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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说一点开心的事吧,说惠子的事太那个……闹心!

话说这天,晨雾浓浓,到八点多钟天才明亮,从云层中挤出来的软弱的阳光无力地打量着嘉陵江,打量着山城四面八方,可以见得万千苍生依旧如蝼蚁一样,游走穿行于这个杂乱的城市,四处忙碌,八方刨食。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生活就是这么麻木,不管谁在哭还是闹,不管谁受了灾,还是闹了病,死了人,日子照样流转,照样月落日起,风生水起。在浩瀚、巨大的天面前,人真是小又弱,在乱世当中,乱七八糟的世相面前,人真是苦又悲,既无奈又无助,既掌握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生活。

不过,有几个人似乎掌握了自己,他们就是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人。

这天早晨,止上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却是根本的变化,就是骑自行车来这条路上送发信函的邮递员,已不是往常那个留着小分头、颇有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而是换成一个粗皮大脸、腰圆体壮的北方佬。

就是老钱!

老钱在邮局大起大落,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接近黑室,为了与徐州同志建立长期固定的联络,以谋宏图。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在他放信件的邮包里,放着一封天上星回给徐州同志的信。首次接头,他不知道能不能接上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你看他哼着小调、不亦乐乎的样子,是发觉不了他内心的景致的,你只会觉得他是个乐观的人,他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这个早晨。

这条邮路确实比渝字楼那条好跑得多,路面虽然不怎么宽阔,也不完全是坦途,有几个坡度甚至是蛮陡的。但总的说,坡路少,坦途多,可以骑自行车,只有两个大坡度需要下车,人推着车走。老钱精神勃勃地一路打着铃铛,有声有色地闯入安静的止上路,放慢车速,数着门牌往前骑。一号,二号,三号……不行了,坡度太大,骑不动了,便下车推。老钱发现这点后,心里高兴啊,他就想在这截路上多磨蹭一会,慢点经过,好多打量一下周围。

路遂人愿,比天遂人愿还叫人乐啊!

止上路五号,哇,好大、好厚的铁门啊,好高、好深的围墙啊。这哪像个单位嘛,从外面看怎么看都像哪户豪门人家的大宅子,难怪我们以前找不到啊。老钱推着车走,四下打量着,寻找徐州信中描述的那道门。

哦,前面那儿不是有根电线杆嘛,可能就在那儿。

上去看,果然有一扇横拉的单铁门——铁定就是它了!老钱前后顾看,发现没有人,遂夸张地大叫一声啊哟,把车撂翻在路上,人也躺倒在地,操爹日娘地骂天,骂地,骂路,骂电线杆。

徐州闻声,从小铁门的门缝里往外瞅,发现有个人气恼地坐在地上在操祖宗骂娘,眼睛却顺着电线杆方向骨碌碌乱转,心里明白了大半,便拉开门出来看。

“你怎么了?”

“他娘的,摔了一跤。”

“没人碍你,骂什么娘。”

“徐州同志,我是娘家来的……”

徐州这样子太好认了,保准错不了,老钱索性直截了当地摊了底牌,令徐州又惊又喜,四面察看。老钱扶起车,扶车的同时故意把链条弄脱,然后将车靠在电线杆上。车上承载了两大包邮件,光靠电线杆支撑不住,徐州便趁机上前帮他扶着车,这样两人基本上是交头接耳了。

就这样双方把该说的说了,该约的约了,以后只需“照章行事”即可。两分钟后,老钱弄好车后又哼起小调,上了路。徐州目送他离去,心里想,这下我终于再也不需要往伤口上撒石灰了。接着又想,以后可以随时与组织联系了,难得啊。接着又想,这叫苦尽甘来,人世间还是有公平的一面的。

