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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戴维·比顿的药柜

令人讶异的是,我走回城堡时,科拉姆身着格纹裙的贴身护卫已经在大门旁等着我了。他说,我若能在科拉姆的私人密室等候,科拉姆会十分感激。

科拉姆私人密室内的长框窗敞开着,一阵风吹过屋子,穿扫过鸟笼里的树丫,风吹树摇加上喃喃鸟语,让人有仿佛置身户外的错觉。

当我进门时,科拉姆正伏在案上写字,他一见到我便停笔,起身致意。简单寒暄问候之后,科拉姆领我走向抵着墙边的鸟笼。我们细细欣赏小巧的笼中鸟在被风撩拨的枝叶间蹦跳活动,鸣声啾啾。

他伸出手指,穿过笼网,语气平淡地说:“杜格尔和菲茨太太都说,你有替人看病疗伤的本领。”一只小巧的灰色白颊鸟显然很习惯科拉姆的伸指动作,飞冲下来,利落地停在他手指上,它的小爪子抓着指头,翅膀微张保持平衡。科拉姆长茧的指头轻柔地戳抚着鸟头。我看到他指甲周围肥厚的指皮,心里纳闷着,他不太可能做过什么苦力啊。

“处理那点皮肉伤也不太需要什么技术啦。”我耸耸肩膀说。

他微微笑着:“也许不太需要什么技术,不过,要在一片漆黑的路边处理这种事,可就需要点技巧了,对吧?况且菲茨太太也说,你医好了她折断指头的小帮手,今天早上还治好了被烫伤的女仆。”

“这也不难。”我说,心里寻思着他的意图何在。他朝随侍招招手,随侍很快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来一只小钵。科拉姆掀开钵盖,将钵中的种子从鸟笼缝眼儿间撒进笼子。笼中小鸟就像许多颗小板球,弹跳地飞落在地,而科拉姆指上的白颊鸟也飞下去加入地上伙伴的行列。

“你跟比顿家族没关系吧?”

我记得菲茨太太在我们初见面时也曾这么问过——“所以,你是个术士啰?是个‘比顿’。”

“没有。这个比顿家族的人跟治病有什么关系吗?”

科拉姆讶异地看着我:“你没听过比顿家族?比顿家出身的医护者在全苏格兰高地可说是名声响亮,他们有很多都是行医江湖的人。事实上,我们这儿就有过一个,他待过一段时间。”

“有过一个,那他怎么了?”

“他死了。”科拉姆淡淡地说,“得了热病,一个星期内就走了。此后我们除了菲茨太太,就没人会给人治病了。”

“菲茨太太似乎挺能干的。”我想起她处理詹米伤势时的利落。一想到这就让我又想起詹米伤势的成因,心里不禁冒出一股对科拉姆的怒气。不过,冒出我心头的不仅是怒气,还有戒心。我想起对于领地内的众人而言,科拉姆就是法律、陪审团及审判官,而且他显然也习惯于事事皆依自己的意愿而行。

科拉姆点点头,依然专注在鸟儿身上。他撒完剩下的种子,偏心地把最后一把独留给一只晚来的灰蓝色刺嘴莺。

“噢,是啊,她对这些事还挺在行的。不过菲茨太太要忙的事情可多了,这城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她都得注意,还要照顾堡内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他突然带着迷人笑意说着。

科拉姆趁我报以微笑的空当,接着说:“我在想,你现在手边也没有什么大事,也许会想看看戴维·比顿留下的东西。你可能知道他那些药剂的用途。”

“这个……我想是吧。那就看看吧,有何不可?”事实上,我已经厌倦在园圃、储藏间、厨房里打转的日子,好奇地想瞧瞧这已故的比顿先生的随身药品有哪些。

“大人,我或者安格斯都可以带这位小姐去看。”随侍恭敬地建议。

“约翰,你就别没事找事了。我亲自带比彻姆女士过去。”科拉姆对这男人礼貌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科拉姆步履艰难地步下楼梯,而且显然痛苦不已。尽管痛得如此明显,他仍旧不求协助,我也就不便出手相助了。

