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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林中男子

当我看到这群人时,他们正在一段距离外,两三个穿着格纹裙的男人鬼魅似的跑过一小块空地。远处有几声砰响,我在昏眩中辨出那是枪响。

枪响之后,五六个身着红罩衫和及膝半长裤的男子随即出现,手中还挥舞着火绳枪,我相当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幻觉。我眨了眨眼,瞪大眼细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手,伸出两根指头。所有景象历历在目,而且正确无误,我没眼花。我小心翼翼地嗅着,空气中有春日里树木的辛辣气味和脚边苜蓿的微香。这不是幻觉。

我摇摇头,没什么酸痛感,也不像有脑震荡。脉搏虽然跳得有点快,但还算平稳。

远方的呐喊声突然变了,出现一阵如雷的蹄踏声,几匹马朝我的方向冲来。穿着格纹裙的苏格兰人骑在马上,口中以盖尔语呼喊着。我敏捷地闪开了,这似乎证明,不管我的精神状况如何,身体机能可没受损。

我看到一个穿红罩衫的男人被逃窜的苏格兰人击倒,随后站起身子,在马群后方戏剧性地挥着拳头。啊,就是嘛,在拍电影啊!我自个儿缓缓摇着头,他们正在拍摄某种古装剧,就是那种“石楠地里的查理王子”之类的戏码,绝对错不了。

好吧,且不论艺术上的价值,要是拍片过程中出现了与史实不符的东西,剧组人员可不会感谢我。于是我折回林子里,打算沿着空地绕一大圈,走回我停车的路上。不过,路远比我想象的难走,这林子还很新,满是会钩住我衣服的矮树丛,我小心翼翼地在细长的树苗间穿行,边走还得边解开钩住我的带刺植物。

如果这男人是一条蛇,我一定会踩到他。他静悄悄地站在树间,似乎是群树之一,若非突然有只手伸出,抓住我的手臂,我根本看不到他。

我被拖回橡树丛间,我恼怒地疯狂捶打,我的嘴巴被捂了起来。不管抓我的人是谁,他的个头儿似乎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前臂显然甚为强壮。我闻到一股微淡花香,似乎是薰衣草的香味,而且还混杂着男人明显是汗臭的某种辛辣气味。不过,当沿途被我们挡开的树叶弹回原处时,我发现这双攫住我腰间的手掌和前臂很眼熟。

我扭着头,把捂住我嘴巴的手甩开。

我破口大叫:“弗兰克!你到底在胡闹什么?”发现他在这里让我松了一口气,而这恶作剧的举动又让我生气,我夹在这两种情绪间,都快分裂了。方才在石阵间的遭遇让我心神不宁,现在我可没心情玩这烂游戏。

这双手松开我,但就在我转身朝向他之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之处不单是陌生的古龙水味,还有更细微的东西。我呆若木鸡地杵着,感觉颈背寒毛直竖。

我低声道:“你不是弗兰克!”

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我,同意我的判断:“我的确不是。我有个表兄弟倒是叫这名字,不过,这位女士,我想您应该不是把我和他搞混了吧。我们两个长得可不太像。”

不管此人的表兄弟长相如何,他自己本身就可能是弗兰克的兄弟了。他们有着同样纤细的骨架,脸部线条轮廓分明,眉毛笔直,都有一双栗色大眼,而且深色的头发同样弧横在眉毛上方。

不过这个男人是长发,他将头发从正面拨过头顶,以皮绳系于后方。吉卜赛人似的黝黑肤色显示出他历经了数月——不!是数年日晒雨淋,而非弗兰克在苏格兰度假期间晒出的浅金色泽。

“你到底是谁?”我惶惶不安地问道。虽然弗兰克有许多近亲远亲,但他在不列颠这支系的亲人我都认识,而这群亲人当中并没有人长得像我眼前这个男人。而且,要是有任何亲戚住在苏格兰高地附近,弗兰克也会提及吧?他不仅会提及,还会坚持抱着一堆族谱和笔记登门拜访,热切地打探关于黑杰克·兰德尔家族历史的蛛丝马迹。

这个陌生人听到我的问题,挑起眉来。

“我是谁?这位夫人,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呢。而且,我想我更有资格发问。”他目光缓缓地从头到脚打量我,眼神带着傲慢,在我身上的碎花薄棉衫上游巡,而且带着消遣的诡异神色在我腿上打转。虽然我完全不懂他表情的意义,但这让我非常紧张。我朝后退了一两步,直到撞上一棵树才不得不停下来。

这个男人终于将目光移开,望向一旁。这就好像他将“禄山之爪”从我身上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差点忘了呼吸。

他转身拾起扔在低矮树丛上的外套,拨掉散叶,准备穿上。

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气。那是一件暗红色、无翻领、缀着长穗带且前方带着一排到底扣饰的外套。反折袖口的浅色软革内衬朝袖上延伸六英寸,一小卷金色穗带从一侧肩章上微微闪着光。这是一件龙骑兵外套,是官员的服装。于是,我想到,当然啦,他是个演员,跟林子另一头的那群人是同一伙的,虽然他系在腰带上的短剑似乎比我见过的道具要真实许多。

我抵着身后的树干,发现这树干稳固得令人安心。我把手交叉在胸前以保护自己。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我再次质问,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能感到恐惧。

他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慢条斯理地系好外套下缘的挂剑环,整理完毕之后才把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他将手搁在心窝上,嘲讽地对我鞠躬。

“这位女士,我是乔纳森·兰德尔,皇家龙骑兵第八队队长,在此听候您的差遣。”

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无视沿途荆棘、荨麻、石块和落木等物,穿过橡树和赤杨木的重重屏障,呼吸声在胸口咝咝作响。我听到身后传来咆哮声,可是惊恐得无法测知声音的方向。

我盲目狂奔,树枝刮伤了脸和臂膀,脚踝也在踩进洞里和绊到石子时崴了几下。我的脑子已经没有理性思考的空间,只想远远逃离这男人。

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我后背,我整个向前扑倒,重重跌落地面,连体内的气都吐了出来。一双手粗暴地把我的背翻过去,乔纳森·兰德尔队长跪撑在我身上。他用力喘着气,佩剑也在追捕过程中弄丢了。他看起来既狼狈又脏污,而且彻底被激怒了。

