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宫外的蒋家人没能见到萋萋。
她推开门走下台阶，回头看着凉亭下临时安装的四面木墙，眼波一晃。
因为喜欢站在栏杆边看鱼儿，夏夕特意将四面透风的凉亭封闭了。
而今，亭中有暖炉，有熏香，有瓜果热茶，柔软锦榻，实在是一个消闲的好去处。
这一切都是夏夕给她特意安排的。
她的脸早已变幻，早已不是蒋萋萋那平凡的模样，可他看着她的神情，却从未变过。
似乎，不管她是倾城绝色的风七七也好，是娇俏温婉的蒋萋萋也罢，她都只是一个纯粹的人。
是她。
而他爱的那个人，也是她。
关于这一点，说不感动是假的。
他对她的爱，已然超脱了容貌上的爱，超脱了世俗的爱，成为精神上的爱恋。
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然而，仅有夏夕的宠爱是不够的。
纸终究包不住火，她容貌的改变，仍旧被传了出去。
传出谣言的人并不是旁人，正是双儿郡主。
萋萋离开流火城，双儿就觉得很奇怪。
而今她归来，双儿更寻找了许多借口来探望，想要与她说说话。
没说上话，一来二去，双儿便知晓了她的秘密。
这秘密外人不知，夏夕也不许宫娥散播，竟就从双儿这里露了出去。
到得阖宫都是谣言的时候，纵使夏夕一心隐瞒，也瞒不住了。
最先要求见萋萋的人，是蒋茂游和蒋夫人。
夏夕本来不允许，可蒋茂游声泪俱下，容不得他拒绝。
仰夕宫门口，萋萋仍不肯面见来人。
此次，蒋茂游和蒋夫人不等宫娥通传，竟就闯入了宫门。
到了花园中，萋萋正站在池水畔看鱼。
她只一个背影，便显出绝代风华之态。
蒋茂游和蒋夫人强装镇定，缓缓靠拢过来。
还未拜见，却先颤抖。
她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
“娘……”她喊了一声。
身后，蒋夫人声音似乎一僵，总算是缓过劲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是给人换了呢。”
一步走上来，站在台阶下看她。
她回过头去。
蒋夫人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池水中，伸出手指着她的脸：“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她的背影还是那个背影。
只是她的脸，早已不是寻常姿容，已然绝代风华。
这张脸，是蒋夫人陌生的。
她面色平静：“娘……我只是出门一趟，恰巧给人换了脸罢了，其实我……还是你们的女儿。”
蒋家人的情分，她实在珍惜。
她舍不得与他们成为陌路人。
然，蒋茂游已惊悚地站过来，瞪着她的脸，忽然惨然一叫。
她不知道他为何惨叫，忙去搀扶他。
他却一把甩开她的手，高声喝斥道：“贱人！我的女儿呢……”
他眼中凶光毕现，哪里还有半分柔情温馨。
她被推攮地退后一步，站定道：“爹，你听我……”
“滚开！你这亡国贱人！你把我的女儿怎么了……她究竟在哪里？”蒋茂游脾气火爆，心情差到极点。
他气得双手颤抖，急吼吼指着她道：“我的萋萋呢？我的萋萋究竟在哪儿？是不是……还在丽山断头崖下？”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没了底气，整个人开始泣不成声。
蒋夫人总算是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冲出了仰夕宫。
不过是换了一张脸而已，亲情却在一瞬间崩塌。
她换脸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流火城大街小巷。
所有人才知道，当今皇后根本不是温婉秀丽的蒋萋萋，而是玉国妃子风七七。
那个被玉国老皇帝封为正四品美人的妃子。
虽然她没有侍寝过，可这丝毫不影响她在大夏国百姓心中卑贱的地位。
真真是一落千丈。
朝廷上开始有了诸多传言。
许多人将风七七和兰暮容对比。
又有许多人，将教坊司沦为妓子的兰暮容搬出来，预备与风七七争抢皇后之位。
在许多人的眼中，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子，更比异国妃子更干净亲切。
他们宁愿夏夕选取妓子为皇后，也不要他国的妃子来染指这个位子。
朝阳殿，从清晨吵架到黄昏。
夏夕，从不妥协。
仰夕宫中，她独自一人坐在正殿里，耳听得外间的传言，只装作未知。
换脸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到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过枉然，唯有直面生活才是她应该选择的道路。
前殿的争吵已然传不到后殿中，外间的传言也止步在宫门外。
她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小公子从外头扑进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仰头道：“娘……不管外头怎么说，您永远都是我的娘亲，咱们永远不分开。”
他已经5岁了，小大人一般。
但，似乎还不能说出这样高度的话。
她迟疑：“谁教你的？”
小公子眨眨眼，好似十分失望，不耐道：“义父咯……”
东方秀自打回来流火城，便再也没见过人。
说得好听是替夏夕办差去了。说的不好听，很可能被夏夕秘密解决了。
她心中不知为何涌起担忧，紧张地看着小公子。
小公子眨眨眼：“娘，您很在意义父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飞快道：“不在意。”
