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闷宝拔营后,站在营地正中,面向八个方向分别敬军礼,再寻着白骨向中印公路走去,越往前走,闷宝的心里越不是滋味,这条路上有10000余具骸骨,都是第5军的弟兄的,超过半数骸骨,暴尸异国他乡,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英灵如何安息?
他只能带走黎倩倩1人,至于其余的姐妹弟兄,闷宝心有余而力不足,若要掩埋这些骸骨,千余人也要忙活半个月。思量一夜,闷宝本想顺着两年前的路再走一遍,逐一看望加强连牺牲在野人山的姐妹弟兄,但是,闷宝的右手已废,仅凭他一人,不可能完成这一壮举。
好在,美军工程兵在修建中印公路时,被中国远征军的悲惨遭遇所感动,将沿线的所有白骨收集起来,统一安葬,新38师攻打日军第18师团时,途经野人山,又安葬了一些弟兄,此时,暴尸荒野的中国远征军将士并不是很多。
临近公路时,马达轰鸣、枪声大作,闷宝仔细聆听,是福特卡车和卡宾枪的声音,闷宝大喜过望,新38师汽车团的弟兄从密支那返回列多,正在公路边等他。
闷宝怀抱黎倩倩从雨林里走出,汽车团的弟兄如同受阅一般,伫立在汽车边,全体汽车兵向闷宝和黎倩倩敬礼。
“长官,我们军座有令,一定要把你接回列多,要是再不见你出来,我们就要到雨林里找你!”汽车团的上尉连长说道。
“谢谢孙军长,谢谢弟兄们!”闷宝回答道。
汽车到了密支那,汽车兵向驻守密支那的弟兄叙述在列多遇见闷宝的经过,消息传播得很快,传到孙立人军长耳中,孙军长指示汽车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闷宝从雨林里接出来。
来到列多,驻列多的美军飞行员和英军在列多的工作人员再次如同看待怪般仔细打量闷宝,野人山,又名胡康河谷,在缅甸语里的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近5万中国远征军的将士牺牲在野人山(胡康河谷)和高黎贡山(孟拱河谷)里,为了将心爱的姑娘的骸骨运回国安葬,孤身犯险,进入野人山,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握过冰块的手再放到冷水里,不仅不会觉得寒冷,还会觉得很温暖。”闷宝回答道。
闷宝和黎倩倩的故事,把美国飞行员感动得死去活来,美国小伙子一点也不忌讳闷宝怀里的骸骨,邀请闷宝坐上飞机,就坐在驾驶室的正后方,两个美国飞行员和闷宝侃侃而谈,一小时后,飞机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
在美国大兵看来,闷宝和黎倩倩的爱情故事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两个美国大兵送闷宝和黎倩倩出机场,用盟军的军礼同闷宝和黎倩倩道别,闷宝的右手在身体上只是个装饰,闷宝用左手抱着黎倩倩,只能用中国的国礼向两个热情而友好的美国飞行员道别。
走上公路,一队中国士兵从闷宝身边走过,闷宝盯着其中一个士兵军装的左胸,上面赫然印着“中国国民革命军第200师”。
“上士,请等一下!”闷宝说道。
“长官!”士兵向闷宝敬礼。
“我右手废了,请原谅,我原本是200师598团侦查连的连长,我叫石闷宝,跟随杜军长去到印度,被军座编入新22师,200师驻扎在何处?”闷宝问道。
“长官,师主力正向云南保山集结,准备反攻滇西,为戴师长报仇,我们是昆明留守处的,刚从保山回来!”上士回答道。
“原598团郑长官的官邸在何处?”闷宝问道。
“在昆明守备司令部,我带你去!”
“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今天,我要去西南联大。”
“长官,我们送你去,我们有车!”
“这是私事,会不会影响你们的军务?”