比顿先生的诊所在城堡的偏僻角落,藏在厨房后方。这个空间什么都不像,活脱脱就像是前任主人在此安息长眠的坟场。这个狭窄阴暗的房间位于城堡外墙,只有一扇窄小的窗子安置在高处,让日光划开空气照进屋内,分开高拱天花板和地面之间的幽暗和阴沉。

我的视线越过科拉姆,望向房内阴暗的最深处,辨识出一座附有十多个小抽屉的高柜,柜上每个抽屉都有以花体字写成的标签。各式大小、形状的壶罐瓶瓮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台柜上方的架子上。从台面留下的残渍和研钵中覆盖的坚硬沉淀物来看,比顿先生显然习惯在这里调配药物。

科拉姆走在前头,踏进房内,脚步扬起的亮闪微尘旋升在光束内,就像破墓而入时扬起的尘土。他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让眼睛习惯黑暗,接着缓缓地左顾右盼往前走去。我想,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房间。

看到科拉姆穿行这窄小房间时颠跛的脚步,我说:“按摩会有点帮助,我是说对你那疼痛感。”我看到他灰色的眼珠里闪过一道光,有那么一瞬我还真希望自己没开口,不过这道光几乎随即闪逝而过,他立即恢复平时惯有的谦恭神色。

“得用力点按才行,特别是脊椎下方。”

“我知道。安格斯·莫尔在夜里会帮我按。”他顿了一下,指着一个瓶子,“那么,看来你果真懂得一些医术。”

“懂一点。”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希望他不会特意拿这些分过类的药剂用途测试我。瓶子上的标签写着“PURLES OVIS”,谁猜得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幸运的是,他把瓶子放回原位,伸指小心划过壁柜上的积尘。

“距离上回有人在这儿走动也有好一段时日了。我请菲茨太太派几个手下到这里打扫打扫,你看如何?”

我打开柜门,成团的灰尘扬起,害得我咳了起来。“的确需要派几个人来。”我赞同他的提议。柜子底层架上有一本以蓝色皮革装帧的厚书,我拿起这本书,发现书后还有另一本小书,而这本小书仅以廉价的简单黑布装帧,边缘都已严重磨损。

这本小书原来是比顿的日记本,他工整地记下每个病人的姓名、病症细节,以及开配的药方。“真是个井然有序的人!”我心里赞许地想着。本子开头一篇这么写着:一七四一年二月二日,莎拉·格雷厄姆·麦肯锡,拇指因触碰到转动的纺车车轴外的凸出物而受伤。敷上煮过的薄荷油,以及如下成分制成的膏药:蓍草、金丝桃、磨过的石雷特、鼠耳,混入细黏土基底。石雷特?鼠耳?错不了,这一定是架上的药草。

“莎拉·麦肯锡的拇指复原得好吗?”我合上书问道。

“莎拉?我想并不好。”他若有所思地说着。

“真的吗?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稍后可以帮她看看。”

科拉姆摇摇头,我想我瞥见了他丰盈弧唇上闪过的那抹促狭笑意。

“为何不行?或者,她已经离开理士城堡了?”

“可以这么说。”他的笑意现在更明显了,“她死了。”

我瞪着眼,看他穿过积满尘灰的石地板,朝门口走去。

科拉姆转过身子,在门边停下脚步,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让他好像站在聚光灯下。他面带嘲讽地看着我说:“比彻姆女士,希望你担任医病者的表现会比过世的戴维·比顿好。”

“不过,你要做得比他差劲也很难。”科拉姆话一说完,便消失在黑暗中。

***

我在窄小的房里来来回回,检视房中的所有东西。大多数东西都是废物,不过可能还是有些有用的可以抢救下来。我拉开药柜上的一只小抽屉,一股樟脑味冲了出来——好吧,这还挺有用的。我把抽屉推回原位,沾了灰的手指头在裙子上抹了几下。也许我该等菲茨太太那群可爱的小女仆打扫之后再继续。

