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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01

这年新春一过,上班第一天,我走马上任,坐在了秦时光原来坐的办公室里。

我是迷信的,我觉得秦时光这人晦气得很,死了没人替伸他伸冤不说,还把两个局长都搭进去了。所以,我不想沾他的东西,凡是他坐过、用过、摸过的东西我都不要,我用的都是从金深水办公室里搬来的东西。我甚至想直接搬到老金的办公室去上班,但稳重的老金劝阻了我。他说:“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别让人非议为好。”他说的是对的,提我当副处长已经叫人红了眼,我必须要低调一点。所以,办公室我没敢要,只要了里面的东西。

我坐在老金曾经坐过的办公桌前,受访的第一个人是小青,她给我送来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很考究,塑料纸包着,还配有一只白玉瓷的长颈小花瓶。我桌上已经有花瓶,插着一大把开着嫩黄小花的迎春花。眼下是早春时节,多数花还在沉睡中,花店里还买不到花,这把迎春花还是赵叔叔从我家院子里剪的。我家院墙的东边角落里长了一大丛迎春花,前两天出了两个太阳,说开就开了。赵叔叔知道我新官上任,早晨专门给我剪了一把,让我带来上班。相比之下,小青手上的玫瑰显得格外好看,我忍不住接过来欣赏,一边问她:“哟,这不是玫瑰嘛,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小青是个娇滴滴的人,嘟着嘴说:“不告诉你。”我逗她:“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要。”她说:“我告诉你了,你可能更不敢要。”我说:“这说明你不了解我,本小姐哪有不敢的事情,收下了。”

我以前常来找老金,跟小青很熟,知道她爱发嗲,搞恶作剧。我以为这是她送的,有意不追问,不明不白地收下,让她无话可说。可是一连三天,小青天天给我送来这么一朵玫瑰,我真有点不敢要了。到底是谁送的?第三天我一定要小青交代。可小青死活不说,急哭了也不说。我说:“看你没出息的,哭什么,不就是一个追求我的人嘛,有什么好怕的,说出来就是了,他既然追求我,我就能治得了他,他能怎么奈何你?”任凭我说什么,小青仍是守口如瓶。她把这个人说得神乎其神,搞得我也有点紧张,心想会不会是个鬼子呢。

我上楼去找老金,把事情同他说,让他找小青打听一下。打听出来的结果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二哥!这天晚上,正好二哥约我和老金上山谈事,我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喊你们上山就要谈这事。”接着说,“花就是我送的,下一步我还要送你更贵重的礼物呢。”老金若有所思地看看我的肚子,暧昧地说:“看来老A同志在酝酿一桩大事,给你的孩子找一个父亲。”二哥说:“是的,既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孩子不能没有父亲。”老金问我孩子有几个月了,我说三个多月。他看看二哥说:“确实该考虑孩子的父亲,不能再拖了,她人瘦,很快会看出来的。”二哥说:“是,我也在这么想,急死人啊,不但要尽快找人,还要尽快张罗一场假婚姻。可去哪里找这个人?这么快。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我最合适,年龄、身份都合适,扮起来也方便。”

老金说:“我同意。”

我立刻表示反对,“这怎么行,你是我的哥哥的嘛。”

二哥说:“兄妹俩假扮夫妻,很正常的。”趁我发愣之际,二哥继续说:“这是唯一的办法,而且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便于我跟上级联系,我们在南京只有你那里一部电台,我要没有这个身份,经常出入你那里显然不可能,也不安全;二也可以预防下一步再有人来纠缠你,只要你成了大名鼎鼎的杨太太,那些混蛋绝对不敢再接近你。”金深水想了想说:“要说兄妹俩假扮夫妻,这种伪装不是无可挑剔的,因为这等于是将两枚炸弹捆在一起,爆炸的可能性就多了一倍。”二哥说:“现在你怎么可能指望去外面找一个?只有在内部解决了。老实说之前我曾考虑过你。”老金笑了笑,对二哥说:“我?别开玩笑了,我可配不上你妹妹。”二哥说:“最主要还是静子那条线,下一步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静子这条线千万不能断,所以你还是保持单身为好。”