他质问:“你跑成这样是什么鬼意思?”头顶上一大束浓密的暗棕色头发散开了,披散在眉梢上,狼狈不堪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反而更像弗兰克。

他弯下身,抓住我的手臂。我还大口喘着气,挣扎地想脱开,但只落得让他越发靠近我。

他身子失去平衡,跌躺在我身上,再次将我压倒在地。意外的是,这动作似乎让他的怒气瞬间消失了。

他低笑道:“噢,小妞儿,你喜欢这样,是吗?那么,我非常乐意答应你的要求。不过碰巧你选的时机不太合适。”他的体重将我的臀部压抵在地,我的后背腰间因一颗小石子硌着而疼痛不堪。我扭着身体想摆脱这颗石子,但他的屁股用力磨着我的臀部,双手把我的肩膀压在地上。我气得张大了嘴准备开骂。

“你做什么……”我嘴巴才张开,他的头就一沉并吻了我,打断我的斥骂。他的舌头伸进我嘴里,毫不客气地以狎昵之姿探索起来,在我口中游走、深插、进出。接着,就像他突然动手那样,他的身子又瞬间缩了回去。

他拍拍我的脸颊:“不错,妞儿。也许等我稍后有空时再和你好好来一下。”

这回我的呼吸调顺了,正是好时机。我直接对着他的耳洞放声尖叫,他猛然推开我,仿佛我将一条滚烫的铁丝插进他耳里。我抓紧时机抬起膝盖,朝他不设防的侧边猛撞过去,让他摔个四脚朝天,跌进土叶堆里。

我笨手笨脚地爬起来,他熟练地翻过身子,趋身上前来到我的身侧。我狂乱地环顾四周,想找条逃生之路,不过我们可是脸色涨红地抵着一面从苏格兰高地拔地而起的花岗岩山壁,而他正好把我堵在壁面的凹陷处,挡住了通向斜坡的通道。他伸出双臂把我抵在岩壁上,俊朗的深色脸庞混杂了愤怒与好奇。

他质问:“跟你一块儿的人是谁?那个叫弗兰克的,他到底是谁?我的同伙里没这个人。他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家伙吗?”他又讪笑着说,“你身上没粪味,所以你不是佃农,而你的打扮看起来又比本地农人买得起的东西还贵一些。”

我咬着牙,握紧拳头,不管这个讨厌的家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懂。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如果你现在让我走过去,我会很感激你的。”我用了我最亲切的护士口吻说着。这招通常对顽固的看护和年轻的实习医生很有用,不过在兰德尔队长听来,似乎只是笑话。我强忍住胸中那股如惊恐鸡群拍翅乱奔的恐惧和迷惑。

他缓缓摇着头,再次仔细审视我,接着自言自语道:“小妞,我一直在想,当班的妓女怎么会穿着鞋呢?而且还是双好鞋。那么……”他看了看我脚上这双平凡的棕色便鞋。

“什么!”我大叫。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不满,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脸上,然后突然踏步向前,伸出手指捏紧我的脸颊。我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想拉开。

“放开我!”他的手指硬得像钢。他不顾我的奋力挣扎,将我的脸左移右摆,让午后渐逝的阳光映照在我的脸上。

“我敢说,这皮肤看起来像是淑女的脸。”他喃喃自语道,然后探身向前闻了闻,“而且你头发里还有法国的气味。”接着,他松开手。我气急败坏地揉着下巴,努力想抹去仍留在脸上的碰触感。

他若有所思地说:“其他的东西可能是用恩客的钱打点出来的。不过,你的言谈用语倒是很淑女啊。”

我怒道:“还真是感谢你啊!快滚,我丈夫正在等我。如果我十分钟内没回去,他会过来找我。”

“噢?你丈夫?”他语带嘲笑,脸上的仰慕之情略退,却并未全然消散,“那么,请问你丈夫尊姓大名啊?他人在哪儿?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子不穿衣服就在荒林内乱走呢?”

我快要无法呼吸,快裂成碎片的脑子里有部分正试着弄清这整个下午发生的事。我的思绪正突破重围想告诉我,若是报出弗兰克的姓氏,只会招来更多麻烦。因此,我不愿回答他,只想闯过去。但他强健的手臂堵住我的去路,另一只手则朝我伸来。

此时,顶上突然传出咝咝声响,随即我眼前闪过一道模糊光影,传出砰声闷响。兰德尔队长躺在我的脚边,埋在一堆看似格纹旧布绑成的布团底下。一只坚硬如岩石的棕色拳头从布团底下伸出,然后砰的一声,这只带着些许骨节的拳头重重地垂了下来,那双穿着锃亮的高筒棕靴的腿也突然停止挣扎,静了下来。

我正盯着一双锐利的黑眼,一只暂时分散了兰德尔队长恼人的注意力的手正像个帽贝紧贴着我的前臂。

“你又是谁?”我讶异地说。我的救星(如果我愿意这么称呼)比我稍矮几英寸,身材瘦削,但从破烂衣衫中伸出的手臂却有团团结实的肌肉,整个身形就像由弹簧之类的弹力物质构成。他的样貌也不好看,脸上坑坑洼洼,眉头低垂,下颚削窄。

“走这边。”他急拉我的手臂,而我被一连串突发之事弄蒙了,竟也乖乖跟着走。

我的新伙伴急行穿过重重赤杨树,倏地急转,绕过一座大岩块,我们便突然出现在一条小径上。小径上金雀花和石楠生长繁茂,而且径道曲折,因此前方六英尺之外的路径便看不见了。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小径无误,而且陡直地向上通往丘顶。

我们小心翼翼绕到丘陵另一侧之后,我才得以喘上几口气,调整呼吸和理智,开口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这个伙伴没给我答案,我提高嗓门又问了一次:“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让我十分讶异的是,他面容纠结地绕到我身边,把我推到路旁。正当我要开口抗议时,他出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推倒在地,整个人压了上来。

又来了!我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使劲扭动抗拒想逃开。不过,就在我听见他早就听到的声音时,我瞬间便动也不敢动了。有人在我们附近前前后后地移动,同时还伴随着马蹄踩踏及水喷溅的声响。毫无疑问,这是英格兰人的声音。我奋力挣扎,想摆脱捂住嘴巴的手,张口就咬,牙齿深陷他的手掌。就在我发现他曾用手指拿过腌渍鲱鱼的同时,我的后脑勺儿也遭受重重一击,瞬时陷入一片黑暗。

