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与雕龙（组诗）
飞廉
[作者简介]飞廉，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200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出版诗集《不可有悲哀》，与友人创办民刊《野外》《诗建设》，现居杭州。
[乙未孟秋还乡]
父母安健，我辄远离了颠簸，稳稳站在东山之上。
一院子蔬菜，韭菜花，藿香花，满墙丝瓜花，
新栽了三棵小桂树、两棵小梨树，
大小蜜蜂从从容容，青蝇集在水盆沿，麻雀时在黛瓦，
时落地啄食芝麻粒，燕子清飞，
远处传来多年前熟悉的黄鹂，
杜鹃绕着小村庄啼笑皆非，有老杜的沉郁，
小狗几只，偶有孩子串门问我是谁，吃我新摘的石榴……
老父亲听着豫剧，剥老丝瓜的皮，
这昔日的美少年，岁月早剥光了他所有的矫饰，
朴素到了只欠一死，
他站在菜地远望的神态，让我遥想曹孟德“东临碣石”。
默默对坐，一切不必多说。
深夜，满院子都是虫鸣，星也清新可数……
[东坡坟前]
所有的人都喜欢你，
我不识字的老父亲也能讲你和佛印的故事，
一个地主的长子，
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
让他年轻时有机会来平顶山挖煤，
一个下雪天路过你的坟。
四十年后，一个晚秋的黄昏，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中原大地上，最常见的一座小土堆，
清冷的杂草间，散布着细碎的小黄花。
“绚烂之极”①，归于平淡。
注：①东坡《与侄书》
[秋夜读黄庭坚集]
北宋王朝，鱼在深藻，鹿得丰草，
而你骑一匹钝如土蛙的瘦马，
东西南北穷山远水投荒万死，
苍崖绝壁上摘一把石耳，
老杜诗集里化身一条蠹鱼……
一大群杰出的朋友，寒而极清，
苏轼文章妙一世，
司马光人如大雅诗，
沉静如雷晁无咎，
对客挥毫秦少游，
而我家楼下这满园子的蟋蟀，
多像你的老友陈师道，闭门觅句，彻夜苦吟，
读完你的诗集，天近黎明，
阳台上的盆菊，挂满露水，仿佛你写给我的信……
[刺秦]
我沉重的头滚落在麦田里，
这种清凉，
就像少年时读《左传》，
读到“襄公八年”初夏，子产第一次出现。
不远的小菜地，父亲忙着种莴笋，
我仰望长天。
几日后，生死即将分晓。就像此刻，
麦苗将我的白衣染绿，
一旦战死，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我年近不惑，
比秦武阳更需要这样一个时刻——
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荆轲刺秦王的时刻。
[钱塘江秋夜]
深夜，风微寒，草虫乱鸣，
晚潮过，江水深静，铺着一大篇西汉文章，
江边的小洲，停泊几只小船，淡而孤绝，
对岸，鱼鳞似的灯火……
十九年，快似挥刀斫怒雷，
十九年，薇蕨老而苦涩，在南方，我穿坏了几双鞋……
露水湿木星，江底螺蛳吞大象，
江水帮我安度危险的中年。
[微雪，读《黄仲则传》]
毽子穿飞，疏影横斜，
孩子们在练习让时间止步。
老桐下，我翻几册书，听几阵鸟声，潦草，邋遢，
像醉酒的稻草人。
一滴鸟粪落在山茶上，
袅着热气。此刻，小院，雪飘起来了，散发往事的清香；
而我们的诗人，
犹沉湎于梅花上炼金，
寒风在手背吹开细密的小裂纹。
用破一颗文心来雕龙，
能否抵御对流逝的恐惧？
[婺江路36号]
最后一次，我来此投宿，几天后，
它将拆作废墟。这是我住过的最荒凉的旅店，
一年到头，下着梅雨。
四壁破败，如一部亡国者的宪法。
床单上，青春，只剩下交媾的痕迹。
一只红色时代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
已失准多年；从没有人试着调准或毁弃它，
这世界才因此多磨多难，
今晚我才如此悲伤。
[岁暮望月]
山中，这农业社会的月色，
铁锈在浙赣线上疾驰的辛亥革命的月色，
公元763年，杜甫怀里最后一文钱的月色，
颍水滨14年前，那静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月色，
女孩踢毽子、公鸡变杜鹃、老鼠磨牙、狸猫偷吃腊肉的月色，
西泠桥边苏小小的碑影开始结冰的月色……
昨晚梦里是刑场，醒来日记是故乡，
罗隐说，所有月色，
都是往事吐下的一地碎甘蔗，
望月则是在《古诗十九首》里照镜子。
头皮屑日夜下雪，几点寒星，萧杀而冷漠。
[芝堰旧宅]
在我晚年的梦里，
盘踞着一座阴郁的宅第。
它源于一个读书人对《礼记》的迷信。
百日维新，主人写诗押了险韵，被理想抄了家。
民国三年，一阵南风，
擦亮了门环，
雨水带来一场华宴。
清晨，从野史醒来，
透过庭树、窗棂，
阳光蜷到神龛里，
化为一条青蛇。
晌午刚过，正史的黄昏，
已悄然来临，霉气氤氲。
古槐鸣秋，麻雀噪晴，
蜘蛛从容织网，
壁虎悠然巡行，
月梁上，燕子来去，
废井边，野花诡谲。
在我晚年的梦里，
明月堕烟，白露凝霜，
家鼠上堂争斗，
蝙蝠清扫琴上的浮萍。
暮色沉默（组诗）
郁颜
[作者简介]郁颜，本名钟根清，1986年生于浙西南一个叫「玉岩」的小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浙江丽水，供职于丽水日报社。