“长官,我们到200师当兵,听着你们的英雄故事成长,这不算什么,请跟我来!”上士说道。
闷宝也不推辞,国民革命军的汽油是血红色的,如同血液般宝贵,中国生产不了汽油,全靠进口,这些汽油都是美军飞行员冒着生命危险通过驼峰航线运往中国的。国内不比缅甸和印度,闷宝可不敢招惹军统的人,这可是他的老长官对他的叮咛。
200师没有遗忘闷宝,闷宝的传奇故事经过修饰,在200师流传,作为激励士兵奋勇杀敌的教材,因此,闷宝对于这队士兵而言,并不陌生。
在军车上,上士向闷宝叙述200师的近况,200师血战昆仑关、鏖战缅甸,仅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作战就阵亡官兵5000余人,元气大伤,大量军事骨干在撤退时牺牲,随着一代名将戴安澜将军的殒落,200师挂着主力师、王牌师的名头,一点机械化的影子也没有,坦克、重炮、汽车……这些重型装备,要么在缅甸损失了,要么被调走,战斗力大不如从前。
曾经,让日军闻之色变的主力师、全歼日军精锐旅团的王牌部队、被四倍于己的敌人围攻却傲然屹立的天之骄子,因为最高层指挥上的重大失误,沦为二流部队,可悲、可叹!
闷宝在西南联大校门口下车,目送军车离开,闷宝的眼泪夺眶而出,戴师长在天有灵,要是看到200师变成这个样子,必然痛心疾首。
西南联大的大学生好奇地打量这个泪流满面的少校军官,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200师的建制还在,战力却大不如从前,物是人非,戴师长不慎中弹,重伤殉国,这是闷宝心中永远的痛。
是戴师长成就了闷宝,是戴师长让闷宝进入国*军最精锐的部队,是戴师长任命闷宝担任连长,还是戴师长推荐闷宝到军官学习班深造……昆仑关一役,提饷三级,有如雪中送炭,闷宝有钱了,可以供弟弟读书,可以给妹妹置备嫁妆,戴师长对于闷宝而言,亦师亦友、如父似兄,无时无刻不在关注闷宝的成长,让闷宝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抗战军官。
西南联大的大学生盯着闷宝怀里的白布,窃窃私语,闷宝没有理会,径直走进西南联大。
“请问,黎教授在什么地方?”闷宝拦住一个戴着眼睛的中年人问道。
“西南联大有好几个黎教授,你找哪一个?”中年人回答道。
“他有个女儿,名叫黎倩倩,是国民革命军第5军200师的中尉副连长,在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时牺牲了,我是黎教授女儿的战友!”闷宝说道。
“走,我带你去!”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带着闷宝走向教学楼,在路上,闷宝向中年人说明来意,在教室外,中年人轻抚闷宝怀里的白布,泣不成声。
从教师办公室走出两个老师,闷宝说明来意,年长的教授将颤抖的右手扶在闷宝背上,引导闷宝向办公室走去,路过教室时,闷宝的目光停在讲台上满头银发的老师身上。
仿佛发生在昨天,在野人山里,黎倩倩拿出全家福,说道:“这就是我爸爸,很帅吧!”
相片上的中年人,儒雅帅气,如今满头银发,瘦了何止一圈,闷宝心里酸溜溜地,要是黎倩倩看到她爸爸憔悴成这样子,哭都要哭死了。
“他就是黎教授,黎教授只有倩倩一个孩子,中国远征军入缅前,倩倩曾来过西南联大,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好生威武,羡煞了西南联大的学生,学子们都想跟着倩倩保家卫国、上阵杀敌。黎教授和庄教授夫妇,送爱女上战场,没想到,这一别就成永远!”老教授说道。
黎教授看到窗前有人经过,看了闷宝一眼,目光却停在闷宝怀里的白布上。进了办公室,老教授急忙为闷宝沏茶,闷宝抱着黎倩倩的骸骨,坐在椅子上。
“请稍等,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我去找庄教授!”中年人说道。
闷宝急忙起身,说道:“谢谢!”