这一天,徐州想了很多。从当年在丰都教书写字,到偶然认识天上星,到宣誓加入共产党,到赴前线参加抗战,到江宁大战,一点一滴恍如隔世,仿佛已经过了好几辈子……

眼下,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陈家鹄。

陈家鹄昨晚一夜未眠,根本就没有睡意,连床都不想躺,一直站在窗前,久久地:好像在等人破窗而入,要不就是自己飞天而去。好几回,他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找楼下的陆从骏,带他再回去。只是想到陆所长今晚不在楼下,才作罢。其实也没有作罢,有一阵子他甚至想偷跑出去,他想搞清楚,惠子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他还想搞清楚,家里人为什么会群起攻之——惠子。

他还想搞清楚,惠子回去知道自己今天回家过会有什么表现,什么想法。

他还想搞清楚,父母亲说的那些——那么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误会还是……如果是误会,又是怎么造成的。

还有!

还有!!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黑洞,洞子里全是无头无尾的东西,飘来飘去,浮浮沉沉,吵吵闹闹,沸沸扬扬。有时他又觉得自己成了个透明体,玻璃缸,夜色都掩盖不了它:它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父母亲说的那些事,像金鱼一样在玻璃缸里游来游去,有时还猛烈地四面撞壁,玻璃随时都可能被撞碎——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要爆炸!

他眼睛一直不眨地盯着窗外厚厚的夜色,有时黑暗让他觉得晕眩,有时黑暗又变得雪亮,像黑暗在燃烧,在痛苦地燃烧,痛苦得吱吱的叫。他希望自己累倒在地,可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空气,只有浮沉在脑袋里的一个个念头是沉重的,黑色的,有时又是红色的——像用血做的。

这个夜晚,漫长如一生,短促如一秒。

陈家鹄经历了一个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夜晚,没有生命的感觉,只有灵魂被剥光了外衣、赤裸裸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天亮了,他把自己沉沉地放倒在床上,要么死亡来把他接走,要么陆从骏来找他,给他回应。昨天晚上,回来的路上,面对陆从骏再三的问话,他只说了一句:

“惠子可能出事了,她没在家。”

回到这儿后,面对陆从骏又是再三的问话,他又说了一句:

“你手下不是有侦探嘛,我想知道惠子今晚去哪里了。”

陆所长是个聪明人,听了这两句话一定会想见很多事——陈家鹄相信,这两句话已经把他自己当下的困和苦、面子和乞求卖给了陆所长。所以,他在等陆所长来找他,给他回应。

陆所长却迟迟没来。

陆所长来了,来得太迟了,下午三点钟才来。

他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当然,原因可以很多:因为侦查一时无果,或者因为临时有事,或者别的其他什么。但事实上,什么原因也没有,说白了这就是个程序——魔鬼程序的一部分:来早了不可信。原定是午后就来的,后来(昨天晚上)因为方案临时有变,要突击排演,不得不又延迟。

昨晚,陆所长把陈家鹄送回宿舍后,便回单位去等老孙。老孙很快回来,他们事先约好的:什么时候所长带陈家鹄回单位,什么时候老孙便放惠子回去。两人见面后,先是互通有无,发觉一切都按程序在走,没有任何出入。唯一有点失望的是,二老希望家鹄跟惠子离婚,家鹄的表现有些干脆:不同意!几乎是不假思考就摇了头——陆所长当时在场,亲眼看到的。后来父亲放了绝话,坚决要求他离,他也没有接受,乃至很生气地走了,说明他对父母大人的这个意见很不赞成。

凭良心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那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哪可能说离就离的,总要给他一点时间。但话说回来,你是不能给他时间的,一方面杜先生那边催得紧,另一方面你越给他时间,越可能出现意外——毕竟那些玩意,那些是是非非,惠子的那些罪罪恶恶,都是假的。事情绝不能拖,越拖对这边越被动,必须快刀斩乱麻。最理想的效果是——陆从骏的梦想——陈家鹄一听惠子的那些龌龊事,一气之下,手起刀落,来个了断。

但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不但不大,且几乎为零。这从他回宿舍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句话可以作凭——他不是要求陆从骏派人去侦查“惠子晚上去了哪里”嘛,这说明什么?他不会轻易下刀的,他要探寻真相后,破译了“密码”后,才会有决定。

惠子晚上去了哪里?