我想,如果二选一我宁愿选老金,因为……怎么说呢,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一直盘在我心里,平时一般不会去想它,可有时又会突然想起它,像此刻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多数时候是没反应的,有时冷不丁会突然激灵我一下。这天晚上,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又纠缠了我一个通宵,让我好累。

就这样,很快二哥亲自出面来给我送花,大造声势,我也高调配合,显出很幸福的样子,每天捧着一束大红玫瑰下班。这样几天下来,保安局无人不知大名鼎鼎的杨会长在追求我。诊所那边,老金也巧妙地通过陈姨把消息递过去。革老知情后,当晚即约老金单独过去问情况。事后老金告诉我,革老听说杨会长这人很有来头,与野夫、中村等人都有往来,非常赞成我这门“婚姻”。老金说:“他把你当作了自己女儿,寻了这么一个对象,像沾了什么大便宜,连声道好,还说要好好送你一份嫁妆。”我想起王木天曾出卖过阿宽,说:“叫他拿王木天的人头来当我的嫁妆就好了。”老金道:“听说王木天最近又在南京。”我说:“他又来搞什么鬼名堂。”老金说:“具体情况不了解,老家伙也没说。但我想,他可能真的跟周佛海绞上了,最近胆子大得很,经常到南京来逛荡。”我说:“也许我们应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老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可惜阿牛哥不在,否则我真想把他做了。老金说:“好好盯着幼儿园和你的肚子,其它事一概别想。”老金是个铁人,从不会感情用事。

阿牛哥身份暴露后,我们保安局把他列为大犯、要犯,被张榜通缉,街上到处是他的头像,根本没法出门,老是躲在山上也不安全,后来二哥让他回我们老家去躲一躲。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我们没有他一点音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遇险出事。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像他这样上榜通缉的要犯,归案后一定会大报小报登的。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找人做篇报道骂骂王木天,从名声上攻击他。老金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说他跟臭名昭著的大汉奸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算是点到他穴位了。”后来我们确实这么做了,通过左翼作家联盟会,组织了一批文章骂他,但结果不像我们预期的那么好。更坏了!他因此对我们恨之入骨,反而变本加厉地对我们掀起新一轮的毒杀。这是后话。

02

话说回来,我的“婚姻”大事必须加快进程,孩子在一天天秘密生长,等别人能看出来我有身孕再结婚容易招来闲话,被人多想,如果早一点结婚,孩子正常生下来,到时还可以用早产来敷衍质疑。所以,没过多久,二哥带着野夫突然出现在保安局的一次例行舞会上,中场休息时,二哥当众向我求爱,并由野夫给我戴上“那串”挂有五克拉钻石胸坠的金项链。野夫在给我戴项链时,对我小声说:“看看吧,你的梦想成真了吧,这该就是你想要的那串项链吧。”我涨着一张大红脸说:“不好意思,机关长,谢谢您。”野夫得意地说:“谢我干吗,又不是我送的。”我说:“这一定是您让他送的,因为我只有跟您说过这个。”他哈哈大笑道:“算你聪明。”

我想,最聪明当然是二哥,居然叫野夫做了我们的“媒人”。

还是通过野夫的关系,不久后我们在熹园右院——即鬼子高级将领居住的院子——的贵宾园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婚礼”。我以前从没有进过右院,进去后才发现,里面那个规模和规格啊,出乎想象!首先是住在里面的人的等级之高令人瞠目,野夫作为核心部门的头脑,位高权重,但在这里面几乎是垫底的小罗喽,见人都要点头哈腰。其次是门岗,配有双哨,都是日本兵,一个持长枪,一个佩短枪,还有狼狗,任何外人进出都要查证看件。所以未经许可,像我们这种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我们得以进去,纯属偶然。

