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丽娜，你就是我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了，以后不会少麻烦你的，再见。善待你自己，这是我对你说的话，也是对我自己说的，海媛说。
会的，肖丽娜说。
远处的天空上竟然升起了雾霾，裹挟着异味，让人感觉世界末日似的。海媛收拾了椅子上的吃食，把垃圾扔掉，剩下那些可以吃的，打包。
那个把自己装在盒子里的人再一次从她的身边经过。他竟然在海媛的身边停了下来。海媛还是吓了一跳，问，你有事吗？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没，没……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诞生于盒子，我将死于盒子。
他移动着笨重的盒子，走了。
海媛怔怔地看着，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她顺着石阶向纪念碑走去。从纪念碑下，可以俯瞰到整座城市的全貌。雾霾笼罩，城市的建筑是模糊的，给人一种墓地的感觉。她掏出手机，彻底没电了。她不能获取任何M先生的消息。雾霾中的落日是猩红的，像一摊冷凝的血。她在台阶上坐着，出神了一个小时左右。树叶在风中哗然，仿佛那些革命战士厮杀的声音。她想，那也许是那些战士的幽灵，可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对他们用鲜血和生命解放的城市，已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会有什么感想呢？这就像是一场噩梦，比那蟑螂的噩梦更加可怕。M先生的被捕，那种弃儿的感觉让她更加强烈。这城对于她更像一座空城。是的，空城。
她像一个病人似的。
她身心都感到疲惫，她看到树林里的一块草地，踱步过去，在那里躺下来。天空在这个角度是那么的辽阔，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雾霾后面是什么？纯净的蓝吗？白云缭绕吗？
她不知道。
既然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放下，闭上眼睛，让身体紧挨着大地，从那些树叶和荒草里，她还是感觉到了温暖，是的，温暖。一个蒲公英在她的脸庞，她噘起嘴唇，轻轻地吹过去，一把把白色的小伞升腾起来，像一个个微小的精灵，飞起来，环绕着她，升到树梢之上，向着天空……草木的气息包裹着她，少了一份雾霾带来的荒凉感。她呼吸着，把草木的气息呼吸到身体里。那一刻，她仿佛心有所属了。她害羞起来，胸腔里的心脏如小鹿般蹦跳着，这是她没有过的感觉，干净而纯洁，就像M先生书桌上方悬挂着那幅雪山的图片。她还记得，有一次，她跟M先生开玩笑说，如果那雪山融化了呢？这世界还有干净的地方吗？M先生表情严肃，好像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是这世界上的一座雪山，荡去这世界存在的污秽，即使我有一天也融化了……我相信，我的思想会让一小部分人继续成为雪山的……这也许就是我著书立说的使命吧……即使很多人把我的言论当成了妖言惑众……但我知道……不是……这或许也是我这个知识分子的使命吧……如果我还算作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话……我是盗火者，同时我也可能是那个在广场上被火刑的布鲁诺……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尽力的……我们要做巨人，而不是侏儒……不是……包括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知识分子更应该是一面镜子……而不是……讲真话才是知识分子的良心……是这个国家的良药……沉默有时是一种罪过……现在，太多的知识分子是无耻的……无德的……
M先生是激动的，嘴唇颤抖。
她像个孩子，像一个被启蒙者，听得入迷。她说，先生的话可谓忧国忧民，而我只是先生身边的一棵小草，也受益匪浅……
M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说，如果有更多的小草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她还记得，当时她盯着墙上的那幅雪山的照片，又看了看M先生一头的白发，总感觉被一层阴霾笼罩着，但他的眼睛里有一股闪烁的火光亮了片刻。在这个年代，还能这样说话的人，真的，几乎没有了。M先生清瘦的面孔，让海媛想到了鲁迅，想到了五四时期的那些知识分子。
海媛躺在那里，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她的心里有了一种蜜样的东西在流淌着，似乎失去了重力，向天上流淌着，轻盈起来，接近于飞翔了。
纪念碑上的浮雕仿佛一块白布后面的幻影。
夜是莽撞的，来临，四周变得漆黑下来。
沉浸在黑暗中的海媛慢慢睁开眼睛，适应着黑暗的来临。同时，瞳孔里也布满了对夜之怪兽的惊惧。山下已是灯火通明，是光的喧嚣。孤独袭来，海媛沿着石阶而下，出了望城公园，仿佛有什么东西为了逃避喧嚣附在了她的身上，跟着她离开山顶。她转身，回眸，只见那纪念碑也变成了城市的亮化工程，五颜六色的灯光粉饰着纪念碑，看上去不伦不类，好像是刚刚降落的不明飞行物。
海媛在街道上走着，像一个不幸的旅人。来来往往的车辆像巨大的蟑螂统治着这座城市。她还是拦了辆出租车，进入这“蟑螂”的内部。司机抱怨着近来生意不好，海媛没有吭声。很快，出租车来到东山小区M先生的居所。海媛从车上下来，就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归来。是的，归来。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陌生的。她竟然感到一丝紧张，深呼吸了一口。她仰头看着那扇窗户，是黑暗的。还记得以前，她夜晚归来，都会看到有一盏灯亮在那里，如今，没有了。她鼻子一阵酸楚，想哭。她迈步进了楼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在她离开之前，还没有。她咳嗽了几声，声控灯都没有效果，她只好置身在黑暗之中，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去，她的手指在兜里摸索着。一把金属的钥匙在里面，是凉凉的。在她那天离开之时，本来想归还，没想到忘记了，回到卡尔里海的家中，才发现。那天晚上，在卡尔里海的家中，她握着钥匙哭了很长时间。