我朝走廊上瞄了一眼,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声响,不过我可不会天真到认为周围完全没人。不管这些人是奉命行事还是向来机警,他们都躲得很好,难以被人察觉,但我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当我去药草园时,有人会跟着过去;爬楼梯回我房间时,会看到有目光从底下若无其事地扫上来,看我在何处转弯;骑马进堡时,也很难不注意到在屋檐下避雨的武装侍卫。他们绝不会允许我轻轻松松走出这门,遑论提供任何能让我离开的交通工具。

我叹了口气,不过至少此时我可以独处片刻,而独处正是我所亟须的,哪怕一小会儿也好。

我试着一次又一次细想踏出矗立的巨石阵后发生的每件事。不过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我在清醒时毫无时间独处细想。

然而,现在显然有个独处的机会。我把布满尘埃的柜子从墙边拉开,背靠着石壁坐下来,这些石头十分坚固。我身子向后一仰,手掌搁在石头上,心里想着巨石圈,试着回想发生之事的每个细节。

尖叫的岩石可说是我真正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即便对此我也心有存疑。那尖叫声一直持续,没有间断。我想,这声音来自石头本身,就来自我踏进的……唉,不管那是什么,就是我踏进去的那个东西。难道这些石头是某种入口?那么这入口又通往哪里?当然,没有任何答案能解释那究竟是何物。我猜,或许是个时间的裂缝吧。因为当时我显然身处未来的当下,如今我人则在过去的现在,而那些石头是两者唯一的联结。

还有那些声音。那些声音铺天盖地,但是当我近距离回头看时,听起来又像是战场的厮杀声。我派驻服务的战地医院被轰炸过三次,即便医护人员知道临时搭建的建筑薄墙没办法提供多少保护,我们还是会在第一声警报响起时冲进去,挤在一起互相打气。当迫击炮在头上呼啸而过,炸弹在隔壁炸开时,勇气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当时的那种恐惧最接近我在石阵里的感觉。

现在,我果真唤起了穿越石阵过程中的某些记忆,那是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我记得身体出现的挣扎感,就像被某种浪潮之类的东西抓住。对,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曾刻意想反抗,而且我想起这浪潮里还曾出现影像。确切地说,那不是真正的画面,更像是残缺不全的思绪,当我……当我……嗯……处于穿越的过程中,有些景象非常骇人,我努力反抗。我真的抵抗了什么吗?我意识到自己抵抗着某种东西的表面,难道是因为时空在打转的大旋涡里开了一处像是避难所的地方,才让我出现在这儿?

我摇摇头,再怎么想也找不出答案。我只知道自己非回巨石阵不可,其他事情完全混沌一片。

“女士。”门口传来的轻柔苏格兰口音让我抬起头来,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在门廊上踟蹰着。她们衣着粗劣,脚上套着木屐,头发上则罩着材质不佳的头巾。方才开口的那位女孩带了刷子和几叠布,她的同伴则提着正冒着蒸气的水桶。她们是菲茨太太手下的小女仆,过来打扫这诊间。

“没打扰到您吧?”其中一人焦虑地问。

“没有没有,反正我也正准备离开了。”

另一人接着说:“您错过午餐了。不过菲茨太太要我们告诉您,她在厨房帮您留了点吃的,您随时都可以过去。”

我望向走廊尽头的窗子,日光事实上已稍过天顶,而我也意识到逐渐涌上的饥饿感。我对她们微微一笑。

“我会去的。谢谢你们。”

***

我又带了午餐到田里去,就怕詹米晚餐前没东西可吃。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他吃饭,开口问他为何要在边境偷牛偷羊、掠劫牲畜,过着那么辛苦的日子。我现在对那些来来往往的邻村人和堡内居民的见识已经够多,看得出詹米的出身及受教育程度比多数人都高。从他言辞中曾略提到家里的农庄地产判断,他可能出身于还算富裕的人家。为什么要离家呢?

