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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潞令(3)

后十余年,查犹子令于闽,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人?”答言:“为诸父行,与将军何处有索?”曰:“是我师也。十年之别,颇复忆念。烦致先生一赐临也。”漫应之。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会伊璜至,因告之。伊璜茫不记忆。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视之,殊昧生平,窃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益恭。肃客入,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将军又揖之。少间登堂,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查不知其何为。众姬捉袖整衿讫,先命数人捺查座上不使动,而后朝拜,如觐君父。查大愕,莫解所以。拜已,以便服侍坐,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查乃悟。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酒阑,群姬列侍。将军入室,请衽何趾,乃去。查醉起迟,将军已于寝门外三问矣。查不自安,辞欲返。将军投辖下钥,锢闭之。见将军日无他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查以将军家政,故未深叩。

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查固止之,将军不顾,稽婢仆姓名已,即令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百声悚应。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提马骡,阗咽并发,乃返别查。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偕将军力也。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白莲教

白莲盗首徐鸿儒,得左道之书,能役鬼神,小试之,观者尽骇,走门下者如鹜。于是阴怀不轨,因出一镜,言能鉴人终身。悬于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绣衣貂蝉。现形不一。人益怪愕。由是道路摇播,踵门求鉴者,挥汗相属。徐乃宣言:“凡镜中文武贵官,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各宜努力,勿得退缩。”因以对众自照,则冕旒龙衮,俨然王者。众相视而惊,大众齐伏。徐乃建旗秉钺,罔不欢跃相从,冀符所照。

不数月,聚党以万计,滕、峄一带,望风而靡。后大兵进剿,有彭都司者,长山人,艺勇绝伦。寇出二垂髫女与战。女俱双刃,利如霜,骑大马,喷嘶甚怒。飘忽盘旋,自晨达暮,彼不能伤彭,彭亦不能捷也,如此三日,彭觉筋力俱竭,哮喘而卒。迨鸿儒既诛,捉贼党械问之,始知刃乃木刀,骑乃木凳也。假兵马死真将军,亦奇矣。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不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浦。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惠。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适邻妇逾垣来,就与攀谈。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反复之而好焉,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倘能垂意,妾嘱渠侬吻合之。女脉脉不语。妇归,以意授夫。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有母遗金鸦镮,托委致焉。刻日成礼,鱼水甚欢。”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给,抚情寂寞,嗷嗷悲泣。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生方懊丧,闻妻言,睒睗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女笑曰:“君勿怒。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蘖苦,请尝试之。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女曰:“妾非戏语。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生从之。女人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赢蹇,御妻而归。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

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瞲然骇异。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闭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缙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生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杜翁

杜翁,沂水人。偶自市中出,坐墙下,以候同游,觉少倦,忽若梦,见一人持牒摄去。至一府署,从来所未经。一人戴瓦垄冠,自内出,则青州张某,其故人也。见杜惊曰:“杜大哥何至此?”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张疑其误,将为查验。乃嘱曰:“谨立此,勿他适,恐一迷失,将难救挽。”遂去,久之不出。惟持牒人来,自认其误,释令归。杜别而行。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媚好,悦而尾之。下道,趋小径,行十数步,闻张在后大呼曰:“杜大哥,汝将何往?”杜迷恋不已。俄见诸女入一圭窦,心识为王氏卖酒者之家,不觉探身门内,略一窥瞻,即见身在苙中,与诸小豭同伏,豁然自悟,已化豕矣,而耳中犹闻张呼。大惧,急以首触壁。闻人言曰:“小豕颠痫矣。”还顾,已复为人。速出门,则张候于途。责曰:“固嘱勿他往,何不听信?几至坏事。”遂把手送至市门,乃去。杜忽醒,则身犹倚壁间,诣王氏问之,果有一豕自触死云。

小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徒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遂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候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偬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碗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曰:“饭中溲合砒阐鸩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

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芑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竟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是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人。阴赂学使,诬以行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人,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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