这次离开是她的自己行为。那段时间，M先生生病了，她留下来照顾，晚上就没有回出租屋。华远找不到她，就跑到M先生的住所来，大闹了一场，各种污秽的语言落在她的头上，各种阴暗的语言指向M先生，她气得呜呜地大哭起来。M先生气得脸色发青，但一直没有吭声，华远还扬言要杀了M先生。那一刻，她甚至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颜面无存。她跑到厨房拎着菜刀出来，被M先生拦住了。还是M先生报了警，才把华远带走。押着华远出门的时候，她告诉华远，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你我两个人的事情，请你不要把M先生牵扯进来，你就是一个垃圾，你可以污染我，但你不能污染了M先生。那晚，她跟M先生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M先生追出来问，你去哪儿？她说，我不想因为我玷污了先生。M先生说，你这样就走，让我怎么放心？如果你执意要走的话，也要让我送你上火车，我才会放心。她无法拒绝。在火车站，M先生说，你回去住几天，想回来就回来。她沉默，眼泪汹涌。
海媛躺在床上，握着那把钥匙，从身体的深处，开始清理着华远的存在。一丝一毫，都要清理干净，甚至是灰烬，也要……她甚至想到了死……
没想到几天后，她在微博上看到了M先生出事的消息。
海媛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敲了敲门，没有回答的声音，没有。她把钥匙插入锁孔开门，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关上门，换了鞋，没有了M先生的屋子是空寂的、荒凉的。她慢慢走到沙发那儿，坐下来，没有开灯。四面墙壁上的书籍安静地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开灯，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书桌上方那幅雪山的照片还在那里。M先生说，这是他妻子拍摄的。也就是那次，发生了雪崩，在找到妻子尸体的时候，也找到了相机，从相机里他找到这张照片，放大，洗印出来。妻子逝世后，M先生一直孤身一人。因为一个偶然事件，他被学校开除了。
海媛拿出手机，找到电源充电，还打开电脑，企图从网页上获得M先生的消息，可是没有，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那个偶然事件是M先生在五十岁的时候，有人资助他出了本诗集，名字叫《雪》。没想到，就因为这本诗集，他被学校里的学生攻击，就是华远带着同学们在校园里举行了一场焚烧M先生诗集的活动。他们抨击M先生的诗歌是色情的、暴力的，说M先生的诗歌企图通过色情和暴力来抵抗现存的教育体制。学生们联名要求学校把M先生赶出校园。学校领导找到M先生，M先生只好提出辞职。但很多人都以为是学校开除了M先生。
这时候，电话响了。
海媛吓了一跳，看到是肖丽娜的号码，本来想拒绝的，还是接了。
肖丽娜说，你在哪儿？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海媛说，找到了。
肖丽娜说，我是突然想起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买了生日蛋糕去了公墓……
海媛说，哦。
肖丽娜说，你猜，我儿子对我说什么了？
海媛问，什么？
肖丽娜的声音颤抖，好像在哭。
海媛问，你哭了吗？
肖丽娜说，忍不住，你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灵魂一说吗？
海媛说，我信。
肖丽娜说，我在墓前陪着儿子吃蛋糕，我听到儿子对我说，妈，我永远活着的，你不要再用那种方式看到我的，只要你想看到我，你就会看到的，请你结束你的那种方式……你那是自戕……
儿子的话让我感觉到了我的罪过，是的，我是有罪的。
海媛说，既然你儿子都说了，你就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
肖丽娜说，嗯。
肖丽娜撂了电话。
海媛沉浸在屋子的静寂之中。她想，她要等M先生回来，无论何时……她开始厌恶这没有了M先生存在的屋子里的灯光。她熄灯，静坐在黑暗之中。拿出手机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说，M先生至今未归。请相关部门给一个公正的说法。这条消息几秒钟就被疯转了几百条。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被删掉了，她再发，却发现自己的号码被封，她被禁言了。
海媛现在孤零零的。
突然从书架上传来一声呻吟。是的，呻吟，只有这唯一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响起一种尖锐的叹息般的声音，波及到她的身体里。她轻轻地站起来，来到书架前，手指在那些书上面划过，在一本书上停下来。那本书的名字叫《失魂的国度》，是M先生一年前的著作。她拿出来，很厚，很沉，仿若生铁铸的。她怀抱着这本书，仿佛可以打败时间和命运。
海媛抱着书，蜷缩在沙发上。
外面已是繁星满天，几颗星星看上去特别明亮、耀眼。
她湮没在黑暗之中，怀抱着那本书，沉沉地睡了。
无数的蟑螂从地面爬上她的身体，她仍酣睡着，这时，从书页的缝隙里爬出一个恍惚的人影，由小变大，他挥舞着拳头，喝令那些蟑螂退下。果然，那些蟑螂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影看着她安静地睡着，踌躇地望了眼星空，没有尽头……没有……她看上去真是一个睡美人……慢慢苏醒，悄然靠近那个人影，从后面抱住他……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翩翩起舞……窗外的星辰眨着眼睛……
她说，你的手真凉。
他说，我来的路上，正在下雪。
她说，怎么可能？
他说，是的，正在下雪。
这时，窗外的星阵犹如雪花般纷纷降落。
他说，你看……
她说，好美。
他说，但没有星星的天空是黑暗的、恐怖的……
她说，有你就够了。
……
他们就像生活在童话里，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