是这样的,十几天前,这里的贵宾园里接待过一位鬼子高官的老母亲,老人家入住的当天晚上,心脏病突发,死在被窝里。院子里住的都是高官要人,对死亡是犯了过度恐惧症的,有人远道而来,恰巧死在这里,给人感觉是一件很晦气的事。于是,野夫受命,要找一个戏台班子进来唱戏冲喜。野夫哪找得到戏台班子?自然把任务派下来,让金深水去找。二哥听说这事后,和老金合议,说服野夫,让我们去里面举行婚礼——婚姻大事嘛,百年之好,是喜中之喜,才是最好的冲喜之法。野夫被我们说服了,上面也同意了,就这样,我们才进了神秘的禁地。

贵宾园独立成院,占地三四亩大,四周由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树合围。园内有一栋砖砌的西式三层小楼,是主楼,另有游泳池、祭祀堂、凉亭、假山、草坪、竹林;主楼内装饰豪华,布局合理,一楼是厨房、餐厅和一个大会客厅,二楼有三间客房,三楼有一间大客房和书房。每间房室里,家什用具一应俱全。显然,这很适宜贵宾带着家眷和随从来度假用的——不过在我看来也是很适合举行婚庆活动的。天公作美,那天天气很好,大太阳驱散了初春的寒冷,我们的活动主要在户外草坪上展开,戏班子以凉亭为舞台,唱拉弹唱,从上午九点一直闹到晚上九点。这也是野夫给我们规定的时间,除此外,野夫还规定我们不准进祭祀堂,不准上贵宾楼的二楼。就是说,我们租用的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地盘是除了祭祀堂和贵宾楼二三楼以外的所有屋子和空间。

来的人自然是多,百十号人,同志敌人,朋友亲属,皇军伪军,大人物,小罗喽,唱的,闹的,形形式式,三教九流,把昔日清风雅静的一片地,闹腾得人声鼎沸、活色生香、杯盘狼藉。机会难得!我们小组的同志悉数到场,至少可以把这片禁地看个眼熟,万一以后有事要进来也好认个路。这一点,老J的意识最强,他那天扮的是替戏班子打杂的角色,搬运唱戏道具,给演员端水倒茶,忙得不亦乐乎。其间他假借各种名义,几次溜出去,察看整个右院的情形。他注意到,在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片日式园林建筑,明显是新建的,看样子十分高档,四周也是用铁栅栏和比人高的冬青灌木包围起来。因为是新建的,冬青灌木长势不茂盛,可以轻易看见园内景致、动静。

应该说,第一次看,老J什么收获也没有,里面毫无人迹,只有两只高大威猛的警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叫他不寒而栗。正是这一点,让他对里面产生好奇,晚上筵终人散离去时,他临时决定绕过去现看一下。这一看,发现大了!他看见一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引着两只大狗从回廊上走过,好像是要带它们去喂食。这身影他总觉得有点熟悉,是什么人呢?他想起来了,是小野!老J为安装窃听器先后两次进过腾村的办公楼,认识小野。

小野怎么会在那里?这个情况引起了我们高度重视。我们以前曾监视过幼儿园的正大门——也是惟一的出口,一直没有看到腾村身边的人进出。就是说,我们本来就在怀疑幼儿园可能有其它出口,这下子,我们马上怀疑幼儿园与熹园之间可能有一条暗道。这个想法一出现,我们都觉得是对的,因为从地图上看,从幼儿园到熹园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只是中间隔着一条河和一片民居,无法直行,要绕着走才显得远。那么,到底有没有暗道?要证实它很简单,只要派人守住熹园大门,看小野的进出情况。结果,老J守了一夜,并不见小野出门,而第二天早上,小军通过窃听器清晰听到,小野已经出现在幼儿园。就这样,暗道被证实了。

03

光证实没有用,必须进去看看。

派谁进去?只有老J。虽然肩膀里的子弹还没取出来,但翻个墙爬个屋顶什么的,还是难不倒的。难的是那两只虎视眈眈的黑毛大狗,让老J心有余悸。对付狗,除了肉包子,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不久后的一个雨夜,老J用褡裢揣着二十几只肉包子,出发了。一去居然不回,急死人了!以为他遇难了,准备上报情况时他又回来了,毫发未损。这已是第四天早晨。问他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几天老J一直躲在屋顶的老虎窗里下不来,那两条狗完全被小野驯化,只吃他喂的食,老J丢过去的肉包子,闻一闻就走,不吃,包子都让老J当饭吃掉了。正仗着身边有吃的,老J一直没出来,总以为可以寻机进屋去看看,但到最后也寻不到机会。