当然是去和萨根偷情了,睡觉了,做爱了。这哪要派人调查、侦探,这是魔鬼程序早就设置好的。老孙甚至都做好了相应的照片和音响录音。陆所长来跟老孙商量的事是,要他定好时间去向陈家鹄陈述经过。这可是一件定乾坤的大事哦,所长要亲自与老孙合谋一下,什么时间去说最合适,怎么说最有效——必须要有完整的细节和可靠的时间、地点、场所,因为他们面对是一个高智商的人,要经得起智力的推敲,万万不能有差漏。一旦被陈家鹄有所察觉,前功尽弃自不待说,更可怕的是,他很有可能因此与黑室反目,事情如果到了那一步,他们就是拿命去填也挽不回来了。

老孙深感压力很大,却灵机一动,说:

“有个人比他更合适去完成这件事。”

“谁?”

“家鸿。”

家鹄的大哥!

当时陆从骏听了兴奋得直拍大腿,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家鸿呢,家鸿当然是最合适最理想的。理由有二:一、之前他曾多次对老孙诬告惠子的种种不是,说明他比谁都想叫惠子身败名裂,从他们家滚蛋,被家鹄休掉,扫地出门;二、作为同胞兄弟,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会异样的光芒,异样的价值,异样的可信度。

行了,无需多虑,就这么定了。

原定的方案就这么变了,可以说有重大调整。

于是,今天一大早老孙就去找家鸿,道明实情,表明态度。果然,家鸿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态度十分爽快,配合十分积极,整个上午都与所长和老孙在合计、推敲说什么、如何说的一些内容和细节。最后又经过反复排演、试演,确信效果百分之百的好之后,才整装出发。为什么来得迟?就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啊。

家鸿,对不起,虽然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战友,我们充分信任你,但规定要求你必须要戴上眼罩,因为你将要去的地方太重要了。没问题,我理解,这也是对我负责嘛,不该知道的东西不要知道。家鸿毕竟也是半个军人啊,通情达理得很。

除了戴眼罩外,家鸿此行身上还带了一样东西,就是一份誊写规范、清楚的离婚书。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鸿此行要完成的任务不但是黑室的意志,也是他父母的意志,所以这份东西他带得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只要弟弟在离婚书上签上大名,说明他已经放弃惠子,然后不论是家里还是黑室,于公于私,都可以随便处置她了。换言之,请家鹄在离婚书上签字不仅是个仪式,更重要的是个态度。态度不明,于公于私都不知如何下手啊。

家鸿,你一定要好好说啊,一定要让你弟弟走出樊篱,走出困境,走出被欺骗的迷局,走向光明,走向美好,走向崭新的生活。

家鸿说得真是够卖力的,从点滴说起,由浅入深,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某月某日,我第一次看见他们手牵手在大街上溜达;某月某日,我无意撞见他们在我们家巷子里搂搂抱抱;后来我有意跟踪他们,看到的就更多了,更那个了……

“就说昨天晚上吧,”家鸿严格按照排演的内容,继续说道,“你走之后爸爸妈妈很难过,妈伤心得哭个不停,爸骂人,摔东西,家里鸡犬不宁。我心烦就出去了,往山上走,等我从山上下来,正好碰到一辆车停在我们家巷子口。我估计是他送她回来了,下去偷偷一看,果然是,还在车里搂搂抱抱,那个恋恋不舍的样子,看得真叫人恶心。”

