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许下一个诺言，可这个诺言已经永远无法再实现，心里惟能留下几分自责，几许遗憾……
那是在多年前，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我出差去一个很偏僻的小县城办事，途中，要过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山高路险不通汽车，只得靠两条腿翻山越岭。一路上大雪飘飞，一片银白世界，我初来乍到，由于贪看雪景迷了路，正急得团团转又冷又饿的时候，碰上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山里人真是好客，当下就邀请我到他家里歇脚。
这老乡家里似乎挺穷，三间破草房，屋里的陈设极简陋，除了床，就是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老乡招呼我坐下，随后赶紧烧了一盆火，又端出几块玉米粑粑，让我吃。
当时我真是饿极了，接过粑粑狠命吃了起来。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最后一块玉米粑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门外走了进来。
那小女孩进屋就嚷：“爹，玉米粑好了吗？雪儿饿坏了。”
“雪儿！”那老乡，也就是雪儿爹，连忙悄悄给雪儿做手势，可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竟一个人吃完了他们全家人的晚饭。我的脸顿时窘得通红，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我正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只听雪儿爹拍拍雪儿的小脑袋，说：“雪儿乖，叔叔吃了粑粑好赶路，雪儿要吃以后再让妈妈做，啊？”雪儿没吱声，忽闪着大眼睛，突然跑到我跟前，说：“叔叔，雪儿不懂事，您不要生气啊。”
雪儿天真的话语立时把大家逗笑了，我顺势将雪儿拉过来，仔细打量着她。只见她个头不高，瘦弱弱的，圆圆的脸庞，加上额上那一绺刘海儿，看起来蛮像个瓷娃娃，很是招人喜爱。雪儿大概是见我这个“大朋友”蛮随和的，就不那么拘谨了，一个劲地缠着我问这问那的，要我讲城里的新鲜事。
说话间，我随口问道：“雪儿，读几年级了？”
谁知雪儿一听，立时不言语了。雪儿爹在一边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咱雪儿读书真是不赖，原先上过三年学，娃儿们就数她行。可惜了，两年前，她娘得了肺病，家里的钱都扔进药罐里去了，哪还有钱再供她读书！唉，咱们对不起娃呀……”说到这里，雪儿爹的声音哽住了，雪儿娘在一边悄悄抹泪。我一把把雪儿揽进怀里，屋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第二天，雪仍然纷纷扬扬地下着，雪儿爹苦苦劝我再住两天，等雪停了再走，可我心里早已打定主意非走不可，雪儿家生活那么困难，我怎好意思再打扰？
就在这时，雪儿从里屋拿着一本书出来，恳求道：“叔叔，留下来吧，雪儿想让叔叔教雪儿读书呢！”她边说边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接过书一看，这是一本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本。雪儿告诉我，她辍学后一边帮着爹娘做家务，一边借别的孩子的书自学，两年里她已经自学完了四年级的全部课程。
望着雪儿企盼的眼神，我心中一热，这么好学的孩子，在城里可不多见。我的眼眶湿润了。
“雪儿，你真的很想进学校读书吗？”我认认真真地问她。
“想，做梦都想！”雪儿脱口而出。
“那，叔叔帮你。”我下定决心，对雪儿说，“寒假一完，你就回学校去。”
“真的？”雪儿双眸闪着兴奋的光。
“是真的。”我朝她点点头，“以后，你要更加努力地学习，争取考个好成绩，以后再读中学。”
雪儿高兴地伸出手来，把小指一弯，说：“我一定会考好。叔叔，咱们拉钩吧，拉了钩就不许赖。”我也笑着伸出手来，使劲和她勾了勾。
三天后，雪停了，我也要上路了。临别时，我掏出兜里仅有的近200元钱，塞进雪儿爹手里。我对他说：“这点钱差不多够雪儿上完小学了，以后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日月如梭，世事纷繁，一晃一年多过去了，由于种种原因，那深山中的雪儿家我没能再去，有时想先把钱寄去，可那张写有他们家地址的纸条已经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就这么一拖两拖，拖了将近一年。这一次，我又有了一个去他们县出差的机会，一办完事，我马上就踏上了去雪儿家的山路。
一路上，我的心里异常激动。我猜想雪儿现在肯定长高了许多，不知道她能不能原谅我这个不守诺言的大朋友？不过我想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因为她的这个大朋友并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一路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我终于来到雪儿家门前。“咚咚咚”，我一边敲门，一边想象着雪儿见到我时该是怎样的惊喜。
来开门的是雪儿她娘，她一见到我似乎立刻就想起我是谁来，没有感到意外，但也没有多少惊喜的神情，只是淡淡地招呼道：“哦，是大兄弟呀，快进屋里坐。”我一看，屋里的陈设一如往昔。
我轻轻问了一声：“雪儿他爹，还有雪儿，他们都不在家吗？”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雪儿娘转身抽泣起来。
我的心猛一沉，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我急问道：“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雪儿她、她惨……呀！”雪儿娘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好一会儿，她才收住泪，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们家发生的一切。
原来，我走后的那年，雪儿如愿以偿地重新进了学校，她读书比以前更用功了，因为她明白这一切来之不易，她常说她要用功读书，不然对不起我。后来，我留下的那笔学费用完了，而我一直没去，于是雪儿一有空就跑到屋前那个高坡上眺望进山的路，盼着我去看她。回回满怀希望去，却回回带着失望归。雪儿爹劝雪儿说：“叔叔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叔叔一定是有事一时来不了。”可雪儿不死心，风雨无阻，依然天天去等我。
这时候，正是小学考试结束不久，一张榜，雪儿考了个全乡第一，被县重点中学录取。可手拿通知书的雪儿傻眼了，那么多的学费怎么办？雪儿爹跺跺脚，说这书一定得读下去，都说咱家出了个文曲星，不读有违天意。于是雪儿爹背上药兜，上了高耸入云的后山，那后山上有药材，据说能卖好价钱。雪儿爹天天起早贪黑地上山挖药材，没承想那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骨给摔断了。雪儿左思右想，接过药兜就要上山，雪儿爹娘死活不让，一个小女娃子上山，不等于去送死吗？可倔犟的雪儿哪里听得进，那天，她是瞒着爹娘上的山，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人们在一个大深沟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雪儿娘领着我去雪儿的坟地，坟头上，雪儿爹拄着拐杖正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纹丝不动……
“雪儿！”叫一声雪儿，我愧疚的泪水夺眶而出，“叔叔来晚了，是叔叔害了你呀……”我蹲下身，轻轻抚着墓碑，任凭泪水“哗哗”而下。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洁白的雪花飘过耳际，雪儿那稚气的声音仿佛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叔叔，咱们拉钩吧，拉了钩就不许赖。”
（子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