老J说那两只狗东西,可能是把老虎窗当作我的窝了,只要我躲在里面,它们就不理会我,可只要我一离开窗子,它们就拼命朝我叫。我说那你是怎么爬上屋顶的?他说我进去那天不是正好在下雷雨嘛,我就趁打雷窜上去。我说可昨天晚上没有打雷,你又是怎么下来的?他说你们可能睡着了,没听见,凌晨时马标那边有两声爆炸,声音很大,我就是趁那爆炸声逃出来的。这么说,幸亏带了那么多包子,否则饿了这么多天,他哪有气力发功快逃啊。虽然没进暗道去看,但守了三个通夜,老J还是有收获的,他发现,这些平时看上去静悄悄的屋子里其实是住了人的,至少有几十人。

老J说:“有两个中年鬼子,手里经常拿着橡木棍子,胸前挂着哨子,像是工头,其他人都是妇女,看上去好像是我们中国人,穿的是蓝色亚麻布料的工作服,头上裹着白头巾。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她们都在一间屋子里吃饭,晚上在三间屋子里睡觉,两个鬼子工头轮流用哨子指挥她们起床、吃饭,吃了饭这些人就消失了,到时候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聚在一起吃饭,或者睡觉。”

根据老J的介绍,我们猜测,那些屋子地下可能有一个工厂。后来,静子证实了我们的猜想:正是如此!孩子们吃的六种毒量不等的糖果就是从这个地下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有一点不对,那些妇女不是我们中国人,就是日本人,只不过都是犯人:有的犯了军法,有的犯了通奸罪,有的犯了贪污渎职罪,本来都被关押在伪满州的女子监狱里,是腾村把她们弄到这儿来将功赎罪的。这是不久后我们从小军的窃听记录里获知的。这天,腾村接见了这些妇女,对她们有一番讲话,是这么说的:

你们辛苦了!每天在阴冷的地下工作一定很累吧,喝拉撒睡都在那弹丸之地解决,有门不能出,有天不能见,一定很折磨人,但是比呆在铁牢里总要好受些吧,想必。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的牢狱时间都在十年之上,有两位还是死罪是不?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你们为我工作,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你们到这里快有两个月了吧,这些时间我对你们的工作是满意的,很好,今天我接见你们,既是对你们过去卖力工作的肯定,也是希望你们以后继续保持下去。要知道,你们的工作是很神圣崇高的,直接关系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彻底效忠我们大和人的意志。不瞒你们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日本帝国全盘占领了这片土地,所有支那人都对我们言听计从。早上醒来我告诉自己,现在也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梦,这一天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实现。快则两年,慢则三年,不长吧。等到了这一天,我会亲自给你们签发命令,抹杀你们过去的罪行,以一个自由公民的身份回去和你们的亲人团聚。你们不会觉得我一个瘫子说的话不可信吧,你们可以怀疑说的,但我劝你们别怀疑。想一想吧,能够把你们老大远从监狱里弄到这里来的人,肯定不是一个平常人。既然来了,你们就是我的战士,我会带领你们一起打赢这场不用流血牺牲的战争,让你们罪恶的过去一笔勾销!