“我是个非法之徒啊。”他好像很惊讶我竟然不知道,“英国人开价十镑要取我的项上人头。这赏金不及拦路劫匪,不过比扒手多一点。”詹米对这价码似乎不甚满意。

“就只因为妨碍公务吗?”我难以置信地问。十镑在这里是一座小农庄的半年收入,我无法想象对英国政府而言,一个逃犯会值这么多钱。

“噢,不是,是因为谋杀。”这句话让吃了满嘴面包和腌菜的我呛岔了气。詹米好心地一直帮我拍着背,直到我能开口说话。

我呛得眼睛都泛泪了,问道:“你杀了谁?”

他耸耸肩:“这个嘛,就有点怪了。虽然我这一路上杀过几个英国兵,但我实际上并没杀他们所说的那个人,所以我觉得这罪冠在我身上并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动动肩膀,好像磨蹭着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理士城堡第一天早上帮他疗伤而发现他背上疤痕时,也注意到他出现这样的动作。

“事情发生在威廉要塞。我第二次被鞭笞后,有一两天无法动弹,之后还因伤口感染而发烧。等我能站起来时,几个……朋友用了我不便详述的手法,把我从威廉要塞带了出去。无论如何,我们离开时有点骚动,有个英国士官被枪打到,他恰好是第一个抽我鞭子的人。不过我并没有开枪打他,我个人并不讨厌他,而且那时我身子也虚弱得只能挂在马上。”詹米宽阔的嘴紧抿着,“那个人若是兰德尔,我真希望动手杀他的人是我。”他松开肩膀,动了动,原本绷在他背上的粗亚麻上衣也散了开来。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不能独自远离理士城堡的原因之一。虽然说此处如此深入苏格兰高地,碰上英国巡逻兵的机会很小,不过他们倒是常常越界。还有那些监察队,虽然他们不会靠近城堡。科拉姆不需要这些英国兵丁的协助,他有自己的人马可用。”詹米微微笑着,伸手刷过他剪得短短的淡色头发,直到发根像豪猪背刺那样立起来才停手。

“我不是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人,但我不确定城堡内会不会有人告密。不过,外头若是有人知道我是通缉犯,我想到处都有人乐意把我的行踪透露给英国兵,赚个几块钱。”他又对着我笑着说,“你应该猜到了通缉令上的大名并非麦克塔维什吧?”

“科拉姆知道吗?”

“知道我是犯人吗?噢,他知道。苏格兰高地这地区的人好像都知道,威廉要塞的事情在当时可算轰动一时,消息很快就传到这里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詹米·麦克塔维什正是英军要缉拿的人。当然,前提是知道我真名的人并未见着我。”他的头发还是愚蠢地直竖着,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帮他顺顺头发,不过还是止住了。

“你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我突然开口问,脸随即泛红,“抱歉,其实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好奇,因为我在这里看到的男人大多是一头长发……”

他把矗直的发根弄平,看起来有点难为情。

“我以前也是长发,现在留短发是因为那些修士把我脑后的头发给剃了,要好几个月才会长出来。”他弯下腰,让我查看他的后脑。

“是看这里,这后面吗?”当我把他浓密的头发拨到一边,可以明显感到,甚至看到一条长达六英寸、不久前才愈合的伤疤。伤疤仍带粉红色,而且还微微隆起。我沿着疤痕轻轻按压,这伤处处理得利落干净,不管缝合伤口的人是谁,缝工的确很细密。这样的伤口当初一定曾裂开,流过不少血。

我以专业护士的身份问他:“会头痛吗?”他坐起身子,抚顺覆盖在伤处的头发,点了点头。

“偶尔会,不过不像先前那么痛了。这件事发生后,我有一个多月看不见东西,脑袋痛到令我发狂。视力恢复之后,头痛才开始消失。”詹米像是在测试视力似的眨了几下眼睛,“如果很累的话,视力有时会稍微变弱,看到的东西边缘会模糊。”

“这没让你送命还真是奇迹。你的头骨一定很硬。”

“照我姐姐的说法,我的确是有副硬骨头。”我们都笑了起来。

“事情怎么发生的?”