***

在朦胧的夜雾中突然出现一座石造小屋,屋上门窗紧紧闩着,仅透出一丝光线。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无法判断这里和纳敦巨岩或因弗内斯镇相距多远。我们在马背上,我的手被系在鞍头,人安放在前座,而囚俘我的人则在我身后。这里没有路可走,所以行进速度颇为缓慢。

我想我没有昏迷太久,头上那一击除了造成脑后底处酸痛,既没让我脑震荡,也没有其他不适的影响。囚俘我的是个寡言男子,对于我的提问、要求、尖刻话语等,他仅以苏格兰发音的“嗯哼……”来回应。要是我对他的国籍有所怀疑,光是这个声音就足以将疑惑一扫而空。

随着马蹄踏过石块和金雀花,我也渐渐习惯户外昏暗的光线,因此当我从近乎漆黑之处踏进灯火通明的屋内时,着实吓了一跳。当炫目退去,我才明白,这整个房间仅仅是以炉火、几根蜡烛以及危险的老式油灯照明而已。

“默塔,你带的那是啥?”

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抓住我的手臂,逼我对着火光看。

“杜格尔,从她说的话判断,是个英格兰小妞。”房间里有几个男人,全都直直盯着我。有些人的眼神透着好奇,有些则明显不怀好意。经历了下午这么多事,我身上衣物多处都给撕破了。我急忙低头检查,发现从衣服的裂口中能清楚看见胸部的弧线,我确定这群人也同样看得清清楚楚。收拢这些残衣破布只会招引更多目光,所以我打定主意反其道而行,随意从人群中找张脸,大胆地直盯着他瞧,希望可借此让我自己和这男人分心。

“嗬,美人儿,英格兰来的?”一个坐在火堆旁,外表肥胖、油腻的男子问道。他起身朝我走来时,手上还握着一大块面包。他用手背托高我的下巴,拨开我脸上的头发,几片面包屑落到我的衣领上。其他身穿格纹裙、留着络腮胡、闻起来满是浓烈汗味和酒气的男人,此刻也跟着聚拢。这时我才看见他们全都穿着格纹裙。即便是在苏格兰,这也挺怪的。难道我跌进了某个氏族的聚会,或某个团体的联谊会?

“小姑娘,过来这儿。”一个有着深色胡须的大块头男子坐在窗边桌旁招着手说。从他发号施令的神态来看,他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默塔领我向前时,这群人不情愿地让开,显然是尊重默塔身为擒获者的权利。

这个黝黑的男人反复仔细地打量着我,脸上没有表情。我认为他样貌俊秀,而且没有敌意。虽然双眉之间有几道紧绷的线条,却是一张让人无意违逆的脸。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对一个体形壮硕的人而言,他的声音算是清亮,不是我预期的从浑厚胸膛发出的沉重低音。

“克莱尔……克莱尔·比彻姆。”当下我决定采用婚前的本姓。如果他们脑子里计划着拿一笔赎金,我不想让他们从我的姓氏推找到弗兰克。而且,在我探出他们是谁之前,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希望让这群样貌粗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比彻姆?”他扬起浓眉,众人则讶异地骚动起来,“这是个法国姓氏,绝对是吧?”虽然我说这个姓氏时用的是一般的英语发音,但他却以纯正法语念出。

“是的,没错。”我有点讶异地回答。

“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姑娘的?”杜格尔来回踱步,对着正提着皮壶喝酒提神的默塔问道。

这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耸了耸肩:“就在纳敦巨岩脚下。她正和某个我刚好认识的龙骑兵队队长讲话。”接着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又补上这句:“他们似乎对这位女士是不是妓女有些争论。”

杜格尔再次细细打量着我,从上到下把我的印花棉质连衣裙和鞋子的细部都审视了一遍。

“我知道了。那么这位女士在这场争论中的地位如何?”他问道,并在我不特别在乎的“女士”二字上特别加重语气以示嘲讽。我注意到他的苏格兰腔调不像默塔那么重,但口音还是让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尼士”。

默塔似乎暗暗觉得有趣,至少他薄唇的一角扬了起来:“她说她不是。那个队长看起来对这个问题想不太通,不过,他打算测试测试。”

“那么我们也可以来测试测试啊。”那个黑胡子的胖男人咧嘴而笑,手插在腰带上朝我走来。我急忙后退,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不过屋子这么小,我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够了!鲁珀特。”杜格尔仍对我绷着脸,声音却带着威严。鲁珀特随即止步,脸上做出失望的滑稽表情。

“我不希望我们强暴妇女,而且我们也没时间做这档事。”听到这样的宣告,我心里着实开心,却也怀疑这背后的道德基础。面对其他人脸上公然的猥亵神情,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愚蠢地觉得自己好像穿着底裤内衣出现在大众面前。虽然我不知道这群苏格兰高地土匪想找的是谁,要做什么,但他们似乎危险得很。我咬着舌,强忍着内心波涛汹涌的不雅之语。

“默塔,你认为呢?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喜欢鲁珀特的样子。”杜格尔向俘虏我的人问道。

“这证明不了什么。”一个矮个儿的秃头男反对道,然后又补上一句,“他又没给钱。没给一些实际的甜头,你别期待会有女人接受鲁珀特这样的家伙。要先付哦。”这句话引来众友伴的大声欢闹。此时,杜格尔的头猛地朝着门急转,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安静下来。那个秃头男咧着的嘴还没收起,便遵命溜出门外没入一片黑暗。

默塔未随着众人嬉笑,反而皱紧眉头打量着我。他摇摇头,细长的刘海在额前晃着。

他坚决地说:“她不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在做什么,不过我可以拿我最好的衬衫打赌,她不是妓女。”我希望默塔最好的衬衫不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这件衣服看起来一点押注的价值也没有。

“哎哟,默塔,你知道她是谁?你应该知道的呀,你都看过了嘛。”鲁珀特讪笑着,但随即被杜格尔硬生生打断。

“这我们之后再研究。今晚还有一大段路要赶,而且我们得先帮帮詹米,他这样没办法骑马。”杜格尔疾言厉色地说。

我缩回火堆旁的暗影处,希望不引人注意。那个叫默塔的人在领我进屋子之前已为我松绑,众人现在转而关注蜷坐在屋角凳子上的年轻男子,也许我可以趁他们在别处忙的时候溜走。在我进到屋子和接受质询期间,他几乎没抬起头来看上几眼,头一直低着,手紧抓着肩膀,痛苦地前后晃摇着。

