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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坝(6)

花儿说:“我不打趣,你有了。”

梅溪望着花儿,有点羞,又有点幸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

花儿微微昂头,却笑了,“你告诉我的。”

根宝出事住院以后,梅溪陪花儿去医院看视。梅溪借故出去找医生,把空间留给花儿和根宝。询问主治医生以后,医生说:“病人身上有这个——”梅溪接过小心翼翼密封过的纸条打开看,正面是离婚协议,花儿签了字的,背面是:“我死了,与花儿无关,不管车子给我赔多少钱,都给儿子。儿子名叫田月华,在二塘的曹大明那里打工。我叫根宝。证人梅溪。”梅溪把纸条撕了,反复几次,分丢在不同的垃圾箱里,然后跑到缴费处往根宝的缴费卡上刷了三万。路过妇产科的时候,梅溪看见那些骄傲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双手下意识地,搂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凭直觉,梅溪知道,最后一次,她真的怀了根宝的孩子。

三万元没有花完,根宝被锯掉一条腿,要出院了,办理新农合报账要根宝的照片。找根宝的照片很幸运。花儿和梅溪回大塘,推开小木门,只见根宝最后一次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虽然简陋,却透出小小的向往。花儿哭了一阵,梅溪劝住,说:“谁想到呢?还是找他的照片吧。”花儿翻了一通,忽然记起什么了,在月华的旧书堆里找到一张对折的照片,打开。那是一张彩色合影照,月华在中间,左右是根宝和花儿,笑得有点羞涩。

根宝一生恐怕只有这一张照片。儿子刚到大塘,过生日,两口子陪着吃了一顿小火锅,路过一家照相馆时儿子赖着不走,根宝就说,给儿子照一张吧。儿子没有照过相,姿势怎么都摆不对,好不容易固定了姿势,表情又散了,哭笑不得的样子。后来照相师傅建议,根宝和花儿陪儿子,照一张合家欢。那时候虽然穷,辛苦,但是合家欢真的还在,透过照片看到未来,梦想都是真切的,哪怕远,哪怕小,哪怕卑微到元角分。

大塘也会有月亮升起来,不过照不亮,仿佛哪个淘气的孩子胡乱涂抹出来的,用橡皮擦过,用袖子揩过,铅笔灰很厚的样子。根宝一拐一拐走在月色里,黑黑的,像一截挣扎的路碑。月亮挂在高天,凉凉的微光被咳嗽声震动,晃一下,定一下,藏住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

勉强把根宝送回到大塘,花儿挂了一阵,坚持走了,只说老乡旅馆没人照料。梅溪到楼上煮了大枣稀饭,自己陪着根宝吃,故意大大咧咧地找话题,一时没有找到适合的,便说:“你是猪变的啊?”根宝埋头喝稀饭,很香,有些陶醉的意思,梅溪又说:“男人家想开点,大不了我嫁给你,你得点便宜,我吃点亏。”根宝忧郁地抬头看一眼梅溪,拐杖滑到地上,“怪只怪大明,花儿她,就是一时糊涂。”梅溪丢了碗,掩面哭起来,瓷片在小桌上散开,倒是反射星星点点的月光出来。根宝声音发黑,咬着牙,说:“我一条腿,不能白丢了!”花儿起身出门,丢下一句“你就是猪变的!”根宝追着喊:“我不能害你!”

梅溪听了一阵《月上心间》,电话没有接听,再拨过去,根宝接通了。电话里很吵,像在开会,梅溪不管,笑着说:“猪变的,小坏蛋!”根宝声音很小,说:“你过得怎么样,有事吗?”梅溪突然想哭,忍住,说:“你放过大明吧,他现在,落难了。”根宝这一下声音壮实起来,说:“大明是谁,我不认识啊。”梅溪说:“你不要这样,好好的把自己的本性都毁了。大明混蛋,活该报应,你那么一清见底的一个人,心里只有仇恨了,何苦啊?”根宝说:“你还在维顾那个混蛋。我挂了啊?”梅溪追着说:“混蛋快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你叫我怎么做?”

大塘二塘实际的情况是,跟在大明身边的人差不多都回月坝去了,有的是自己投奔,有的是被爹妈骂回去,仿佛一夜之间,大明的工地转不动了。在一次扫黄打非突击检查之后,几间歌厅、发廊和游戏室又被查封,罚了一大笔款不算,还拘留了几个人,应了屋漏又逢连夜雨的古话。根宝喝醉了去找花儿,发酒疯,在老乡旅馆摔打,骂花儿:“人家都以为我大明睡你了,跟你结婚了,我他妈摸都没摸过你!”那时花儿正跟月华一起在吧台里挤着看视频,见状跑过去,拉起倒在门口的大明,想制止住,说:“酒喝醉了,少胡闹!”大明一把揪住花儿的手,也许是胸部的衣服,歪着脑袋,“你怎么不跑啊?你怎么不回月坝,去找你的瘸子男人啊?”花儿见有人围过来,害怕大明说出更丑的话,就想把大明拉到房间里去,没想到大明顺势抱住花儿,说:“你是老子的女人,老子要睡你!”这时候月华冲过去,把大明扯开,一拳打到门外去。大明倒在街上,脑袋在流血,那样子了还在喊:“都走!都走!”

