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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余德(5)

妾击贼

益都西鄙之贵家某者,富有巨金,蓄一妾,颇婉丽。而冢室凌折之,鞭挞横施,妾奉事之惟谨。某怜之,往往私语慰抚。妾殊未尝有怨言。一夜,数十人逾墙入,撞其屋扉几坏。某与妻惶逮丧魄,摇战不知所为。妾起,默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一,拔关遽出。群贼乱如蓬麻。妾舞杖动,风鸣钩响,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妾拄杖于地,顾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插打得,亦学作贼!我不杀汝,杀嫌辱我。”悉纵之逸去。某大惊,问:“何自能尔?”则妾父故枪棒师,妾得尽传其术,殆不啻百人敌也。妻尤骇甚,悔向之迷于物色。由是善颜视妾。妾终无纤毫失礼。邻妇或谓妾:“嫂击贼若豚犬,顾奈何俯首受挞楚?”妾曰:“是吾分耳,他何敢言。”闻者益贤之。

异史氏曰:“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之知,而卒之悍患御灾,化鹰为鸠。呜呼!射雉既获,内人展笑;握槊方胜,贵主同车。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驱怪

长山徐远公,故明诸生也。鼎革后,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之术,远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招之以骑。徐问:“召某何意?”仆辞以不知。“但嘱小人务屈临降耳。”徐乃行。至则中庭宴馔,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所以致迎之旨。徐不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祛疑抱。”主人辄言:“无他也。”但劝杯酒。言辞闪烁,殊所不解;话言之间,不觉向暮。邀徐饮园中。园构造颇佳,而竹树蒙翳,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莱中。抵一阁,覆板上悬蛛错缀,大小上下,不可以数。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徐辞不胜酒,主人即罢酒呼茶。诸仆仓惶撤肴器,尽纳阁之左室几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仆人便持烛引宿左室,烛置案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徐疑或携袱被来伴,久之,人声殊杳,即自起扃户寝。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不成寐寝。

顷之,板上橐橐,似踏蹴声,甚厉。俄下护梯,俄近寝门。徐骇,毛发猬立,急引被覆首,而门已豁然顿开。徐展被角微伺之,则一物,兽首人身,毛周其体,长如马髫,深黑色,牙粲群峰,目炯双炬。及几,伏恬器中剩肴,舌一过,连数器辄净如扫。已而趋近榻,嗅徐被。徐骤起,翻被幂怪头,按之狂喊。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出。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扃,不可得出。缘墙而走,择短垣逾,则主人马厩也。厩人惊;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将旦,主人使伺徐,失所在,大骇。已而得之厩中。徐出,大恨,怒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言;我橐中蓄如意钩一,又不送达寝所,是死我也。”主人谢曰:“拟即相告,虑君难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钩,幸宥十死!”徐终快怏,索骑归。自是而怪遂绝。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不忘徐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隐其所骇惧,而公然以怪之遁为己能,天下必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时邑世族张姓者,有新阡在东山之阳。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溷贵人宅!”张闻,亦未深信。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数不利。客劝徙葬吉,张听之,徙焉。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已而雨益倾盆,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国时尚孩童,母自诣张,愿丐咫尺地,掩儿父。张徵知其姓氏,大异之。行视溺死所,俨然当置棺处,又益骇。乃使就故圹窆焉,且令携若儿来。葬已,母偕儿诣张谢。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又请以长女妻儿。母骇不敢应。张妻云:“既已有言,奈何中改!”卒许之。

然此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形于言色。有人或道及,辄掩其耳,每向人曰:“我死不从牧牛儿!”及亲迎,新郎人宴,彩舆在门,而女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之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止婿,自人劝女,女涕若罔闻。怒而逼之,益哭失声。父无奈。又有家人传白:新郎欲行。父急出,言:“衣妆未竟,乞郎少停待。”即又奔入视女。往来者无停履。迁延少时,事愈急,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苦逼劝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何烦姊姊劝驾也?”父以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母即向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儿代若姊,儿肯之否?”女慨然曰:“父母教儿往也,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身饿莩死乎?”父母闻其言,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而去。入门,夫妇雅敦逑好。然女素病赤髭,稍稍介公意。久之浸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已德女。

居无何,公补博士弟子,应秋闱试。道经王舍人店,店主人先一夕梦神曰:“旦夕当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及得公,甚喜,供具殊丰善,不索直。特以梦兆厚自托。公亦颇自负,私以细君发鬃鬃,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念当易之。已而晓榜既揭,竟落孙山,咨嗟蹇步,懊惋丧志。心赧旧主人,不敢复由王舍,以他道归。后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初。公曰:“尔言初不验,殊惭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妖梦不足以践?”公愕而问故。盖别后复梦而云。公闻之,惕然悔惧,木立若偶。主人谓:“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未几,果举贤书第一人,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转更增媚。

姊适里中富室儿,意气颇自高。夫荡惰,家渐陵夷,空舍无烟火。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惭怍。姊妹辄避路而行。又无何,良人卒,家落。顷之,公又擢进士。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比至,夫人馈以绮觳罗绢若干匹.以金纳其中,而行者不知也。携归见师。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等仪物我何须尔!”遂令送将回。公及夫人疑之。及启视而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发金笑曰:“汝师百余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曰:“将去,作尔师用度。多恐福薄人难承荷耳。”行者归,具以告。师默然自叹,念生平所为,辄自颠倒,美恶避就,翳岂由人耶?后店主人以人命事逮系囹圄,公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公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计较耶?呜呼!彼苍者天.久不可问,何至毛公,其应如响?”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新贵邀游郊郭。偶闻毗庐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室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曾摇筵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而下,听其黜陟,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人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体沐,日事声歌。

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俞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夙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禠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阚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夙夜祗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悚魄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宽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而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挽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已亦困惫。欻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芽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按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人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匐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摔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置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摔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峭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霄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人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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