詹米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不确定的神情。“这个嘛,问题就在这儿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他缓缓回答,“那时我跟几个来自拉根湖的家伙在凯里亚里克隘口附近。最后知道的是,我爬着坡穿过一处小树丛,我记得我伸手摸着冬青树丛,心想这上头的血珠怎么就像野莓一样。接下来,只记得自己醒来时,人在法国的博普雷圣安妮修道院里,头抽痛得像打鼓,还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让我喝点凉凉的东西。”

他好像头还在痛着似的在后脑揉了几下。

“我想,有时候我还依稀记得一些事:头上前后晃动的油灯、嘴唇尝到的某种甜油、对我说话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这些是真是假。我知道修士给我吃过鸦片,而且我几乎一直在做梦。”他的手指在合起的眼皮上压了压。

“有个梦境不断反复出现,我的头里有三条长了节瘤的粗茎,这东西不断抽长、肿胀,从我眼窝冒出,钻进喉咙让我窒息。这东西一直这样长着、长着,开始纠结交缠,越长越大,最后大到冲爆我的脑壳。我清清楚楚听到骨头迸开的声音。那是一种含水的爆裂声,就像你在水下开枪的声音。”他表情痛苦地说道。

“啊!”

突然一道黑影从我们顶上越过而后落下,一只坚实的靴子飞射过来,击中詹米的肋骨。

“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小混账。马儿都发癫了,你还在这里鬼混。喂,小伙子,那匹小母马何时驯好啊?”来者不疾不徐地说。

“等我填饱肚子吧。对了,你也吃点吧,这儿还有很多。”詹米边说边拿起一片乳酪,递向一只因关节炎而满布结瘤的手。这人往草地上一坐,永远蜷曲着、好像正抓取什么的手指缓缓合上,抓住乳酪片。

詹米以出乎意料的谦恭姿态向我介绍来客,他是亚历克·麦克马洪·麦肯锡,理士城堡里的驯马师。

这位身穿皮质马裤和粗布衫的驯马大师蹲伏着,身上带着满满的权威感,足以震慑最顽劣的马。“眼如叱咤风云的战神。”我脑海里随即迸出《哈姆雷特》里的这句话。亚历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罩在黑布底下。他的眉毛就像为了遮蔽眼部残缺,从中间点浓密地窜生而出,棕色毛根处冒出的长长灰毛就像昆虫触角,威胁似的舞摆着。

詹米称呼他老亚历克,无疑是为了和当我向导的小亚历克有所区别。老亚历克在简单点个头后,就把我晾到一旁了,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和三匹在草地上摆着尾巴的小马身上。他们讨论起几匹显然不在现场的名驹的血统系谱、这几年来整个马厩的生养记录,以及马的膝踝、双肩中间的隆起处、马肩等无数我无法理解的马匹构造,还有解剖学上的东西。我对这冗长的讨论没有兴趣,因为我唯一会注意的马的部位是马鼻、尾巴和耳朵,其他细微之别我完全不懂。

我的手肘抵着身子朝后躺下,沉浸在暖暖的春阳里。今天这个日子有种奇异的平静感,是一种事物正依着正轨行进的感受,没有什么事会引起烦躁与骚乱。也许这是我们总能在远离喧嚣的户外寻得的平静感受。触摸生长的植物带来的平静欢娱,还有协助植物繁殖生长的满足感——这宁静感也许得自园艺工作之后的成果。又或许,这感觉来自我终于找到事情可做,不必再像个羊皮纸上的污渍,在堡内格格不入、四处乱晃。