在家鸿的陈述中,惠子活生生成了汪女郎一样的角色,风骚,下贱,骗人有一套,害人有一手。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家鹄,你太幼稚了,完全被她的假象迷惑了,包括我,我们全家人,开始都被她表面温顺的样子迷惑了。可俗话又说了,假的就是假的,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总有一天要露出尾巴的。她现在不光是露出尾巴,连青面獠牙都露出来了,你还能糊涂嘛。再糊涂我看爸妈都要被她气死了,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爸妈想想啊,他们都老了,经不起折磨了。我这一年来心情不好,让他们受了不少委屈,给他们增加了不少心理负担,我希望你再也不要让他们受委屈了,就听他们这一次,把东西签了。”

家鹄不签。

家鸿又做工作。

家鹄还是不签。

家鸿还是做工作。

如是反复多次,终是把家鹄惹火,撕了那页纸,打开门,请家鸿走:不欢而散!

家鸿出门时说了一句狠话:“我看你非要把爸妈害死不可!既然你这么无情就别怪我不义,只要我爸妈因为这个烂人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亲自把这个烂人赶出家门!”

陆从骏刚才一直踅在楼下偷听楼上动静,这会儿听到家鸿说这番狠话,气得抱头蹲在地上,好像家鸿恨的是他。他当然知道家鸿没在说他,可他更知道,楼上谈崩了,意味下一步非他亲自出马了。

陆从骏没有马上出马,他告诫自己:得有个缓冲,否则一轮轮冲锋,轰炸连着上,容易被陈家鹄识破。他乐意暂时当个局外人,让他们家里人先折腾,折腾不下来再说。现在,他给他们家里做的牌还没有打完呢。即使打完了,他觉得自己也不便立即出手,得缓两天后再说。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得有个法度,不能凭性子来,陆从骏是沉得住气的。

和所长相比,惠子显得很沉不住气,她简直乱套了,心里像被炸了堤坝,开了锅,水漫金山,洪流破堤,乱七八糟。昨天晚上,家鸿有点过分了,把门闩上了,惠子从渝字楼回去,怎么敲也没人来给她开门。家燕是想给她来开的,可父亲正在气头上,说了句气话:

“她还有脸回来!”

家燕听了,无所适从,下楼去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惠子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没听见,照旧一个劲地喊:爸爸,妈妈,家燕,大哥……喊了一轮不行,喊二轮、三轮。最后还是母亲发了慈悲,给家燕一个脸色,家燕才下楼去给她开门。

“你去哪里了?”家燕开了门,有点不高兴地问。

“我……饭店里有点事。”惠子因为见不到家鹄心情很差,冷冷地说。

家燕想,骗人,我好心惦记着你,你还给我脸色看,一气之下不理她,掉转头,甩开腿,咚咚咚地上楼去了,把惠子一个人晾在门外。

惠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长长的巷子里,突然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她上楼想去向父母问安,本来二老房里的灯是亮着的,可听她的脚步声过去,灯灭了。去找家燕也是这样,临时关灯,明显是拒绝见她。她回到自己房里,想起家鹄见不到,家人又这样冷淡她,她突然觉得浑身散了架,没了一丝劲,进了门连走几步的力气都乏了,瘫软地坐在地板上,欲哭无力,只有泪滚滚地流下来,湿了衣襟和地板。

泪水默默流淌,心里似乎被泪水洗涤了似的,有些东西清晰地呈现出来。她回想起,这些天除了家燕,父母大人以及大哥对她都很冷淡,她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尽量做到对老孝敬,对外贤惠,可还是遭受到父母的冷待。特别是母亲,不要说不像过去一样对她问寒问暖,就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大哥嘛,本来就对她爱理不理的,她也习惯了。家燕虽然还嫂子嫂子的喊她,可总觉得少了点过往的亲热劲。以前,家燕还经常夜里来钻她的被窝,跟她说私房话,现在连她房间都很少进了。

她很难过。

但她不怪他们,因为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是:孩子没了。她认为这确实是自己的错,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可是,这天晚上大家这个样子真让她太伤心了,泪水也治不了她的伤心,伤心得她怎么都睡不着,好像伤心把睡眠的机关烧坏了。