就在这天晚上,我又进了一次幼儿园。为了进去,我和老金,还有二哥,都费尽心机,可以说不择手段了。我事先做了一套衣服,跟静子当时穿的外套一模一样,然后安排老金把静子约出来,在宾馆里留了她大半夜。其间,我扮成静子,让二哥送我去幼儿园。天还冷,我围着大围巾,包住了半张脸,模仿静子的仪态下了车,跟二哥示了谢。适时,二哥有意用雪亮的车灯光对着看门的断手佬照,同时用标准的日语跟他搭话,总之是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这样混了进去,事后想来真是一次冒险。但当时二哥和老金都支持我,配合我,足见我们当时有多么焦虑,是多么想有所突破,想疯了。

确实,敌人已经对孩子下手,我们却一直找不到破坏敌人行动的招术。我们像一群困兽,困得太久了,疯了,明知被围在铁笼子里出不去,却还是徒劳又拼命地想撞破铁笼子,结果差点把自己撞死。我们事先都不知道,静子的孩子晚上其实是和静子睡在一起的,我开门进去后孩子在黑暗里叫我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幸亏当时孩子已经快睡着,迷迷糊湖的,没有辨认出来,我及时把他揽在怀里哄他睡,他也很快睡着了,要不真是闯祸了。因为有孩子在身边,我其实什么事也做不成。本来,我还想溜到对门的医院去瞧一瞧,寻一寻暗道。可那天我真是额头上长了霉,背运得很,腾村一直在跟院长下棋,小野因此不敢去睡觉,老在走廊上踱步,走来走去。腾村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外面走廊上灯火不灭,我根本没机会过去。后来,我是从厕所的窗户里爬出来的。

按计划,静子也应该从厕所里爬窗回去,否则一夜回来两个“静子”,事情就败露了。为此,老金那天晚上不得不用安眠药,把静子留到天亮前才把她叫醒。据老金说,静子醒来时看天已亮,急得直哭,因为她怕这么迟回去被断手佬遇见汇报上去。老金说:“我看她这么急坏的样子,就给她出主意,让她从厕所爬窗回去。”在老金的游说下,静子最后果然爬了窗。静子手上有大门钥匙,有时回去断手佬睡着,或者去上厕所了,她会自己开门进去。所以,她回去断手佬没看见,这不足为怪。该怪的是,那天我们运气太差,几个人忙碌一夜,结果一无所获,白冒了一次险。

情况就是这样,虽然我们挖空心思,费尽心机,甚至不惜频频涉险,但局面依然没有改观。春晓行动陷入僵局!我们心里都急得冒火星子,尤其是二哥,作为新任的老A,很想打破僵局,立功争个表现。一天晚上,二哥对我说:“我决定给幼儿园捐一笔款子。”我问他:“目的是什么?”他说:“只要他们接受了我的捐款,我要求进去看看孩子们不过分吧。”我说:“看了又能怎么样?除非你能捐一个人进去。”他说:“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让我进去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说:“进不了医院,进去也是白搭。”他说:“我也可以给医院捐一批药品。”我说:“那可能会打草惊蛇,腾村会由此对你都我产生警觉。”此时我跟二哥是夫妻关系,我总觉得这么做容易让腾村对我们产生看法,劝他别这么做,但他还是私下约见了静子,表示要捐款,静子当然高兴,说是过两天给回音。要不是静子后来出事,这事正常推进下去,我们可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即使腾村不怀疑我们,至少我们要付出相当大一笔款子。以静子后来给我们提供的情况分析,这笔款子肯定是白付的,不可能产生任何回报。事实上,自黄药开始进入试验阶段后,腾村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以任何名义走进幼儿园,包括野夫在内。别以为野夫身居要职,了不得,在腾村眼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连走暗道的资格都没有。大门不能进,暗道走不了,从此野夫跟幼儿园无缘了。

04

是二哥私下约见静子的第三天晚上,哦,我真希望我在讲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这样我一定会省略掉这个黑夜。这天夜里,静子被腾村强暴,也是在这天夜里,老J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是第二天中午得到老J牺牲的消息,小红给我打来电话,用暗语告诉我这个消息,把我肚子里的小东西都吓着了,我当即感到下腹绞痛,干呕起来。都说怀孕初期孕妇会出现干呕现象,我却从来没有过,即使阿宽走的那阵子,我那么痛苦也没有出现这种现象。这是第一次,我感到陌生又恐惧。剧烈的干呕把我变成一个无腿的人,我席地而坐,两眼冒金星,冷汗从心里冒出来,脏腑拥堵在喉咙里,整个人成了一团衣服,蜷缩在一起。小家伙就是这样第一次向我“报到”的,想来这是不是一种不吉利的暗示呢?