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外伤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大明患有肝癌,晚期了,“平常应该有明显症状,而且时间不短了,你们家属怎么搞的。”月华纠正说:“我们不是家属。”花儿捏捏儿子的手,示意不要说吧,这才给梅溪打电话。

根宝回月坝以后,花儿和梅溪联系很少,但是花儿知道,梅溪生了个儿子,一个人在大塘小院里精心照顾,把人生全部的意义和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花儿买了些奶粉去看过一次,对梅溪陶醉其中的真切幸福很容易认同并理解,但是毫无办法,花儿内心隐隐作痛,表面还要高兴,真是难为。梅溪给儿子取名梅田。还不如就叫田梅,反正希望表明是田根宝的骨肉,花儿生气地想。

梅溪抱着梅田去医院看大明,小家伙不干,在病房里哇哇大哭。花儿和月华借故出去了,花儿帮忙把梅田抱到走廊里,小不点竟然就不哭了。大明惨淡地笑着,对梅溪说:“不要可怜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服气的。”梅溪无所谓,表情和心情都是淡淡的,说:“毕竟没有离婚,我有我的义务。你是有罪,不过罪不至死,好好静活几年吧。”大明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就是从医院回去的当天晚上,梅溪给根宝打的电话,打完搂着熟睡的儿子,一夜无眠。从此,梅溪每天去医院呆两个小时,给大明换尿不湿,擦洗瘦弱的身子,喂几勺稀饭,留一点时间在床前呆坐,时有听到大明深长的叹息。

梅溪去医院,只好把梅田留在老乡旅馆。花儿抱着梅田,看月华埋头在大厅里拖地,一时想起月华小时候的样子,就说:“你小时候也有这么乖。”月华不回话,直到把地拖完,在吧台坐下,这才抬头望着花儿,说:“我想回月坝。亮娃子都回去了。”花儿说:“不是亮娃子都回去了,是你爸在等你。你爸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等你回去。”月华说:“我听你的话,今后做个干净的人,但是你们不离婚吧。”花儿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分明就是个小根宝,不由想到梅溪,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给自己心里压一块石头,就是你爸那样的后果了。你还小,不该那样沉重。”月华不服软,说:“那你们离婚,尽管离,我会怎样,试试看吧。”

花儿心头痛起来。月华从少年犯管教所出来,已年满19岁,反而高高大大,魁实了。刚开始的半年时间里,月华重新融入社会,经历了艰难的阵痛,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现在千万不能再入迷途,那样的话,花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此关于离婚,花儿安慰月华,说:“你回去告诉你爸,你妈没有对不起他。”月华听花儿这样说,跑过去把花儿抱了一下,很难得露出了笑容,说:“他不会再把我交给警察吧?”

月华到县城坐了亮娃子的车回月坝,车里播放着纯净空灵的《月上心间》,一路好景相伴,喜气洋洋。在长寿社区,几个老人先迎住月华,上下打量,忽然说:“这不是秋生吗?长得比你爸还好。”又说,“老糊涂了你!人家不叫秋生,叫月华,是不是啊?”月华笑着说:“我是爷爷婆婆的秋生,是爸妈的月华,是月坝的田月华。”朝大家鞠一躬,又说,“感谢你们照顾我爸。我爸呢?”

其实小高已经飞快地跑去报告根宝了。根宝坐在屋子里预备打直身体,恭恭敬敬接受儿子,没想到终究不争气,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小高退出去了,心想这种刻骨铭心的场面,不哭怎么可能。好在根宝的母亲先拦下月华,婆孙俩哭一阵,互相牵着,这才一起去到根宝那里,根宝已经忍住不少悲喜了。月华进门,咚地跪下,望着根宝泪流满面,说:“爸,你受苦了。妈让我回来孝敬你,不准走了。”根宝故作生气,举着拐杖,却笑了一下,说:“哪里来的混小子!真想揍你一顿呢。”月华见状,跪着走过去,含泪带笑,抓住根宝的拐杖,“别想打我!以后你没有作案工具了,我才是你的拐杖。”根宝的母亲把月华拉起来揽在怀里,恨根宝,说:“吓着我的孙子,看我不打你。”根宝不装了,坐在那里,直直的,自顾洪声大哭。老曹,安先生,小高他们几个,排排地站在外面感叹,都说,一家人快团聚吧,根宝心里的苦才没有白受。