伤心又出了乱牌,像病急乱投医。第二天上班时,惠子第二次(第一次是刚来时)主动给萨根打去电话,表达了相见之愿——这不是一张臭牌嘛。萨根挂了电话,直奔宾馆而来,两人一起在楼下吃午饭,餐桌上惠子述说了心里的苦恼和郁闷。

萨根的看法跟她完全不同,他认为陈家人之所以对她冷淡,跟孩子没关,主要还是因为日本的军队每天都在中国的土地上推进,逼得他们把政府都迁到重庆来了,到了重庆还时不时地遭日本飞机的轰炸,现在这里也是焦土遍地,血流成河。

“惠子,你不想想,你是哪里人?日本人,你的国籍已经注定要被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恨,包括陈家人。”萨根说。

惠子委屈地说:“可我现在是他们家的儿媳妇,我已经是中国人了。”

萨根摇头,笑,“那是你一厢情愿,惠子,你就是再过十年、几十年还是日本人!就像我母亲一样,儿孙都一大堆了,还认为自己不是美国人,是日本人,非得要把我弄回到日本去学日语。年轻时,她曾发誓不再踏上日本国土,可现在老了,做梦都想回去,死也想回去。水有源,树有根,人呐,也一样,故土就绑在灵魂深处,一辈子都扔不开,也甩不掉。”

惠子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萨根,心里却是更加的难受,仿佛自己也会变成像他母亲那样的人,一生都无所依傍,灵魂无所寄托。萨根看着她忧心如焚的样子,不知是出于心痛,还是为什么,伸出手去握惠子的手,不乏亲昵。这是萨根第二次有此举动,和第一次一样,又被惠子干脆地挡而拒之。

远处,咔嚓一声,留下了惠子挡拒之前的一瞬间。不用说,照片洗出来你只能看到两只手紧挨在一起,仿佛是一场新欢的前奏。

惠子绝对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陈家老小在商量和策划让她跟陈家鹄离婚的事。一家四口关在客厅里,都正襟危坐,一派要商量大事的肃静。父母开始没有说话,让兄妹俩发表意见。家鸿一样沿袭他过往的作风,特别积极、活跃,率先发言。他认为这桩婚事本来就没有征得爸爸妈妈的同意,现在又出了这么多丑事,爸爸妈妈完全可以做主让他们离婚,否则他们家的脸面没地方放。可家燕却不同意,理由是这必须要征得二哥的同意。

父亲听了家燕的话很生气,忍不住跳出来训斥她,“他在往火里跳,你也不拉他一下!你不拉,谁拉!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我看家鹄是在国外待久了,昏了头了!”

父亲的态度已很明确。母亲虽然极力主张两人离婚,但到关键时刻,她又没了主意,问老头子:“那……怎么跟惠子说呢?”

家鸿说:“很简单,我们写个东西,就说是家鹄捎回来的,让她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家燕说:“她要不签呢?”

家鸿说:“这就是你的事了,你要想办法,让她签!”

父亲说:“对,你一定要说服她签!”

父亲的坚决让家燕很是吃惊,便呆呆地立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大哥拟好的离婚协议书。家里人中跟惠子感情最深的还是家燕,家燕也是最了解嫂子的,说句良心话,她有点不相信惠子做了那些丑事,可是……怎么说呢?证据又这么确凿,她真是糊涂了。现在父亲又交给她这个任务,她更是觉得难过,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悄悄抹着眼泪走了。家鸿追出来,想拉她回去,她气呼呼顶撞他一句: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照你们说的去做就是了。”

这天傍晚,惠子下班回家,喊爸爸,爸爸爱理不理的,想帮妈妈烧饭,妈妈也给她脸色看,不让她插手。她觉得很无趣,落寞得无所适从,只好上楼去了自己房间,呆呆地捧着家鹄的照片看。看着看着,又是泪流满面。