[原来这里也没有你]
冬夜，单循环曲一首老歌
听到深情款款，听到白发苍苍
一个词一个词地翻阅千山万水，直到支离破碎
一个调一个调地封存千言万语，直到意乱迷离
望眼欲穿时，星星也不眨眼
大雪骤停时，原来这里也没有你
[寄远]
想用纸写一封信，用饭粒封口
想步行去一趟邮局
一路上和很多人擦肩而过
没有一个和我相认，也不想告诉他们我是谁
黄昏时，走远路
去一个老友家蹭饭，就觉得很满足了
[是你的，也是我的]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真是捉摸不透
听风者言：
它是你的，也是我的
所以，都不要急
[相遇]
这几天，夜夜步行至城北的森林公园
一人独行，秋风微凉
星辰隐匿，虫鸣、脚步声时时响起
一颗心七上八下……
唯有暮色沉默，洞悉万物的规则
也曾想在林间空地里
植松柏、筑木屋，打铁、做木
翻阅线装书
以清澈的山泉为明镜
洗濯疲惫的身躯，与涟漪里
另一个褶皱的我相遇
回来的路上，绕过一个弯
遇见两个散步的行人
他们都带着喘息声，各怀心事
再绕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山脚下的万家灯火
从林子里走出来，带着一身露水
重新汇入茫茫人潮中……学习隐身术
成为众多未知隐秘的事物
[梦中吟]
我做过一些梦，也许过一些愿
虽然遥不可及
但不妨碍我满心欢喜，充满热血
我有幸，爱过一些人
也恨过一些人，还错过了很多好时机
我拥有的和失去的，一下子是数不过来了
终会有一天，它们将悄无声息地跟我失去关联
在这个过程里，我有幸
学会了爱、懂得、隐忍与宽容
感念至此，几乎要流下热泪
观天象，谈理想
虚度此生，或不枉此行，都已不重要
想到匆忙一生，却不能让你
从众人中一眼认出我……我有愧
[冬夜记]
白天，埋头于生活中的
自我折磨和纠结不清，像一个伪君子
夜晚，独立于星辰下
仿佛一件老物件，承蒙时光的厚爱和宽恕
积了一身尘
像一个结了冰霜的末世帝王
煮酒，夜饮
也有热泪，也有悔恨
记得某年冬夜，在晚归的路上
夜风沙沙沙地响
像天上落下了毛茸茸的细雪
一个人，走着走着，就呼出了一大片
白色的迷雾
[山中拾遗]
去山涧里，洗脚、流淌
惊喜地照见，尘世里那副陌生的嘴脸
呼吸，可以沉默一样无声，涟漪一般荡漾
想想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痴迷
其实，我是多么崇尚古人的活法
一袭青衫
蓄发、捋须
山中捡拾枯木，生火、煮酒
如果可以，去爱山中的万物
去受人间更多的苦
试着放弃更多
如此，便可以无畏无惧
便可以度过
这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以雪覆雪（组诗）
康雪
[作者简介]康雪，笔名夕染，女，1990年生，湖南新化人，偶有诗歌发表。
[想一个人时]
她想一个人时，会把自己想疼，想碎
她的敏感，热烈。她的眼睛
像一只杯子碰倒另一只杯子。她的耳朵
像黑夜的背面
手和腿，是落满雪的树枝。
起风了。她只把自己想疼，想碎
她的寂寥，深情。她的嘴唇，从栅栏到闪电
从雨水到芸豆花。她的病生有绿锈
她的小腹，怀有南下的火车。
[深秋]
我喝水时，只是在巨大的房子里
保持流动。我看书时，只是在风吹起书页时
保持合拢。而当我爱你，只是爱你时
我就静止不动了。你可以
从我身上摘走苹果
[信物]
对月亮来说，
只有时间
是最贴身之物，可随时取下，温暖双手
只有白与空白
是可信之人，能以雪覆雪。
[躲雨]
说出来，就是件浪漫的事。在屋檐下
在伞中
哪怕是一张报纸。也可以
我曾写过一首诗。一个男人，在他父亲的
寂静里躲雨，也挺好
而今天，在菜市场静静地站着
雨停之前，我已与一堆萝卜白菜，
亲如姐妹。
[梦马]
“嗨，宝贝。阳光落下来，
就好像你正走在身边。”长沙天气真好。
这时候，我以为离你很近。
这陌生的街道，
也是可以牵住的温柔马匹。
[多好啊]
这里的稻谷像长着玩的无人收割。
它们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秋天。
可以把每一粒时间裹进身体，
缓慢成熟。
有时朝着天空
有时低到地上。
它们所有的路，都是纵向的。
没有罗盘
没有人收割
它们只是自己的已知点和想象
风吹到哪儿，就落到哪儿。
[睡觉之前]
想起你楼上的鸽子。
两只可以自由飞走
想起你收养的一株植物，
被人搬来搬去但长得很好想起金沙江。
离你很近岸边的人，
比你更沉默。
你说的，
我都记着。
仿佛所有经过你的也正经过我。
仿佛黑夜来临我又坐上同一趟火车，
回到你的梦中当你再喝酒我替你醉了一整晚。
而当你再哭泣，
我只是你抱过的那个模糊的人。
[良缘]
薄冰伤我手指，
也给以美丽如枯枝、池塘、远处房屋，
有白蔷薇从五月返回。
也如我们相识，
多年觉醒你话中余有缝隙：
命中注定，生也消融。
[不婚]
孤独有时是卷心菜。
有时只是一些薄皮核桃一边剥，一边吃。
吃完就没了。
这时她是一个贱贱的不婚主义者放浪不羁地，
爱自由可她更爱孩子。
看每一个包子都觉得可爱看每一个包子，
都觉得它们在替自己，
未婚先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