杜格尔轻柔地推开这男子紧抓的手,有个人将他的格纹披肩往后拉,露出染上血痕脏污的亚麻衬衫。一个留着浓密髭须的矮小男子拿着一把单刃刀,从他背后走来,抓住衣领,从上横过胸口将衣服一路割到袖端,布片从肩处落下。

我和几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男子的肩膀受伤了,一道凹凸不平的伤口如犁田般横过肩上,血正恣意流到他胸前。但更吓人的是,他的肩关节处出现了一块骇人的隆起,而且手臂正以不可能的角度垂着。

杜格尔低声喃喃说道:“嗯,脱臼了,可怜的家伙。”这年轻男子首度抬起头来,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脸上还有红色短须残迹,但这是一张坚强、可亲的脸孔。

“火绳枪把我从马鞍上打下来,我着地时手伸了出来,全身重量都落在手上,接着咔嚓一声,就变这样了。”

“咔嚓声,没错。”留着短髭的男子说。从口音听起来,这男子是受过教育的苏格兰人,他正探看着年轻男子的肩膀,这让年轻人痛得脸都变形了。“这伤口不是麻烦事,子弹刚好穿过,伤口干净,血也流得顺。”这男人从桌上取过一小团脏布,用来止血,“不过,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脱臼,我们需要一位大夫把骨头好好推回去。你这样没办法骑马,对吧,小伙子?”

火绳枪?大夫?我脑中一片空白。

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地摇着头:“静坐着伤口就够痛了,我没办法骑马。”他紧闭着眼,牙齿用力咬住下唇。

默塔不耐烦地说:“我们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吧?虽然那些红衣英国兵在暗夜里搜寻的技巧不怎么灵光,就算把门窗紧闭,他们迟早还是会发现这地方的。詹米身上这个大窟窿可没办法让他假称是个佃农。”

“你别担心,我不是要丢下他。”杜格尔简短有力地说。

髭须男叹了口气:“没办法,我们还是得试试用力把骨头推回去。默塔,你和鲁珀特抓住他,我来试试。”

我同情地看着他从手腕和肘弯处执起年轻人的手臂,开始逼他抬起。这角度真是大错特错,一定会把人折磨到疼痛不已。年轻人脸上汗如雨下,但他除了微微呻吟,什么声音都没发出。突然间,他往前昏了过去,还好几个人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扑倒在地。

有人拔开皮酒瓶的塞子,抵住他嘴唇,劣酒的浓烈气味飘散到我这里。年轻人又噎又咳,但还是把酒咽下,几滴琥珀色的液体淌滴到他身上剩下的衣衫上。

“小伙子,再试一次,可以吗?”秃头男子这么问。“或者,换鲁珀特来试试……”他转向那个留有黑须的矮胖土匪建议道。

秃头男这么一说,鲁珀特便折折手,好像准备要抬起一根大树干。他抓起年轻人的手腕,直接想靠蛮力把关节推回去,但这个动作显然只会把这个年轻人的手臂像扫把柄般折断。

“不能这么做!”来自我护理专业的愤怒淹没了所有想脱逃的念头,我无视这群男人的讶异目光,迈步向前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秃头男厉声说道,显然被我的出言干涉所激怒。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做,会弄断他的手臂。”我也厉声回答。“请让开。”我用手肘顶开鲁珀特,自己握住病人的手腕。年轻人和其他人一样讶异,但并未反抗。他的皮肤非常热,但我判断他并未发烧。

“得先把上臂骨调到正确角度,再滑回关节。”我拉高他的手腕将手肘内弯,一面如此咕哝着。这个年轻男子个头儿高大,手臂重得像铅块一样。

“接着是最糟的部分。”我警告病人。我捧着肘部,准备快速向上推。

他嘴角一阵抽动,但可不是微笑。“不会比现在还痛,你继续吧。”现在,我脸上也冒汗了。在黄金时机帮肩关节复位已是难事,在这个已脱臼好长一段时间、肌肉已肿胀的大男人身上动工,可得费上我全身的气力。这火堆又近得危险,希望我把关节用力推回去时,我们不会双双跌进火堆才好。

突然间,他的肩膀发出微微的“啪”一声,关节复位了。这病人一脸讶异,不可置信地伸手在肩上摩挲。

“不痛了!”他的痛苦解除,脸上展露出开心的笑容,众人也爆发出惊呼和掌声。

我因为使上全力而满身大汗,但对成果还是挺开心的:“你还会再痛起来。这伤处这几天会很敏感,一碰就痛,两三天内绝不可伸展关节。等到可以活动时,动作要非常缓慢。如果又开始痛起来,马上停止,而且要每天热敷。”

在我吩咐建议之际,我发现病人恭敬地聆听着,其他人则用惊讶或深感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如你所见,我是个护士(nurse)。”我多少带着防卫解释着。

杜格尔和鲁珀特的目光落在我胸上,带着某种惊吓的迷惑牢盯在那儿。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接着杜格尔的视线又回到我脸上。

他对我扬起眉道:“尽管如此,就一个奶妈(wetnurse)来说,你似乎还有点治病的技巧。你能止住这小伙子伤口的血,让他可以骑马吗?”

我口气非常严厉地说:“可以,我能处理伤口,只要你有东西可用。不过你刚刚说奶妈是什么意思?而且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杜格尔不理会我的问题,转身以隐约听来像是盖尔语的语言对一个缩在屋角的女人说话。先前我被一大群男人包围,没注意到她。她的打扮很古怪,下半身穿着一条破烂长裙,上半身是一件长袖衫,但外头又套上一件紧身短上衣。全身上下都是脏的,连她的脸也是。我环顾四周,屋子里不仅没电,连室内水管也没有。也许这就是肮脏的原因。

这女人快速屈膝行礼,急忙走过鲁珀特和默塔身边,在炉边的上漆木柜中翻找,最后终于挖出一堆破烂碎布。

“不,这个不行。”我小心翼翼地指着那堆布,“伤口得先杀菌,接着才能用布包扎。如果没有无菌绷带,那至少得是干净的布。”

所有人的眉头全都扬了起来。“杀菌?”矮个头儿的男人谨慎地说。

“是的,杀菌。”我坚定地回答。我心想,虽然他的口音听似受过教育,脑袋却有点驽钝。“伤口上的所有脏东西都得清干净,我得用药品来抑菌、加速复原。”

“什么样的药?”