第一天恰好是每月换密码的日子,上午我去鬼子那儿领取密码,下午周佛海来局里搞调研,我和老金一刻都走不开。我忙碌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家。回到家里,我看到二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天黑了,他也没开灯。我开了灯,发现他脸上都是泪水,地上都是烟头,见了我直摇头。他说:“老J牺牲了。”我说:“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派他去幼儿园摸暗道……是我把他害了。”说着呜呜地哭出声,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伤心极了。

老J是个好同志,无私无畏,有胆有识,待人诚恳,本领高强。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同志就这么走了,死无葬身之地,我心情陡然悲伤起来。老J的牺牲使我懂得——更加懂得了,成为不死,那不是我们地下工作者的愿望,因为那很不真实,很渺茫。正如阿宽在诗中写的一样:清晨起来看自己还活着,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阿宽,我们又有一个同志走了,是老J,他去陪你了,你见到他了吗?

阿宽,你说得对,生命对我们就像天上彩虹一样容易消失,阳光、水汽,甚至你站立的位置、目测的角度——凡此种种,只要稍有偏差都可能使彩虹消失。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的珍贵而伤感,因为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有着无可挽回的风险和危机。有时候,我们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断动脉、喉管,用自己的牙齿咬破舌头,或者用一粒剧毒药片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人们说成为一名地下战士无异于是一只脚踏进了地狱门槛,另一只则在某天清晨或傍晚随时都可能跟着进去。这确实就是我们的现实,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日常,我们每天睁开眼睛要面对和接受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二哥告诉我,老J是昨天夜里两点钟被他派去执行任务的。二哥说:“我想熹园那边有狼狗,进不去,还是想让老J从幼儿园这边去试试看,想不到就出事了。”一边是私下在约见静子,想通过捐款进幼儿园,一边又在安排老J冒险行动,二哥真是犯了求胜心切的毛病,所以他很自责。事后我们了解到,老J上屋顶顶时好好的,是在钻窗进屋时不知怎么“露了马脚”,正好被小野撞见,当场击毙。按说,老J轻功十分了得,怎么会钻个窗被人发现?肯定是伤势在作怪,他肩膀里还留有子弹,对他行动有一定影响。我说:“那敌人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窃听线路?”问了以后又觉得我问的是废话。当然,敌人怕有同党,连夜上屋顶全面搜查,意外发现了窃听线路,然后便顺藤摸瓜,摸到我们的窃听室里去了。

我问:“小军呢,现在在哪里?”

二哥说:“不知道。”

“他有没有被抓?”

“就是不知道,一点消息也没有。”

“如果没被抓,他应该会来找我们啊。”

“我就在等他来找我们,可是一天过去了,没有他一点消息。”

“那肯定被抓了。”

“也不一定,他不知道我们这地方。”

“不知道这儿,但他可以去保安局门口守我啊。”

我认为小军一定是被敌人抓捕了。

05

谢天谢地,小军没出事。

第二天,我去上班,没下车便看到小军抱着一叠报纸,在我们单位门口叫卖。我连忙写了个纸条,叫司机去买份报纸。司机原来是给二哥开车的,也是我们同志,他借买报纸的机会把纸条递给小军。我通知小军去幽幽山庄找老P。中午我和二哥赶去幽幽山庄见小军,他正好睡了觉刚起床,他已经两夜露宿街头,人瘦了一圈。小军告诉我们,是窃听器救了他,他先是从窃听器里听到医院楼顶杂沓的脚步声,估计有情况,后来窃听器突然哑了,风声,电流声,噪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经验告诉他,窃听器线路被人拔了,于是他连忙收拾东西跑了。二哥问:“你把窃听记录本带出来了吗?”他说带了,说着从腰肚里摸索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二哥,面露愧色地说:“很遗憾,机器我没有带出来。”二哥说:“带这个就可以了。”小军说:“那天晚上腾村把静子园长强奸了。”