根宝真的扔掉一根拐杖,被月华扶着,走回廊栈道,爬上白果树坪。月华给爷爷磕头,听父亲讲爷爷离世的前前后后,暮色慢慢涨起来,两个人坐在坟前,被翻滚的秋意定格,成为一幅动人的剪影。根宝告诫月华说:“记住你爷爷,他是有意成仁,死得体面。”月华说:“爸,我知道,爷爷在看着我们。”

晚上,月华给根宝讲到大明去老乡旅馆哭闹的事,说:“我们都错怪我妈了。我妈提出离婚,其实在给你压力,希望你发奋,而你做到了。我妈还要我转告你,她没有对不起你。”根宝说:“我知道了。现在我们说说,我们月华以后有什么打算。”月华说:“暂时保密。反正就是,父子相依相靠。”根宝说:“臭小子,在打银溪的主意吧?”月华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根宝说:“你是我的小心脏,我怎么会不知道。”父子相谈甚欢,外面一地月光,悄悄记录。

过了没几天,大明死了,梅溪和花儿陪着,坐大货车,送回银溪。大明用花圈盖着,躺在车箱里,梅溪照料着,一路随风抖动。花儿抱着梅田坐副驾位,心情也随风抖动。开车的却是胖哥。过月坝的时候,花儿看见根宝被月华扶着站在长寿社区门口,目光里忧郁而热切,像在送一段不堪岁月,又像在等一个回忆里才有的答案。一心想要得到的胜利,以那样一种悲情的方式送到眼前来了,心里该有多少春夏秋冬的翻滚和枯荣。胖哥小心问花儿:“要停吗?”花儿说:“不了,走吧。”

从银溪返回,胖哥径直把车停到长寿社区,见人都下车了,便关好车门,问了一圈找到小高,把钥匙交到小高手上,说:“大明死前交代,这是你的车,物归原主。”花儿照顾梅溪和梅田,一边亲热地同老人们打招呼,梅溪很不情愿,不过花儿并不放过,有些胁迫的意思了。找到根宝,花儿领着月华去跟母亲说话,把空间还给根宝和梅溪。梅溪把梅田给根宝看,幸福地说:“谢谢你,给我一个儿子。我叫他梅田。”根宝傻笑了一阵,狂喜了一阵,惋惜了一阵,毅然说:“我会负责任的。”梅溪喜出望外,说:“真的?那你得大便宜,我吃小亏吧。不过——”这时候胖哥走进去,梅溪拉住,说:“我有胖哥了。你抓紧你的花儿吧,那是个好女人。”

后来花儿告诉根宝,大明留下的房子车里,包括老乡旅馆,还有一些钱,本就是胖哥的,这下好,还给胖哥了。人活着有借有还,真是不假。根宝说:“梅溪,她不会回来吧?”花儿假装生气,说:“好啊,你还在想她,贼心不死。”根宝用拐杖戳自己的脚,骂自己:“我是个猪变的!”骂完才记起那是梅溪骂过的,可怜那只独脚,又挨了一拐杖。花儿说:“不过我也喜欢那个女人。我很担心她用孩子抢走你,她没有。”根宝说:“我是答应过我要负责任,可她真心为你想了。”花儿这次真的生气了,只是夸张的意味过了一点,说:“我假意夸一句,你还真的顺着来了,那我算什么!”根宝又要拿拐杖,却被花儿夺过去,扔到屋角去。“你真是个猪变的!”

小高不用转手,把大货车作为捐赠收入记在长寿社区的帐上,物品名称:东风大货车,价值:约40万元,捐赠人:曹大明。

天不凑成根宝的悲壮。月亮妖精得很,几粒星子比划什么游戏,甚至亮亮地笑了一声,地上,清凉漫过头,任随心情游来游去,比当年月坝的景象还好。他妈哦,好不容易硬起心肠,预想了那么多大哭一回的场面,糟蹋了。

不过时间还早,不急,有机会捞一把。根宝熟练地绕过那些黑乎乎的障碍,顺着外楼梯上到二楼,敲左手边的门。灯没有亮,也没有问答,门半推半就,开了。根宝学城里人的样子,进去把一个人抱住了,说:“梅溪,我来跟你告别。”梅溪刚从被窝里出来,光着身子,滑溜溜笑话根宝:“又是告别。换个借口好不好?”根宝说:“这次是真的。回不来了。”梅溪笑起来,夸张地颤动,恰到好处迎住根宝求救一样的手,说:“告别没有这样的。想怎么告,来吧。”根宝的手停在梅溪圆润的屁股上,也许是挺拔的胸部,不管哪里,都是可爱的小动物。根宝说:“我真的要去死了……”梅溪突然咬住根宝的舌头,用牙齿把根宝拖到床边,抽空说:“我陪你死,小坏蛋。快点嘛,小动物想死,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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