不知什么时候,家燕悄悄进来。有道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家燕哪经过这些考验嘛,进来后正事没办,自己先失控了,情不自禁地扑进惠子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惠子不明就里,连忙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搂着家燕问她出了什么事,说了一大堆安慰话。

家燕听着心里更加难过,禁不住泪如雨下。可哭有什么用?哭不能把要说的话咽下去,父母亲就在外面听着、等着呢。最后,只好一边哭着一边把父母亲要他们离婚的意思说了。

惠子听了大惊失色,问:“离婚……爸爸妈妈……干吗,要离婚……”

家燕以为她听错了,纠正道:“不是,他们,要你和二哥……离婚。”

惠子其实没听错,只是急不择言,表达不周而已,“是啊,爸爸妈妈……干吗……要我们离婚……”

“干吗?你自己知道!”家鸿说。

面色沉郁的父母和家鸿,这时一齐闯进来,家鸿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惠子,家鸿真是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架势,直截了当地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家鹄已托陆先生把协议书带了回来,你就在上面签个字吧。”这是他临时拈来的一个说法。

惠子看罢协议书,不觉惊呼道:“爸爸,妈妈,这不可能!家鹄他……”

不料父亲立即打断她的话,显得很绝情,冷冷地说:“以后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们了,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在日本。”

惠子彻底傻掉了,泪水一下涌出眼眶,喃喃道:“爸,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家鸿说。

“我……我不知道,妈……我……我要见家鹄……我要去见家鹄!”说着起身要往外跑。陈父给家燕使个眼色,家燕赶急抱住她,说:“二哥没回来,他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去哪里找他呀。”

惠子愣了愣,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愈加显得苍白了,满眼的泪水,满脸的悲哀和无助,茫然地回过身来,扑进家燕的怀里恸哭起来。家燕抱住她,也哭。父亲看看她们,示意家鸿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家鸿放了,父亲又朝家燕往协议书上重重地指了指,带着老伴下楼去了。

哭。

哭。

哭。

哭累了,家燕抹着泪,拿起离婚协议书,对惠子说:“惠子姐,你……你还是签了吧……”惠子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坚决地摇着头说:“不不,我不签!小妹,这肯定是个误会,家鹄不会这样对我的……”说着,眼泪又滚滚而下,像两道涨满悲伤与痛苦的小溪一样,在她苍白的脸上汩汩地流淌着。

家燕的心里五味杂存,百感交集,但父亲的“旨意”是不可违拗的。她交织着不安和痛苦,流着泪再次劝她签——既然父亲说是二哥的意思,她照样画葫芦把二哥搬出来说:“我也不希望这样,可二哥……已下了决心……惠子姐你还是签了吧。”

惠子像没听见,径直从床头柜上取过陈家鹄的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汪汪地说:“不会的,家鹄不会这样对我的……他说过,我们要终生相爱,爱到死,爱到天荒地老,爱到海枯石烂,爱到下辈子还要爱……”一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痛苦地呼唤,“家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家鹄,你在哪里,我好想见你啊……”

真正是声泪俱下!让家燕忍不住又抱住她痛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楼下,陈父陈母听着有些坐立不安,心潮难平。陈母到底是个女人,听见惠子哭得那样凄切伤心,禁不住长长地叹口气,说话的口气软了许多,“我看她……也是怪可怜的……会不会……”陈父瞪她一眼,却也没有直接数落惠子,而是把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到自己儿子身上,怪他自负轻率,婚姻大事都不跟他们说一声。

“成于斯,败于斯,我看他是太自以为是了。”父亲跺着脚骂。

“他以前的路确实是走得太顺利了。”母亲说。

“这个脾气他要不改,以后还有苦头吃!”父亲说。

楼上的哭声丝毫不减,如果再这么哭下去,二老的心情会不会有所变化?也许吧。事实上,他们的心情已经有点变化了,慈心在苏醒,在增加,在收拢。但陆从骏似乎早已算到这一刻似的,及时派老孙把惠子和萨根今天中午在餐桌“牵手”照片送来。二老一看,加上又听了老孙胡编乱造的东西,刚才稍有见软的心肠又变得坚硬无比。

比原来更坚硬!

