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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柳(2)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感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得太饱,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话剧。质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地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地说明给她听,她也认真地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密语停止后,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吧!”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地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质夫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点钟打后才出来,从温软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时候,质夫忽而打了一个冷痉。他仰起头看看青天。从狭隘的街上只看见了一条长狭的茫茫无底的天空,浮了几颗明星,高高地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欢乐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质夫的心地占领了。风世要留质夫住在城里,质夫怎么也不肯。向风世要了一张出城券,质夫就坐了人力车,从人家睡绝后的街上,跑向北门的城门下来。守城门的警察,看看质夫的洋装姿势,便默默地替他开了门。质夫下车出了城门,在一条高低不平的乡下道上,跌来碰去地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头来只见得一湾蓝黑无穷的碧落和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城墙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盘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从远处飞来的几声幽幽的犬吠声,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样子。质夫回到了学校里,轻轻叫开了门,摸到自家房里,点着了洋烛,把衣服换好睡下的时候,远处已经有鸡啼声叫得见了。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学校附近的菱湖公园里,凋落成一片的萧瑟景象,道旁的杨柳榆树之类,在清冷的早上,虽然没有微风,萧萧的黄叶也沙啦沙啦地飞坠下来。微寒的早晨,觉得温软的重衾可恋起来了。

天生的好恶性,与质夫的宣传合作了一处,近来游荡的风气竟在A地法政专门学校的教职员中间流行起来。

有一天,质夫和倪龙庵、许明先在那里谈东京的浪漫史的时候,忠厚的许明先红了脸,发了一声叹声说: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荡的时候,有一个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见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总要算是A地第一个阔窑子,后来跟了一个小白脸跑走了,失了踪迹。昨天席上我忽然见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说那小白脸已经死了,现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为我担忧似的,问我现在怎么样,我故意垂头丧气地说‘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难为她为我洒了一点同情的眼泪,并且教我闲空的时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质夫听了这话也长叹了一声,含了悲凉的微笑,对明先念着说: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许明先走开之后,质夫便轻轻地对龙庵说: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几时带你去逛去吧,顺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来许明先接了陆校长的任,他们同事都比他作赵匡胤。这一次的风潮,他们叫作陈桥兵变。因此质夫就把许明先的旧好称作了皇后。

这一次风潮之后,学校里的空气变得灰颓得很。教职员见了学生的面,总感着一种压迫。

质夫上课的时候,觉得学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说——你还在这里么!我们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吗?——因此质夫一听上课的钟响之后,心里总觉得迟迟不进,与风潮前的踊跃的心思却成了一个反对,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学生见面的日子。一下课堂,他便觉得同从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样,感到几分轻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课,又要去看那些学生的不关心的脸色,心里就苦闷起来。到这时候,他就不得不跑进城去,或上那姓杨的教门馆去谋一个醉饱,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阴。所以风潮结束,第二次搬进学校之后,质夫总每天不得不进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觉得他们是同他一样地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质夫听了许明先的话,不知不觉对倪龙庵宣传了游荡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龙庵听了却装出了一副惊恐的样子来对质夫说:

“你真好大的胆子,万一被学生撞见了,你怎么好?”

质夫回答他说:

“色胆天样的大。我教员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却不愿意被道德来束缚。学生能嫖,难道先生就嫖不得吗?那些想以道德来攻击我们的反对党,你若仔细去调查调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们也在那里干哟!”

这几句话说得倪龙庵心动起来,他那苍黄瘦长的脸上,也露了一脸微笑说:

“但是总应该隐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的。质夫吃完了午饭便跑进龙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对龙庵说:

“今晚上我约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个搭子吧。一个是吴风世,一个是风世的朋友,我们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认得他不认得?现在我进城去了,在风世家里等你,你吃过晚饭,马上就进城来!”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来了。最热闹的大街上,两面的店家都点上了电灯,掌柜的大口嚼着饭后的余粒,呆呆地站在柜台的周围,在那里看来往的行人。有一个女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交头接耳地谈笑起来。从乡下初到省城里来的人,手里捏了烟管,慢慢地在四五尺宽的街上东望西看地走。人力车夫接铃接铃地响着车铃,一边放大了嗓子叫让路,骂人,一边拼命地在那里跑。车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们叫得更加响,跑得更加快,可怜他们的变态性欲,除了一刻能得着真真的满足之外,大约只有向病毒很多的娼家去发泄的。狭斜的妓馆巷里,这时候正堆叠着人力车,在黄灰色的光线里,呈出活跃的景象来。菜馆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条子来之后,那些调和性欲的活佛,就装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车飞也似的跑去。有饮食店的街上,两边停着几乘杂乱的人力车,空气里散满了油煎鱼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诱游情的中产阶级,进去喝酒调娼。有几处菜馆的窗里,映着几个男女的影画,悲凉的胡琴弦管的声音和清脆的肉声传到外边寒冷灰黄的空气里来。底下站着一群无产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闻香。也有作了认真的面色,站着尝那肉声的滋味的,也有叫一声绝望的好,就慢慢走开的。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地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会,便匆匆地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兜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白颜色浮着,一双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同枭乌似的尽在那里凝视过路的人。质夫一则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二则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吴迟生,本来是比海棠还要喜欢她,在这地方遇着,一见了这种样子,更加觉得疼爱,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车叫着说: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吗?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

“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质夫没有办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边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就对她说:

“那么你快回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质夫和倪吴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经有一个烟盘摆好在那里。他们三人在床上烧了一会烟,程叔和也来了。叔和的年纪在三十内外,也是一个瘦长的人,脸上有几颗红点,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嘴角上似有若无地常含着些微笑,因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来这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红不过是因荷珠而来的。质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庞,似笑非笑的形容,带些红黑色的强壮的肉色,不长不短的身材,心里虽然爱她,但是因她太红了,所以他的劫富济贫的精神,总不许他对荷珠怀着好感。吴风世是荷珠微贱时候的老客,进出已经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对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吴风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势力的嫖客,为此二层原因,鹿和班里的绰号,都是以荷珠、风世做中心点拟成的。这就是程叔和的绰号侄女婿的来历。

程叔和到后,风世就命海棠摆好桌子来打牌。正在摆桌子的时候,门外忽发了一阵乱喊的声音,碧桃跳进海棠的房里来了。碧桃刚跳出来,质夫同时也跑了过去,把她紧紧地抱住。一步一步地抱到床前,质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说:

“叔和,究竟碧桃是你的人,刚才我在路上撞见,叫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现在你一到这里,你看她马上就跳了回来。”

程叔和笑着问碧桃说: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谁叫的?”

“金老爷。”

质夫接着说:

“荷珠回来没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装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说:

“不晓得!”

桌子摆好了,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质夫本来不喜欢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讲讲闲话,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们四人坐下之后,质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边轻轻地说:

“碧桃,你还在气我吗?”

这样说着,质夫就把两手和身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边一避,质夫却按了一个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来。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逃,质夫追了两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质夫就把她拖上床去,两个身体在叠着烟盘的一边睡下之后,质夫便轻轻地对她说:

“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样?”

“真的吗?”

“嗳!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吧!”

“是真的吗?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地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地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轻轻地叫她说:

“碧桃,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总觉得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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