小公子狐疑的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旧认真道：“皇上派遣义父收纳今岁的皇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您放心罢，他死不了的。”
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皇仓。
东方秀要收税，也不知道会收到几时。
她点点头，叹息一声。不敢再表现出对东方秀的担心。
其实，她的担心只是朋友间普通的担心，她只怕表现的太过，引得小公子误会。
小公子对她和东方秀二人，可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身份被怀疑，再也不好出宫。
母子二人只好在仰夕宫中，老实安定下来。
只是不知道，注定要掀起的风雨，何时会来。
风雨终于来了。
蒋家人终于在朝堂上闹开了。
大闹朝阳殿的人是蒋茂游，跟随一起大闹的人还有蒋劲松。
这二人历经生死，权势滔天，吵嚷着，不给夏夕分毫的颜面。
他们要求夏夕给个说法。
不关乎职位高低，不关乎江山社稷，他们只想知道，蒋萋萋究竟去了哪里，仰夕宫中住着的又究竟是谁？
这个答案很容易回答。
可夏夕却回答的很慢。
他不愿意回答，只一味的安抚蒋家人。
蒋家人变本加厉，堵住御书房，夏夕若不肯交代蒋萋萋的下落，他们便要闹得朝堂不得安宁。
那阵仗和架势，前所未有。
以后，恐怕也不会有。
夏夕发火。
将蒋家人监禁起来。
监禁的理由很牵强。
扰乱朝堂秩序。
可其他朝臣无言以对。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表露自己的站队。
萋萋得知夏夕关了他们几人，左思右想，独自一人跨上食盒，前往死牢中。
被打入皇宫死牢之人，基本是再也出不来了。
但她以为，夏夕绝不会这样没良心。
所以，大约只是关押他们几日，便要将他们放出来。
只要他们肯认错，承认她的身份，想必夏夕绝不会为难他们。
可惜，她似乎猜错了。
食盒到了死牢，蒋茂游一脚踢翻，喝斥道：“贱人，萋萋究竟在哪儿，快说……：
隔着手臂粗的铁栏杆，他并不能伸出手拽住萋萋。
萋萋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沉痛。
亲情正在一点点流逝，而她毫无办法。
她目光闪烁，隔着铁栏杆望着蒋劲松：“大哥……”
她想要求蒋劲松劝解一番，至少先缓和一下几人的关系。
蒋劲松却道：“滚吧。我只想知道我妹妹在哪儿，你这不要脸的替身……”
的确是她替了蒋萋萋的身份。
可她也不知道蒋萋萋在何方。
她要如何回答他们？
蒋劲松已冷笑开来：“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实情。你们杀了萋萋，再换成她的样子，就是为了密谋不该算计的坏事，你们会遭报应的！我的妹妹……她那么小……”
他一字一句，怨毒万分，几乎泣不成声。
可以看出他对小妹蒋萋萋是十分爱护的。
曾经，他也这样爱护着她。
她再也不能多问，拣起被踢翻的食盒，匆匆离开。
回去仰夕宫，她心情不好。
宫娥们一个都不在，只有春兰正在准备小公子的饭食。
主仆二人都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小公子还没从院子里回来。
春兰犹犹豫豫，终于道：“皇后娘娘。”
这欲言又止的姿态，让萋萋心中生出了不耐。
眨眨眼，她冷清道：“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吧。”
而今，留在她身边的人就只那么几人。
只是因为惧怕她的身份。
她有时候想，只要她一个点头，或许这些人就会跑得无踪无影。
春兰缓缓走过来，替她整理着脚下的裙裳，抬起头：”娘娘，其实奴婢一直有句话想要说。”
顿了顿，才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接受您，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皇上和冰儿接纳您，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您难过之事。”
萋萋一怔，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有些不适应。
不是没有想过这些话。
只是陷入了一场难堪的局中。
让她进退两难。
春兰接着道：“朝臣虽然反对您，可皇上并未松过一句口。蒋大人虽然不肯认您，但小公子却跟您很亲。”
她黯然一叹，望着萋萋：“奴婢带小公子也带了整整5年，日日陪伴在他左右。可奴婢知道，他心里最亲近的人始终是您。就连侯爷也是比不上的。”
萋萋一怔，听得春兰的话，眼中终于闪现一丝希冀。
是吗？
春兰点头：“当然是的。”
人间事事不就是这样的吗？
只要丈夫和孩子接纳她，爱护她，其他人的想法又有什么重要。
她就是她，就是风七七。
她岂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直顶着另一个身份活着？
她不能。
虽然她很珍惜和蒋家人的关系，可如今已成这样，还能如何？
她点点头，站起身，温和地看着春兰：“多谢你。”
从仰夕宫出来，她心情不错。
她没再去死牢，也不打算再去死牢。
夏夕看见她时，她温和地一笑，低低道：“我已经想通了，你放了蒋家人吧！”
冬日的雪花飘了漫天，却没有她此刻的笑容冰洁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