而且,彻底杜绝了以后有可能见软的余地,因为这是一次活的教训。

该打的牌打了一圈了,定音之锤还是悬在空中,加上连日来陈家鹄几次三番向他要求再回去,让陆从骏烦不胜烦。人烦了,难免会心急——陆从骏有点心急了。关键是,今天午睡时他突然做了个梦:陈家鹄跑回家去了!虽是白日梦,可他真担心哪天这头倔牛偷偷跑回去,见了惠子,真相大白,岂不枉费心机?

于是决定出马。

用老孙的话说,你做了那么多铺垫工作,不急不躁,稳扎稳打,现在可以出手了,去做最后那四两拨千斤的事啦。老孙还说:“这事该收场了,老是贼头贼脑做亏心事,心里不安啊。”这话是大实话,说真的陆所长本人也有同感。可是同感归同感,该骂还是要骂。

他狠狠教训了老孙,“妈了个X,你装什么好人!你以为你有菩萨心肠,我就是蛇蝎投胎,没心肝的!告诉你我也不想去做这些鸟事,可我不能不做,你也不能!”他知道自他干上这一行起,他就不再是原来的他,名字被改了,就连自己的未来和命运都一齐拱手交了出去——为了党国的利益,他必须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荣誉在内。至于做一点偷鸡摸狗栽赃陷害之类的事,更是小菜一碟,眼睛都不该眨一下。

这天午后,他把惠子和萨根亲密接触的一些照片和三号院搞来的一些秘密资料,离婚书,等等,一并装进黑色公文包里,决定登场。一路上,他暗自思考一番,觉得这一仗胜算的把握还是居大,因为他感到陈家鹄已经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而他手上的“武器”也是够的:婊子,间谍,全家人的名誉,父母大人的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威严,一大堆呢。这么想着,陆从骏的脚步越来越有力,他甚至渴望与陈家鹄一战。

然而,自以为滴水不漏、胜券在手的陆从骏,还是失算了。陈家鹄根本不接招,对你的这个证据、那个武器视若粪便,他对那些照片和资料一眼都不看,就把它们统统扔在地上,大声吼道:

“我不要看这些东西!你就是提着人头来,我也不相信惠子是间谍!”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她,我相信我的判断力。”

“俗话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

“那我告诉你,知她者,莫如我。”

“嘿,还有句俗语,知人知面不知心。”

陆所长尽量显得平静,让“水面”飘浮几片落叶,有澜无惊。他知道,陈家鹄憋了多日,开始一定会有激烈反应,小不忍则大乱,他要反其道治之,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理”服人。他平静地告诉他,三号院的人(强调不是他五号院的)早就盯上萨根,通过盯萨根,发现惠子诸多“秘密”和“问题”。现在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萨根不折不扣的同谋,既对不起中国,也对不起你陈家鹄。

换言之,既是间谍,又是婊子。

陈家鹄以不变应万变,只嚷着要回家!回家!

陆所长缓缓地摇头,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惠子是间谍,怎么还敢放你回去?这不是把你丢入虎口嘛,他们做梦都想把你引出去,好下手。你不知道,惠子为了引你出洞都绞尽脑汁了。你看,这是什么,她已经签了大名。”说着拿出一份离婚协议书,交给陈家鹄。

陈家鹄看见上面果然有惠子签名,却根本不信,他知道所长身边这帮家伙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当初给他寄子弹就是例子!于是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指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少来这一大套,这肯定是假的,惠子不可能跟我离婚!”