中年人走了,十分钟对于闷宝而言,如同十天一般漫长,闷宝在思量,如何安慰黎教授和庄教授,办公室里有四个老师,都知道闷宝的左手抱着什么,没人忌讳。
下课铃声总算响了,一个老师搀扶着黎教授走进办公室,闷宝摘下军帽,把军帽放在桌上,再用左手紧紧地抱着黎倩倩,起身后,扑通一声,跪在黎教授面前,说道:“对不起,黎伯伯,我和黎倩倩来给您请安了!”
说完后,闷宝左手抱着黎倩倩的骸骨,向黎教授深深一拜。
黎教授急忙迎上去,双手紧抓闷宝的手臂,把闷宝拉起来,说道:“你就是石闷宝?”
闷宝重重地点头,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的倩倩?”黎教授问道。
闷宝再次重重地点头,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白布上,中年人扶着庄教授走进办公室。
黎教授从闷宝怀里接过黎倩倩的骸骨,庄教授已经站到黎教授身边。
“快看,我们的儿子和女儿都回来了,我们一家四口团聚了!”黎教授说道。
庄教授一把抢过黎教授怀里的白布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双手不停地捏着黎倩倩的身体,一个踉跄,闷宝一个箭步,扶住庄教授。庄教授泣不成声,她的小公主、小精灵、宝贝女儿,如今……
“孩子,倩倩是怎么死的?”黎教授问道。
闷宝讲述中国远征军翻越野人山的经过,此时,办公室内外围满人,西南联大的师生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想象中国陆军的精锐在野人山的悲惨遭遇。
“好,果断、干练、为大义牺牲小我,生养这么一个女儿,我光荣、我骄傲、我自豪,就算是现在死去,我也能瞑目了!”黎教授说道。
现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就连抽泣的人都在努力克制自己。
黎教授看着闷宝的眼睛,严厉地说道:“闷宝,伯伯要批评你,黎倩倩身患回归热,你明知回归热会传染,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陪她?你是加强连的指挥官,你的职责是带着加强连的官兵走出野人山,为黎倩倩一人,你抛弃整个连队,你像话吗?要是黎倩倩不自杀,她还活着,和你站到我面前,身为父亲,我会很高兴,但是,身为国家和民族处于危难关头的中国人,我会为生养这么一个自私自利、不顾大义的女儿而感到耻辱。”
“伯伯,我知道这么做是错的,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做不到!”闷宝回答道。
“做不到也要做,要不然,就不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你还孤身犯险,再走野人山,把黎倩倩带回国,交到我和她妈妈手上,我宁可不要我女儿的骸骨,我只要你平安归来,她值不得你付出这么多,值得你如此付出的,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是中华民族和你的亲人,这才是男子汉、才是英雄!”黎教授说道。
“伯伯,黎倩倩就是我的亲人!”闷宝回答道。
“好孩子,你和倩倩曾经以姐弟相称,我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但是,我和倩倩的妈妈想要一个儿子,我们会帮你成家立业,由你继承黎家的祖屋,你可愿意?”黎教授问道。
“我答应过倩倩,要照顾你们,二老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还要去缅甸,找日军第56师团,为我的老长官——戴师长,报仇;如果我能活着回国,一定侍奉二老,忠孝不能两全,大敌当前、半壁河山沦陷,请恕闷宝在抗战结束前,不能在二老膝前尽孝!”闷宝回答道。
“好,真是个好孩子!”黎教授说道。
当晚,闷宝住在西南联大黎家,黎倩倩的爸爸妈妈忙里忙外招呼闷宝,此时,闷宝不是黎家的女婿,而是黎家的少爷。
闷宝对黎倩倩的这份情、这份爱,深深地打动了西南联大的师生,三进野人山,让黎倩倩魂归祖国,看到黎倩倩骸骨脖子上的翡翠挂坠和身边的金条,黎父和黎母什么都明白了。
晚饭过后,黎教授、庄教授和闷宝聊至深夜,庄教授说道:“宝儿,你姐姐走了,从今往后,你就住你姐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