尽管这关于马的对话我插不上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格格不入。老亚历克把我当成风景的一角,詹米也只是偶尔朝我这边看几眼。随着他们的对话开始变成语韵滑溜的盖尔语,这是苏格兰人投入谈话的明显征兆,詹米也渐渐把我忘了。虽然我猜不透这谈话内容,但蜜蜂在石楠花间的嗡嗡鸣声倒是有抚缓情绪的效果。科拉姆的猜疑、我的困境,还有其他恼人的事,奇异的满足感和睡意让我把这些思绪全推到一旁。“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我睡意甚浓地在记忆最深处想到这句《圣经》经文。

之后唤醒我的也许是云朵飘过时带来的寒意,或者是他们交谈时语气的转变。他们交谈的语言又转回英语,而且口气严肃正经,不再是马痴间的漫谈闲聊。

“小伙子,再有一个星期就是大集会了,你决定到时怎么做了吗?”

詹米长长叹了口气:“还没,我还没决定。我的想法有时这样,有时那样,变来变去的。但跟你一起工作,还有这些牲畜,在这里绝对会很好。”詹米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不过这笑意随即消失,“而且,科拉姆也答应我要……唉,这你不会知道。可是要我亲吻戒指、宣示放弃生来的一切,改姓麦肯锡?不行,我没办法做这决定。”

“你啊,跟你父亲一样固执。”老亚历克虽然语气里带着一点赞同感,却还是这么骂着。

“虽然你跟你母亲这边一样发色淡、个儿高,不过,有时候你跟他还真有点像。”

“你认识他?”詹米的语气听起来甚感兴趣。

“噢,算有点认识,不过更多是听来的。我在你父母成婚之前就待在理士这儿了。你要是听到杜格尔和科拉姆谈起这个黑布莱恩啊,你会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恶魔——如果没有比这更坏的词的话。而你母亲呢,就像是被他给带坏的圣母马利亚。”

“那我就像我老爸啰,对吗?”詹米笑着说。

“小伙子,你们就是一个样啦。唉,所以我非常理解你无法忍受变成科拉姆的手下。不过,你还得考虑其他方面的事情吧?要是在会上提到为了斯图亚特家族而战,杜格尔自有办法。小子,不管科拉姆怎么做,你在这场斗争里得站到对的一边,这会让你夺回你的土地以及其他东西。”

詹米咕噜了一声,这“苏格兰怪声”是从喉咙低处发出、难以辨识的声响,听起来几乎能解读成各种意思。詹米特别的回声像是意味着心中存有某些疑虑,也像是意味着同意刚才那满意的结果。

詹米说:“要是杜格尔无计可施,或者,这场战争是冲着斯图亚特家族打的,那怎么办?”

亚历克的喉头也咕噜了一声,说:“那么,小子,你就待在我身边当个驯马师吧。我再活也活不了多久,而且,我也没见过有谁比你对驯马更在行的。”

詹米谦虚地咕噜了一声,表示他对亚历克赞许之言的谢意。

长者又继续说:“麦肯锡家族对你也很好,这和抛弃你的血统根源无关,而且,你也许还有一个考量点……”他的声音出现一丝揶揄之意,“比如,莱里小姐?”

詹米又咕噜了一声,这回是窘困和否定。

“我说啊,你这家伙,年轻男人可不会为了自己毫不在意的姑娘而让人打上几拳。不过你也知道她爹不会让她嫁给外姓人家。”

“亚历克,那是因为她年纪很轻,而且我也为她难过。仅此而已。”詹米辩驳道。这回发出“苏格兰怪声”的是亚历克,他的喉音里满是认定詹米这番话的可笑和不可信。

“臭小子,你把这话去跟那马厩仓门的木头说去,没脑子的人才会相信你说的话。好吧,如果没有莱里,别的选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果你愿意接下驯马师这位子,未来就有点前途,手边也会有点钱,还可以期望结个更好的姻缘。到时候你还可以自己挑个老婆,而不是让姑娘来挑你。”亚历克哼着鼻子说,语气是那种很少开口笑的人在快活时发出的半岔气声,“小子,人家可没把绕着蜂蜜罐打转的苍蝇放在眼里。你现在是个没钱的无名小卒,可是背后还有一堆姑娘望着你叹气,这我可亲眼见过!就连那个英格兰小妞也离不开你,况且她还是个新寡妇咧!”