“比如碘酒。”看到眼前的脸庞一片茫然,我试着再说一次,“硫柳汞?石炭酸?或者,你们有酒精?”他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终于找到他们认得出的字眼儿了。默塔把皮酒瓶塞进我手里,我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苏格兰人很“纯朴”,但默塔这样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我尽可能耐着性子说:“听好,你们何不直接带他到镇上去?村子又不远,而且那里一定有医生能照料他。”

女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什么村子?”

那个叫杜格尔的大块头不理会我们的对话,小心谨慎地从窗帘边窥视外头的一片黑暗。杜格尔把窗帘拉回原位,悄悄走向门边。当他静静隐没在夜色中,所有人全都静了下来。

没多久,杜格尔带着秃头男子和一身冷冽的松香回来了。他摇摇头,以此回应众人脸上询问的神情。

“没有,没有追兵。我们得趁着安全的时候赶紧动身。”

杜格尔看到我,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突然间,他朝我点点头,他做了决定。

“她跟我们一起走。”杜格尔在桌上那堆破布里仔细翻找,挑出一条破布条。这破布看来曾是一条十分华贵的领巾。

不管他们要去哪里,髭须男似乎无意与我共行。

“怎么不把她丢在这里?”

杜格尔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丢给默塔去解释。

“不管红衣英国兵现在在哪儿,他们在天亮时就会赶到这里,而且看来天就要亮了。如果这女人是英国奸细,我们不能冒险把她丢在这里让她泄露我们的行踪。但如果她不是跟英国人一伙儿的,”默塔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也不能把这身打扮的落单女人丢着不管。”他神色又稍稍亮起,伸手指了指我的裙布,“而且她可能值点赎金,虽然她穿得少,不过那可是块好料。”

杜格尔突然插话:“而且,她在路上也许会有点用处,她似乎懂点医术。不过,詹米,我们现在没时间了,恐怕没办法让你先‘杀菌’再上路。”杜格尔拍拍年轻人的背,“你可以单手骑马吗?”

“可以。”

“好家伙。”杜格尔把油腻的布条塞到我手上,“这个,帮他包住伤口,动作快。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他转头对着一个面容猥琐的家伙和那个叫鲁珀特的胖子喊道:“你们两个去备马。”

我嫌恶地丢回布条,抱怨道:“这我不能用,太脏了。”

大块头躲都没躲,只是抓住我的肩膀,深色大眼紧盯着我说:“快动手。”

接着他一把推开我,快步走到门边,随着两个亲信消失在黑暗中。

这可吓到我了,我赶紧铆尽全力包扎枪伤。基于我受过的医护教育,我不可能使用脏污的领巾。我忙着在布堆里找寻更合适的包扎物,以尽可能掩盖我心中的疑惑和恐惧。我快速翻找了一阵却徒劳无功,最后发现我裙摆缝边上已撕裂的人造丝边条。虽然这绝非无菌,却已远比手边现有的材料干净。

病人身上衣服的亚麻布料又旧又破,却依然惊人地硬挺。心中稍稍挣扎之后,我把他身上剩下的袖子撕开,随手做成吊腕带。我倒退几步,审视临时包扎的成果,不料直直撞上大块头,他方才已悄悄进门看着我们。

看来他对我的手艺颇为赞许:“做得好,小姑娘。来,我们准备好了。”

杜格尔递了一枚硬币给屋中那女人,然后把我推出屋外。詹米脸色依然苍白,慢慢地跟在后头。他从矮凳上站起,个头看起来颇高。杜格尔已经是个高个儿了,詹米站着又比他高几英寸。

黑胡子鲁珀特和默塔站在屋外,牵着六匹马,在黑暗中以盖尔语低声对马儿轻柔地说着亲昵的话语。这是个无月之夜,不过马具上的金属配件还是在星光下闪着银光。我抬头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夜空里满布我前所未见的熠熠生辉的亮光。我环顾周围的森林便明白了,少了邻近城市的光照,没了竞争的群星在这里统治了黑夜。

接着,我近乎僵直地停下来,感到一股比夜晚凉意更加冰冷的寒气。这里没有城镇的光亮。“什么村子?”屋里的那个女人曾这么问。我在战时已习惯了停电和空袭,没有灯光对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现在是和平时期,没有战争,应该见得到几英里外因弗内斯镇上的灯光才对。

这群人在黑暗中都成了无形体的团团黑影,我想溜进树林,不过杜格尔显然猜到了我的想法,他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拉向马匹。

杜格尔下令:“詹米,你上马,这姑娘跟你一起。”他紧抓我的手肘说:“如果詹米无法单手控制,你就握住缰绳,但要注意跟紧我们。如果你想动什么歪脑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懂吗?”

我点点头,喉咙干得回不出话。他的语气并不特别具有威胁性,但字字句句都让我深信不疑。我无意动什么“歪脑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人在何处,身边这群家伙是什么人,为何要这么匆忙离开,又要去哪里,不过,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他们走。我担心弗兰克,他一定找我很久了,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提他的好时机。

杜格尔一定感到我点了头,因为他松开我的手,突然在我身旁弯下身子。我低头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嘘”了我一声,说:“你的脚,姑娘!脚踏上来。”他又嫌恶地加了一句:“你的左脚!”我急忙将踏错的右脚从他手上移开,改为左脚。杜格尔微微嘟囔了一声,把我推上马鞍,坐在詹米前面,詹米则用未受伤的手臂紧钩住我。

即便这种情况让我颇为窘困,我还是挺感谢这位年轻的苏格兰男子传递过来的温度。他闻起来有浓烈的燃木烟味、血味,以及未清洗的男人体味。夜里的寒意浸透我的薄衣,能够背倚着他,我也够高兴了。

就着缰辔闪出的微光,我们动身离开,迈入星光的夜晚。这群人彼此并无交谈,而是处于全面戒备的状态。我们一上路,马匹随即开始疾驰奔行。我被推挤碰撞得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愿,就连自言自语都意兴阑珊。

我的同伴虽然无法使用右手,导引马匹却似乎不成问题。我感到他的大腿在我腿后,间或移动、压挤着,指引马匹。我紧抓住短鞍边缘,好在马上坐稳。虽然我以前也骑过马,但绝不像这位詹米如此纯熟。

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来到某个岔路口,秃头男和杜格尔在此处低声商议,我们也停了下来。詹米放下马颈上的缰绳,让马儿漫步到路边庄稼地,然后松开缰绳的手开始左扭右拐,并转到我身后。

“小心,别那样扭,你的包扎会松掉。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想松开披巾,盖住你。”他回答,“你在发抖。不过我没办法单手松开披巾,你能否帮我松开领针上的扣子?”