“什么?”我听了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

“你看吧。”他打开笔记本,替我翻到最后一页,指着最后一段记录说,“你看,这就是那天晚上的记录。”

是前天晚上。

从窃听记录看,这是静子第二次被腾村请上楼去吃饭,但这一次不像前次一样,是礼遇,而是恶待。腾村要静子陪他喝酒,静子说她不会喝酒。腾村说,那你就坐到我身边来,我教你喝。静子没过去,腾村自罚了一杯,理由是:美女不听召唤,说明他缺乏男人魅力。总之,这次见面,自一开始,腾村便很放浪,讲了不少调情的话。酒过三巡,腾村变得更加放肆,言语越来越色情、露骨,静子终于提出要走。腾村说,今天晚上你可能走不了了。但静子还是毅然辞别。走到门口,千惠突然从外面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把静子拉到腾村面前。当着静子的面,千惠一边给腾村按摩,一边互相调情,说的那些话下流至极,不堪入耳。静子要走,走到门口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这时候,千惠已经开始和腾村做爱,就当着静子的面。千惠一边与腾村做爱,一边引诱静子加入。静子不去,躲在屏风背后哭。后来腾村发话,要静子去,并且威胁道,如果再不去,他要割下千惠的奶头。完全是一个疯子!后来千惠把静子拉过去,扒了静子衣服……强奸!不折不扣的强奸!

我可以想象,静子有多么痛苦,但无法想象,腾村居然这么无耻,简直是禽兽不如!这么想着,笔记本在我手上变得沉重、生硬,像块铁板,我的手胆怯地颤抖起来,痛苦的记忆苏醒了。窗外起风了,乌云笼罩下来,天色阴沉沉的,大雨似乎随时倾盆而下,我突然觉得发冷和害怕。在场的郭阿姨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觉得浑身发冷。”说着干呕起来,跟昨天上午一样。郭阿姨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是妊娠反应,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我喝了,稍为镇静下来,二哥劝我马上走,“天可能马上要下大雨,你快回去跟老金汇报这事。”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怎么能让老金知道?这对老金和静子是不公平的,尤其是静子,她一定不想让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屈辱,我们知道也应该忘记。我说:“干吗跟老金他说,你还要不要让老金跟静子好了?”二哥说:“当然要。”我说:“那就不能说,说了只会影响老金的情绪。”二哥说:“老金的情绪可以藏起来。”我没了退路,只好说实话:“可作为静子,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够痛苦的,她一定希望无人知道这事,她要知道我们都知道了会更痛苦的。”二哥说:“你可能应该首先要为我们的任务着想。”二哥认为,这对我们是个机会,我们可以借此拉拢静子。

“再说,”他说,“静子现在也需要有人去安慰她。”

“你怎么去安慰她,你跟她说我们通过窃听知道这事了?”

“不需要你说,静子会主动跟老金说。我相信静子是真的爱上了老金。”

“正因为她爱他,所以她才不会把这种事让老金知道。”

“理智上是这样,可她受了太大的伤害,她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只要有所流露,老金就可以趁机挖,诱她说。”

“你太无情了,让她对心爱的人说自己最不齿的事。”

二哥突然瞪我一眼,对我大了声音,“难道你觉得这比让你的同志一个个去牺牲还无情吗?你想过没有,老J走了,窃听室被捣了,下一步我们更没有办法进幼儿园,可孩子们一天天在吃毒药,难道还有比这更无情的事?我们的敌人无耻之徒,现在他对静子做了最无耻的事,我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趁机把她拉拢过来做我们的同志。”

当然,我知道,如果静子真成了我们同志,无疑是我们完成春晓行动的最好武器。但同时,我觉得这很困难,民族感情且不说,关键是,以我的体会,静子是绝不可能对老金说这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最能体会静子此刻心情的,因为我有过相似的经历,当初我就是这样,死活不愿意跟阿宽说——守愿死也不愿意说!我这么跟二哥说后,二哥说:“可你想想,如果当初阿宽知道你经历,开导你说,你能熬住不说吗?”