为了避免听到接下来的(铁定是)一连串难听话,我决定“正式”醒来。我坐起身子,伸伸懒腰、打哈欠,动作夸张地揉揉眼睛,好让目光避开他们。

“嗯……我好像睡着了。”我对他们装可爱地眨眨眼。詹米的耳根子很红,夸张地专心整理起野餐的细碎杂物。老亚历克睁大眼睛看着我,显然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我。

“姑娘,你对马有兴趣吗?”老亚历克大声问我。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说没兴趣,只得说马真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听我这么一说,老亚历克便巨细靡遗地把小牧场上正闲晃着尾巴赶苍蝇、懒洋洋地休息的那匹小母马的大小事全告诉我。

“姑娘,欢迎你随时到我这儿走走看看,只要你别近得让马儿分心就好。你也知道,它们可是有活儿要干的。”这句话显然是叫我别来的意思,不过,我站起身子,想起我到这儿来的本意。

“好的,下回我保证会注意点。不过在回城堡前,我想检查一下詹米的肩伤,顺便也把包扎解开。”

老亚历克缓缓地点头,不过让我讶异的是,詹米竟然拒绝我的帮忙,转头朝小牧场走去。

老亚历克的目光望向别处:“姑娘,你得等一会儿了。今天要做的活儿挺多的,也许晚点吧,吃过晚餐之后,怎样?”这就奇怪了,詹米看起来不像是急着要去工作的样子。要是他不愿意我帮忙,我也不能逼他接受。好吧,我耸耸肩,答应晚餐之后再跟他碰面,接着便爬上山头回城堡去了。

在回程途中,我心里想着詹米头上的疤痕形状。这疤痕不是英国腰刀造成的直线,伤口是弯曲的,像是被带有明显弯度的刀锋给砍的。难道是钩斧?不过,据我所知,这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大斧在过去,不,在现在,只有同族的人才会佩带。

离开时我才想到,对詹米这样不知谁是敌人的年轻逃犯而言,他对我这陌生人透露这些事未免太不寻常。

***

把餐篮搁回厨房之后,我回到比顿的诊疗室。这地方在菲茨太太勤快的小帮手来过之后,如今已一尘不染,恢复了早先的样貌,甚至柜上十几个玻璃瓶罐也闪烁着窗外照进的微光。

橱柜里已有整排药草和药剂,这看起来是开始动手的好地方。我昨晚在瞌睡虫冒出来之前,花了点时间浏览从诊间带走的那本蓝皮书。这是一本《医师诊疗指南手册》,里面罗列了针对各类疾病、症状的治疗处方,而这些处方的成分显然就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这本书分成好几部分:“百金花、催吐剂及舐剂”“药片、药碇”“分类膏药及其用处”“药汁及解毒剂”,还有一篇特别长、以不吉利的“泻剂”字眼儿标示的章节。

读过几则配方之后,戴维·比顿医不好病人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本子里的某一词条是这么写的:

治头痛:取一球悉心干燥处理后的马粪,细磨成粉,搅进热的麦酒后全部喝下。

治幼儿痉挛:取五只水蛭置于耳后。

隔了几页出现这个:

针对黄疸病例,以白屈菜、姜黄,以及二百个石雷特的汁液熬煮成的药汁甚为有效。

合上本子,我非常讶异本子里详载的众多病人吃了调配给他们的药之后不但没事,而且病症确实好了。

我面前有一只棕色大瓮,里面有一些模样可疑的丸子。看过比顿的处方之后,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转过瓮身,清楚地看到标签上的手写字——“马粪”。想到这东西放了这么久可能也没多少功效了,我小心地把瓮搁到一旁,连开都没开。