经过一番拉扯和笨拙的动作之后,我们松开了披巾。他惊人地灵巧一转,旋开了披巾,披巾像条大围巾似的罩在他肩上。接着,他将巾尾披到我肩上,利落地固定在马鞍边缘,把我们两人暖暖地包裹起来。

“我们可不希望你在抵达之前就冻成冰。”

“谢谢你。”我对他的照护心怀感激,“不过,我们要去哪儿?”

我看不到他在我后上方的脸,不过,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小姑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到达时就会知道答案了,呃?”至少他笑了一下。

***

我们行经的这段郊区有个东西看起来似乎挺眼熟的。我当然认得前头那块巨岩的形状,就是看似公鸡尾巴的那块。

“纳蒙公鸡岩!”我大叫一声。

“是啊。”我的护花使者对我的发现并不激动。

“英国人不是把此处当作埋伏地点吗?”我试着回想弗兰克过去几周花好几个钟头努力向我灌输、让我“大饱耳福”的无聊的当地历史,“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说下去。要是附近有英国巡逻兵,我或许不该提醒这伙人。但万一遭了埋伏,我和我的伙伴一同裹在披巾里,也难以区别。接着我又想到乔纳森·兰德尔队长,不禁发起抖来。自从我穿过巨岩裂口,见到的每件事皆指向一个不合理的结论,那就是,我在林子内遇到的男人事实上是弗兰克六代前的祖先。我固执地奋力反抗这样的结论,却找不到其他符合种种事实的可能性。

我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画面比以往都鲜明的梦,但兰德尔粗暴狎昵的吻和动手动脚,驱散了我原先的想法。默塔敲了我的头,这也不是想象,我头颅上的疼痛和大腿内侧因摩擦马鞍而造成的疼痛感,绝对不是梦境。对,还有血。我对人血再熟悉不过,也曾梦到过血,但从没梦到过人血的气味,而现在我仍能从背后这男人的身上闻到血液温热、浓烈的铜味。

“驾!”詹米对我们的马匹发出命令,催马赶上领队的坐骑。高大的暗影以盖尔语轻声交谈,马匹的步履慢了下来。

领队发出信号,詹米、默塔以及矮个儿的秃头男往后退去,而其他两人则朝右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巨岩策马急奔。半月在空中露脸,月光已经亮得能让人分辨出路旁锦葵的叶子,不过巨岩缝中的暗影还是能藏进任何东西。

正当众人疾行的身影经过巨岩时,岩凹处闪出一道火绳枪击发的火光。我正后方传来一阵足以让人血液凝结的尖叫,我胯下的马匹也仿佛被尖棍猛刺般往前急跃。突然间,我们穿过石楠地,冲向巨岩处,默塔和另一人也跟在我们身边,令人寒毛直竖的尖叫和号吼劈开了夜里的空气。

我逃命似的紧靠住马鞍头,马匹在一大片金雀花丛边突然被勒住,詹米抓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扔进花丛。这匹马再度猛烈地打转、弹跳,绕着南侧的石块转圈。马匹消失在岩影中时,我依稀看见马背上的身躯仍低伏在鞍上。等马儿再度现身时,它依然疾驰着,不过鞍上却空了。

巨岩表面有斑斑坑影,我能听见吼叫声和间歇的火绳枪响,却分辨不出我见到的动作究竟是人影,还是从岩缝中冒出的矮小橡树。

我花了点气力才从金雀花丛中脱身。我从发间、裙上拔下一朵朵多刺的金雀花,舔了舔手上的伤痕,心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可以等着巨岩旁的激斗分出胜负。如果苏格兰人战胜,或说,至少有人幸存,我想他们会再回来找我;如果他们没打赢,我可以走近英国人,但英国人很可能会认为,既然我跟苏格兰人同行,那么我必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跟他们同伙要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从这群人在小屋里的行为来看,他们准备做的显然是英国人极度反对的事情。

也许在这场冲突中,两边都避开会比较好。毕竟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使我全程都得靠走,也还有机会回到我熟悉的村子或镇上。我决定朝路上走,不过沿路却被难以计数的花岗岩块绊倒,这些碎岩块都是纳蒙公鸡岩“生”下的小杂种。

虽然这条路我看得清清楚楚,月光却让路走起来十分不畅。我感觉不到深度,平坦的植被和尖凸的石头看起来高度都一样,使得我得愚蠢地抬高脚步避开实际并不存在的障碍物,然后让脚趾踢到凸起的岩石。我尽可能加快脚步,聆听身后有无追捕的声音。

当我走到路上,争战的声响已经消散。我知道站在路上未免太过醒目,但如果我想找到回镇上的路,就得沿着这条路走。我在黑暗中没有方向感,也从没向弗兰克学得他那靠星象侦测方位的伎俩。一想到弗兰克,我不禁要掉泪,于是我试着转移心思,打算弄清楚下午这一连串的事情。

这似乎很难想象,不过所有迹象都直指我身处某个依然受十八世纪晚期政治及习俗所控的地方。要不是那个名叫詹米的人的伤势,我还曾想整件事是某种古装演出。从伤口上遗留的痕迹判断,他的伤势的确像是由某种极似火绳枪弹之物造成的;而小屋里那群人也不像在演戏。他们一脸正经,他们的匕首和长剑都是真货。

也许这里是某个遗世独立的村落,村民正定期重演当地历史?我听说德国有这种事,但没听说苏格兰也有。而且你也没听过演员用火绳枪互射吧,对吧?脑子里那个理性的部分讥笑着,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回头看看巨岩,以确定自己的方位,接着抬头望向天际,霎时,我全身的血都冻结了。天上空无一物,只有如羽松针的漆黑暗影呼应着漫布的繁星。因弗内斯镇的光线呢?如果纳蒙公鸡巨岩如我所知的就在我背后,那么因弗内斯镇必定在西南方不到三英里处。而如果因弗内斯镇在那儿,那么在这个距离内,我应该能在上空见到镇上的光线才对。

