起,靠在小桑肩头,“我能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儿”
这样一大团的颜色,他还能分辨的出来,只是不能看到具体的形状。
“寒枝很喜欢这样的花儿?”小桑见他笑得很开心,便问道。
“是呀,很好看”
他自然喜欢的,这样的花,就像小桑一样,浓烈明艳,又长在山野,虬结盘旋,即使环境恶劣,照旧爆发出叫人难以抵挡的勃勃生机。
他们走走停停,真正达到海边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月中旬。
小桑选了一处景色最美的海湾。或者说,这已经算是内海了。细白的沙滩,背后是连绵的海岸小山,花树环绕,绿草如茵,晨起的时候,烟云缭绕,如梦似幻。
这里叫做仙人渡,传说中,曾经有南海上的修行者在这里飞升成仙。小桑想着,仙人渡,真是好名字。很适合寒枝这样的,寒枝可不就是仙气飘飘的样子么。
她在沙滩后面的绿草地上,搭了一座简单的草屋,木头做的墙,树枝、绿草做的顶,外面挂满了贝壳海螺,海风吹起的时候,叮当作响,犹如环佩相击。
月寒枝就在这座小木屋里,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他离开的这天,起的不算太早。小桑在屋外架起小锅,将早膳准备好的时候,端着碗进屋,发现月寒枝还睡着,她在门口足足站了有一刻钟,直到床榻上再次传来一两声呼吸声,方才快速抹掉脸上的泪水,走到床边,将月寒枝扶了起来。
“寒枝,这是鱼汤,煮了好几个时辰了,放了清淡的料,还加了一点离人醉除腥味儿,最是香甜可口,来,用一点…”
月寒枝在她臂弯里好久,呼吸十分缓慢,几近于无。
良久,小桑又忍不住哭了的时候,他才睁开双眼。
“小桑,你来了…”
“嗯,来,张嘴,喝一点鱼汤,我刚才偷偷尝了一口,实在是香…”
月寒枝感觉到她味到唇边的汤匙,张嘴轻轻抿了一口,“香…”其实,他早已丧失了味觉,哪里知道小桑做的鱼汤是个什么味道,但这一声‘香’却是发自心底的,她做的,即便是黄连汤也是香甜可口的。
喝了几口鱼汤,小桑便放下了碗,月寒枝的食量,也只能吃这么一点了。
放下碗以后,月寒枝忽然又开口道:“我还没见你穿过裙子呢…”
小桑一愣,裙子?好像真的没有在月寒枝面前穿上过。一直以来,与寒枝都是聚少离多,寒枝在子合,她在南荒,一年到头能见面的次数都能用手指头数的过来,又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哪里还会穿什么裙子呢?
“好,我这就去找!”
出了屋子,小桑将这几天一直悄悄跟着自己的金小三儿喊到身边来,“前几天你家主子送来的衣服呢,你找出来,帮寒枝换上”小桑说的是,前几天闻人玖送来的一件足足用了几十种颜色的袍子。
那是给寒枝的,腊月二十九那天晚上,闻人玖便是在为寒枝准备着肩袍子,前不久终于送来了。她知道闻人玖的意思,寒枝这一辈子都穿着千机门那一身灰白的袍子,从未穿过其他的衣物。寒枝心中,其实很渴望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
他的生命中,十三岁以前是望海崖的苍茫雪原,再美好一点的颜色,也就是湛蓝色的北海,偶尔会有极光划过,这已经是最绚烂的色彩,如今这一件齐集了世间所有颜色的衣袍,想必他会很喜欢。
她自己,想找一件女装也不是没有的,寂泉当初准备马车的时候,想着南方可能会很热,便装了几件纱裙,正好,竟然用上了。
小桑选了一件颜色极其热烈的艳红色纱裙,她记得,当初,寒枝说了很喜欢山桃花深红的颜色,这一件,可能也是很合他的心意的。
她换好了纱裙,又好好的梳洗一番,将自己拾掇的整整齐齐。
金小三儿帮月寒枝将那一件彩色的衣袍换上,小桑正好进了屋。
“寒枝,已经是上午了,外头沙滩上闪着光呢,很漂亮的,我带你出去瞧瞧?”
月寒枝艰难地偏了偏脑袋,“好的。”
小桑在金小三儿的帮助下,将他背起来,放到了门外树影下的躺椅上。
“寒枝,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在望海崖钓鱼……。”
这一天,小桑将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齐齐与月寒枝回忆了一遍。
有他们一起从北海南下路上的点点滴滴;有他们在极北时候,住在一个院子里,夜里围在火炉边彻夜研究地图、布局谋略;有他们在聚沙城相聚那一年,曾经画过当地的沙画;也有他们在金石城的那一段时光,月寒枝在遒山的硫磺矿厂、小桑在集镇;还有后来……
他们的没一会相聚都是弥足珍贵的,每一回都是最宝贵的记忆,如今,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在呼吸都是数着过的时候,月寒枝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白活。
他短暂的生命是围着小桑度过的,什么事情都是以小桑的利益为首要追求,尽管没有得到小桑的爱情,但能被她当作生命中唯一的挚友来看待,他很满足。
“小桑,太阳快要落山了…”
黄昏时候,月寒枝忽然又清醒了几分。他竟然能看得清自己和小桑此时的样子了。
夕阳从侧边照过来,他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袍子,怪异又温暖;小桑则是穿着一身绯红纱裙,裙摆在微微的风中飘荡着,她墨黑的发丝流泻到细白的沙滩上,面容模糊又深刻,月寒枝知道自己这是回光返照了,他便定定地望着小桑,一刻都不敢移开眼睛。
小桑看得出他的不对劲,这一整个下午,她一直都是强撑着,用着最温和平常的声调,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现在,这是…不得不说完了?
终于,太阳下山了,月寒枝也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记住了小桑一身红装的模样,他闭上了双眼。
“如…如果有。来生,能不能…先遇见你……”
他最后的声音散落在夜风中,小桑将他渐渐冰凉的身体,紧紧抱在臂弯里,早已经泪流满面。
寒枝…她的寒枝……
她的寒枝!
“呜……”
她终于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小桑在阳光洒在海面上的那一刻,将承载着月寒枝的木板放进了大海。
她把月寒枝放在木板上,用鲜花陪伴着他,迎着初升的朝阳,将他送走了。
寒枝是最渴望光明和温暖的人,这样温暖的阳光、平静安稳的海水,是最适合他的了。
“夫人,走吧”
金三儿站在小桑身后,一直到了日头高照,海面上再也看不见月寒枝的影子了,他才出声提醒她。
主子已经等了三个多月了,是该回去了。
“金三儿,你先回去吧,跟你的主子说,有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我明白的,只是,就像寒枝一样,该来的总会来,我很平静”
小桑的话,金三儿心中骇然一惊!
主上…主上的意思,是担心夫人的身体。在子合摄政王病发的时候,主上就曾经一夜未眠。他们这些亲近的人,都知道夫人的身体,其实和子合摄政王是一个道理,就看什么时候会发作罢了。
主上一直瞒着夫人,就是怕她担惊受怕,如今…
“好,您保重身体,另外,主子交代过,要属下问问您,婚期定在五月,您看行不行?”
“你跟他说,我此生必是要与他一起走过的,自会嫁给他”
金三儿木头桩子一样呆站在沙滩上,看着她牵着马,愈行愈远,一身殷红的纱裙在晨光中氤氲着世间最美的风景。
“唉,自古好事难全,有情人难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