我随后发现,先前看到的“PURLES OVIS”不过是跟马粪类似的成分的拉丁名,就是羊屎。“鼠耳”被证实就是来自动物,而非药草。我微微发抖地把这装了小小的粉红色脱水耳朵的罐子放到一旁。

我在想,司雷特、石磊特、史擂特——这些名称可能指的都是“石雷特”,看来是许多药方里的重要成分,所以当我看到一个用软木塞封住的透亮玻璃瓶上贴着一张标出这个名字的标签时,高兴得不得了。呈灰色的小药丸把罐子装了个半满,小丸子的直径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英寸,而且外观浑圆得近乎完美,让我对比顿的制药技术惊叹不已。我把罐子拿到眼前,讶异竟然那么轻。接着,我看到每颗“药丸”上都有精细的条纹和微小的腿肢朝中央的褶线弯折进去。我急忙放下罐子,手在围裙上抹了好几下,并在脑子里编整的条目上记了一笔。这“石雷特”,其实就是木虱。

比顿多多少少还有其他较无害的东西,几个罐子里放了可能的确有用的干草药或提取物之类的东西。我找到一些菲茨太太用来治疗詹米伤口的鸢尾草根粉和香醋,此外还有白芷、苦艾、迷迭香和标示为“臭阿拉格”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这罐东西,发现“臭阿拉格”不过是一些枞木枝的柔软尖头,还带着一股从开封瓶子里飘散出来、类似巴萨米克醋的愉悦香气。我把瓶子搁在桌上,让它开着,好在我继续工作时为这阴暗的小房间熏香一下。

我扔掉了几罐蜗牛干、蚯蚓油——没错,看起来就是蚯蚓的油。百足酒——瓶子里的蜈蚣断成好几节,浸在酒里;埃及木乃伊粉——无法辨识的粉末,可能是河底的粉质淤泥,而非来自法老的陵寝。鸽血、蚁蛋、好几只仔细包裹在苔藓内的蟾蜍,以及磨成粉的人骨。我很纳闷,这会是谁的骨头?

我费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才把橱柜和有许多抽屉的柜子检查完。完工之际,诊间门外已经积了一堆等着清理掉的瓶罐盒箱。我还把一些也许会派上用场的东西摆回柜子里,不过留下的比丢掉的少。

还有一大篮的蜘蛛网让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根据比顿本子里的记录和我对民间疗法的微弱印象,蜘蛛网对伤口愈合颇有效用。虽然我心里认为这实在太不卫生,但是在路边帮詹米用亚麻布处理伤口的经验却显示,手边若有兼具黏性及吸收力的材料,对处理包扎是有好处的。最后,我还是把蜘蛛网摆回柜子里。再想想用什么方法消毒一下吧,我想,不能用煮的,也许用蒸气可以把蛛网弄干净又无损其黏性?

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除了靠墙的那排柜子,现在几乎所有东西都摸透了。我打开柜门,一股臭气喷薄而出,我马上闪避开。

壁柜里储存了比顿的另一项行医记录:手术工具。柜子里有一些模样阴森的锯刀、凿具,以及看起来更像是用来盖房子而非用在精细人体组织上的工具。那股喷薄而出的臭气显然表明,比顿觉得手术和手术之间没有必要清理这些器具。看到一些刀锋上还带着暗色痕渍,我厌恶地皱着眉,用力将柜门甩上。

我把这柜子朝门口拖去,打算告诉菲茨太太,等这批用具煮沸消毒之后,就分给木匠们吧——如果城堡里有这号人物的话。

背后传来的嘈杂声让我一惊,我及时避开,差点儿撞上急忙闯进来的人。一回头就看到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单脚跳入,另一人则扶着他。破布胡乱包扎在他跛掉的脚上,布上还有斑斑鲜血。

我的目光扫过四周,接着指指柜子,因为屋子里没别的东西可坐。

“快坐下!”看来,理士城堡的新任大夫现在要开始执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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