我烦躁地摇着身子,抱着手肘抵御寒气。我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时,我完全相信了这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然而,因弗内斯已存在六百年之久了,这村子就在那里。但显然,镇上没有亮光,这情况无疑说明了镇上没有电灯。所以,如果我需要证据佐证的话,这就是另一项证据。不过,我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冒出,就杵在我面前,距离之近让我几乎撞上。我抑住尖叫,转身就跑,但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

“别怕,姑娘,是我。”

“我怕的就是这个。”出现的人是詹米,虽然我故意这么说,事实上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尽管詹米看起来同样危险,不过我不像怕其他人那样怕他。当然,一个原因是他还年轻,我猜他的年纪甚至比我小;此外,要我害怕一个才刚经手医治过的病人也很难。

“希望你没虐待你的肩膀。”我以医院护士长的责备语气说着。如果我的语气能撑起足够的权威感,也许就能逼他放我走。

“这点小伤不碍事。”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揉了揉肩头。

这时他走入一片月光中,我看到他衣服前面有一大片血迹。我马上想到了动脉出血!可是他怎么还能站着?

我大叫:“你受伤了!你肩部的伤口裂开了,还是这是新的伤?快坐下,让我看看。”我把他往一堆石块推去,快速思索着紧急处理的步骤。除了我穿的衣物,手边没有敷布可用。我正要伸手撕下身上衬裙的残布碎条打算用以止血时,他笑了。

“小姑娘,别管它,这不是我的血。至少大多数不是。”他补上这句,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拉下吸满血的布条。

“噢……”我觉得有点反胃,咽了一口口水,虚弱地说。

“杜格尔和其他人会在路上等着,我们走吧。”他轻抓着我的手臂,动作温和友善,而非逼我随他同行。我决定利用机会,止步不前。

“不,我不要跟你走!”

他停了下来,有点讶异我的反抗。“不,你得跟我走。”他似乎没被我的拒绝激怒。事实上,我拒绝再被绑架似乎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要是我不从呢,你也会割断的我喉咙吗?”我质问,强迫他表态。

他想了想,冷静地答道:“不会。何必呢,你看起来也不重。如果你不走,我就把你拎起来,扛在肩上。你要我这么做吗?”他朝我踏了一步,我急忙往后退。我确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动手,不管这会不会让他伤势加重。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会再伤到肩膀。”

虽然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借着月光瞥见了他微笑时牙齿反射的微光。

“好吧,既然你不想让我受伤,那么我猜这就表示要跟我走啰?”我努力想找个答案驳回去,但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再度牢牢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朝路上走去。

詹米的手一直牢牢抓着我,在我踢到石块、绊到植物时拉我一把。在这石楠残株遍地的路上,他却步伐稳健得像是在大白天走平路。他体内一定有猫血,我坏心眼儿地这么想,难怪他可以在漆黑一片中鬼鬼祟祟地靠近我。

如詹米所言,其他人马已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全都在,显然没有折损或受伤。经过一番有损我尊严的扭打之后,我又被拎上马了。我的头不小心撞到詹米受伤的肩膀,他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

我刻意用霸道、多管闲事的口吻,掩饰自己又被囚俘的怨恨,以及撞到他伤口的自责之情。

“你活该。我告诉过你不要动关节,你却在乡野间打打闹闹,又在树丛和石头间追逐,现在你的肌肉大概也出现撕裂或瘀青了。”

他似乎被我的斥责给逗乐了。“这个可没得选。如果我不动肩膀的话,其他地方就永远没得动了。我一只手可以应付一个英国兵,两个也许也还可以,可是三个就不行了。”他有点吹牛地说。

“而且,等我们到了要去的地方,你还可以帮我再诊治一下。”他把我拉向他沾满血的衣服。

“哼,自以为是。”我冷冷答道,不安地扭着身子想和湿黏的衣料保持一点距离。他对马喝了一声,我们再度起程。这群人在打斗过后情绪高昂得惊人,沿途有说有笑。我警示可能有英军埋伏的微小贡献颇受赞扬,众人轮番喝着几个人随身携带的酒,向我致意。

他们给我递上酒,起初我因为担心没办法在马上坐稳而谢绝。我从这群人的言谈中拼凑出当时的状况——那是一群英军巡逻队,约莫十人,配有火绳枪和军刀。

某人将皮酒袋递给詹米,在他喝下时,我闻得到炙热的烧灼酒气。我并不渴,但是酒气的蜂蜜微香让我想起肚子极饿,而且已经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肚子尴尬地发出大大的咕噜声,抗议我对它的忽略。

“嘿,詹米小伙子,饿了吧?还是你带了一大组风笛啊?”鲁珀特大喊着。他搞错了声响的来源。

“我猜,应该饿得可以把一整组风笛都给吞啦。”詹米体贴地担下鲁珀特的挖苦。

“你最好喝点,虽然这填不饱肚子,不过却能让你忘记饥饿。”他轻声对我说。

希望其他事情也能一并忘记——我举起皮袋,把酒灌了下去。

***

我的护花使者说得没错,威士忌燃起了一团小小的暖火,在我胃里舒服地烧着,模糊了饥肠辘辘的痛苦。我们相安无事地走了好几英里,轮流交换马缰和酒袋。接近一座荒废小屋时,护花使者的呼吸也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气。我们一路在马上摇摇晃晃的,现在突然变得更为不稳了。这我就不解了,如果我没醉,醉的人也不可能是他啊。

我大叫:“停下,救命!他昏过去了!”我记得我上一回没准备好就落马的情况,现在可不想再重演一次。

几道暗影回过头来围住我们,满是困惑地喃喃低语。詹米头向前垂着,身子像袋石块般滑落,幸好有人接住了他。其他人纷纷下马,帮着让詹米躺在空地上,我则自行爬下马。

“他还有呼吸。”有人说。

“嘿,这句话帮助还真大!”我回了对方一句,然后在黑暗中疯狂搜索他的脉搏。终于找到了,他的脉搏跳得虽快,但仍有力。我的手压在他胸上,耳朵贴近他嘴边,除了喘息声,还能感到规律的起伏。我直起身子。