“是的,”我说,“我承认,如果这样静子可能会熬不住。可是我总觉得这对静子不公平,我们太不尊重她的隐私,太不择手段了。”

二哥说:“不是我们不择手段,而是我们现在没有别的手段。机会来了,我们必须要抓住。我认为这是我们说服她、拉拢她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莫及的。我可以设想,只要她把事情摊开来说,我们也可以把腾村的罪恶全部摊开来跟她说,让她进一步认识到腾村的卑鄙无耻。你们都说静子本性是善良的,对我们中国人有感情,对那些孩子充满爱心,正因如此我有理由期待,当她得知腾村在对她心爱的孩子干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后,就可能唤醒她的良知,从而争取得到她的帮助。”

我没法说服二哥,只好回去把情况报告给老金,让他马上给静子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老金说:“真要出了这么大事,打电话没用的,她肯定不会接。”果然,电话打过去,是小美接的,说静子园长在寝室里休息,接不了电话。老金请她转告静子让她回个电话,直到下班,电话也没有回过来。下班前,老金又打去电话,还是小美接的,说静子出去了,问去哪里,小美说她也不知道。我鼓动老金上门去见她,老金说:“她出去了,我怎么见得了?”我怀疑她就在里面,只是因为太伤心不想接电话。我说:“如果真要出来就好了,你可以在路上守她回来。”

老金就去了。

守门的断手佬跟老金早已很熟,见了老金二话不说,径自对里面嚷开了:“园长,有人找!”连喊几声,不见静子出来,出来的是静子的孩子新一。新一说她妈妈没在家,断手佬问他园长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说不知道。断手佬以为静子去了医院,让老金在门口等着。中途,小美出来,跟断手佬窃窃耳语一番,断手佬便开始赶老金走,说园长在开会,要开很久,没功夫见人,说完关了门,很绝情的样子。老金回来把情况对我讲后,说:“看来她是不想见我了。”我觉得这是好事,说明静子确实受伤很深,同时也说明她是真心爱老金的。我说:“静子现在心里一定很矛盾,害怕见你,但又想见你,明天你继续约她吧。”

连约三天,都是老样子,电话不接,登门不理,静子像死了心了,老金也没了劲。但二哥不死心,他对我和老金宏篇大论地做分析,讲道理,“静子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去努力见她。她不肯见你说明什么,老金,说明她怕见了你会熬不住向你诉苦,她心里一定被苦水涨满了,只要稍有机会,苦水就会倾泻出来。可她在里面有什么机会?那些人都是腾村的爪牙,腾村敢当着人强奸她,说明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那些人都不可能安慰静子的。能安慰她只有你,老金,我有种预感,只要你们相见,她一见你可能就会倒在你怀里哭。小妹,你替老金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静子请出洞来。”

我的办法是让你老金装病,住进医院,然后我给静子写了一封信,交给断手佬,让他转交静子。我在信中说,金深水生病了,是心病,因为你静子对他变心了。谈情说爱,挑三拣四,这山望着那山高,谁都是难免的。本来嘛,你静子条件比老金好,你静子有新的心上人,很正常,可以好说好散。可你静子什么都不说,翻脸不认人,死活不见人,让老金天不知,地不知,上不是,下不是,这太折磨人了,也有失风度。我诚恳地劝静子出来看看老金,至少跟他告个别,问个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相好这么长时间,老金总有一点好值得你想念,静子你就给他一点起码的尊重吧。

我的信写得不长,但句句是理,声声是情,又句句不是理,声声是讨伐,静子看了一定又吃惊又感动。我算好时间,准备过上一两个小时,等静子看了信思前想好一番后,再给她打去电话。结果,我回单位没一会,静子主动给我来了电话,问老金的病情。我故意很冷淡,说:“死不了的。放心,见不到你他不会死的,死了也不会瞑目的。”静子哭了,一边说:“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一个小时后,我把脸上重叠着悲伤阴影的静子送进了老金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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