“我想,他只是昏过去了。拿个鞍袋垫在他脚下,如果有水的话,带点过来。”我很讶异马上有人执行我的号令,而这个年轻人显然也对他们甚为重要。他呻吟着,张开眼,就像星空里的黑洞。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下好像骷髅,苍白的皮肤紧绷在棱角分明的眼眶上。

“我还好,只是有点晕。”他试着想坐起身子,我伸手搁在他胸膛上,将他推回去。

“静静躺着。”我命令道。我快速地触诊,接着跪起来,转向某个模糊的身影。从体形推测,他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杜格尔。

“枪伤又开始流血了,而且这个傻瓜还有刀伤。我想这伤势不严重,但他流了不少血,衣服都湿透了,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血是他的。他需要休息静养,我们得在这里扎营,至少等到天亮。”但这个身影给了我否定的回答。

“不行。虽然目前这里英国驻兵已不敢再前进,但还得提防。我们还有十五英里的路要赶。”杜格尔的头一抬,观察着星象。

“至少还需走五个钟头,更可能要七个钟头。我们可以等你把血止住,包扎好伤口,不过,就只能这样。”

我不满地边咕哝着边开始动手,杜格尔轻声差遣其中一个黑影牵着马站在路旁警戒,其他人则低声交谈,喝着酒歇息一会儿。尖嘴猴腮的默塔过来帮我取水、撕布条、扶起伤者。尽管詹米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但我严禁他自己移动身躯。

“你当然有事。”我厉声说,好发泄自己的恐惧和急躁怒气,“什么样的笨蛋会让自己被刀割了还不停下来疗伤?你难道看不到血流得有多严重吗?整晚在这乡下地方跑来跑去,打打杀杀,而且还从马上坠下,没死还真算你幸运……别动,你这讨厌的笨蛋。”我手上的亚麻布和人造丝布在黑暗中实在难以掌握,布料从我手上滑开、松脱,就像闪着肚白径直往水底深处钻的鱼儿。尽管夜里寒凉,汗水还是从我颈上冒出。最后我终于绑好了其中一端,伸手要去抓住不停从伤者背部滑落的另一端。

詹米动了一下,原本系好的这一头又松了。“给我回来,你这天杀的混账东西。”

大家吓得安静了好一会儿。“老天爷!我这辈子还没听过女人用这种字眼儿说话呢。”那个叫鲁珀特的胖子这么说。

“那你得见见我的格丽塞尔姑妈。”另一个声音说,引发大笑。

“你这娘们儿,你丈夫应该好好鞭打你才对。圣保罗说,‘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顺服……’”树下的黑影严厉地说着。

“管好你自己的该死的闲事,圣保罗也是!”我咆哮大叫,汗水沿着耳后滴落。我挥袖擦过额头,“把他翻向左边。”接着对我的病患警告:“要是我在系绷带时你敢动一下,我就勒死你。”

“噢,好的。”他温顺地回答。

我把最后一条绷带拉得太用力了,整个包扎全散了开来。

“天杀的全都给我去死!”我沮丧地捶地怒吼。大伙儿再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我在黑暗中摸索散开的绷带时,众人又开始批评我说话用字不像女人了。

“杜格尔,也许我们该把她送去圣安妮修道院。”一个蹲在路边的人这么提议,“詹米以前满口脏话,连水手听了都脸红。但自从我们离开海岸之后,我再没听过他出口咒骂。四个月的修道院生活一定有些效果。小子,你现在不会再指着神明咒骂了吧?”

“如果你被惩罚在二月天的半夜只穿一件上衣躺在教堂冰冷石铺地板上三小时,当作忏悔,你一定也不会再开口。”我的病人说。

詹米接着又说:“这忏悔其实只有两小时,不过我得再花一个小时才能从地板上爬起来。我以为我的……呃,我以为我冻得都垂了,结果它可硬了。”大伙儿全笑了。

他显然觉得好多了。我虽然微笑着,但还是决绝地说:“你安静,不然我要让你痛不欲生。”詹米小心翼翼地摸着包扎处,我拍掉他的手。

“噢,这是威胁吗?我还要和你一起共享美酒呢!”他厚颜无耻地调笑着。

酒瓶在众人中传了一圈,杜格尔跪坐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倾着瓶身好让病人喝到酒。纯威士忌辛辣、烧灼的气味飘散开来,我伸手拦住了酒瓶。

“别再喝烈酒了。他需要的是茶,不然最少也该是水,而绝不是酒。”

杜格尔从我手中取过酒瓶,全然不顾我所言,朝我病人的口中倒入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呛咳起来。等病人喘过气来之后,杜格尔又递上瓶子。

“住手!你想让他醉得站不起来吗?”我再次出手想夺下瓶子。

我被人粗鲁地用手肘顶到一旁。

“真是个爱生气的泼妇,对吧?”我的病人说着,声音听起来像是被逗乐了。

“少管闲事,娘们儿。今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他需要这东西,这样他才会有力气。”杜格尔命令道。

绷带刚系好他就想站起来了。我把他推躺回去,一只膝盖压在他胸上不让他乱动。“你不能走!”我抓住杜格尔格纹裙的褶边,粗鲁地扯着,口气凶暴地要他跪坐回我旁边。

“你看看这个。”我竭尽所能以护士的语气发令,同时把詹米那团被血浸透的破烂上衣重重搁在杜格尔手上。他嫌恶地惊呼一声,丢下衣服。

我执起杜格尔的手搁在伤者肩头:“看看这里,他斜方肌这里被某种刀直直刺入了。”

“是刺刀。”我的病人插进这句话。

“刺刀!你怎么不早说?”我大叫。

他耸耸肩,随即痛得稍微呻吟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我感到刀子刺进来,可是不知道有多严重。当时没那么痛。”

“那现在痛吗?”

“痛。”他简短地回答。

“很好。”我彻底被激怒了,“你活该,也许这刚好教你别到乡下乱跑、绑架年轻妇女,还有杀……杀人,还有……”我发现自己竟然荒谬地快掉下泪,于是住了口,努力把持住。

杜格尔对我们的对话变得不耐烦起来:“男子汉,你两脚可以跨在马侧吗?”

“他哪里也不能去!他应该到医院,他绝对不能……”我气急败坏地抗议。

一如往常,我的抗议无人理会。

“你能吗?”杜格尔再度问道。

“能,只要你把这姑娘从我胸口拉开,拿件干净的衣服给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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