“真和假你比我清楚。”陆所长照样不怒不气,“我也不关心它是真是假,我关心的是,也许这就是她引你出去的一个阴谋。”

“她都要跟我离婚,干吗还要引我出去?简直是鬼话!”

“因为你不相信啊,你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纳闷她干吗要跟你离婚。你不理解所以要去找她,见她,问她。这就是计谋,就是要勾引你进她的口袋,你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居然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节,把陈家鹄气得浑身发抖,全身的血液往上涌,满脸通红,充满一种愤怒而又悲壮的表情。“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去见她!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陈家鹄失控了,像狮子一样吼。

“你现在的生命不属于你,你可以置之不顾,我不可以。”

“你要在乎我,可以派人保护我啊!”

“你要去见的人正是要杀你的人,怎么防?防不胜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我们都可以防范,但是你身边的炸弹,我们想防也防不了。你先坐下,好不好,我们有话好好说,慢慢说。”

陈家鹄不坐,他情绪激动得很,完全失控了,放肆了,他对所长脸红脖子粗地嚷叫:“我跟你无话可说!你让我走!我要回家去,我一定要见到惠子,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她,问问她。”

退一步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你见到她本人。这个计划启动之初,这便是铁律。于是,两人就在办公室里激烈地争吵起来。忍耐是有限的,开始的平静是为了后来的发怒更显出威力。最后,陆所长拿出长官的架势,命令似他在协议书上签字。

“陈家鹄,你突然让我瞧不起,不就是个女人嘛,一个下三烂的货色。最毒妇人心!你知道吗?你今天是瞎了眼,倒了霉,遇到了,撞下了。再说了,人家都已经签了字,你还执迷不悟。不要说她还是个日本女人,就是观音菩萨,也不值得你这么死皮赖脸,你还是个男人嘛。”

“好,我告诉你,什么叫男人!”

陈家鹄冲上前去争抢那份协议书,想把它撕了。陆所长发现其意图,立刻制服了他。一时间,两人拳脚相加,出手相打。当然,转眼间所长一发力便把陈家鹄撂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次交锋的激烈程度,可以与那次在墓地的争吵一比,不一样的是,那次争吵陈家鹄一直咄咄逼人,绝不示软。这次却在陆从骏谎言瞎话的围攻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败下阵来。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总是不乏有人明知故犯,老调重弹。陈家鹄接受喝酒,是转机的开始,果不其然,两杯酒下去,陈家鹄的火气锐减。半瓶酒不见,两人已开始和颜悦色,你好我好起来。

陈家鹄看着离婚协议书,面色平静地说:“这个……先不签吧,突然冒出了那么多事,你总得让我先消化消化再说嘛。”

陆所长也干脆,“那好吧,我把它留下,你想好了再签,我相信你迟早会签的。”

“你不能搞鬼名堂,找人签。”

“怎么会呢?要找人我早就找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来找你?你看,我的舌头都说得起泡了,你啊!真是个难啃的骨头,我算深有领教了!”

“也包括当初劝我来这里?”

“是啊,那次我们在坟地也像今天一样,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把死人都吵醒了。”

“这儿跟坟地差不多。”

“不,这儿是坟地的前一站。”

“现在想来我幸亏被你劝来了这里,否则……也许就被他们圈进去了。”

“这很可能,两个人朝夕相处,难保你不被他们利用。”

“如果被利用了,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都将抱恨终生。”

“那当然,那你就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了。”

“是啊,我满腔报国之心,如果不慎误入歧途,便是死有余辜。”

两人就这样一边把酒一边掏心,酒越喝越多,心越掏越深,一直聊到夜深天变。

天打雷了!

陆所长看陈家鹄已完全平静下来,便提议回去睡觉。餐厅在楼下,陆所长宿舍的隔壁。两人从餐厅出来时,乌沉沉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子,把黑夜照得形同白昼,也照亮了陈家鹄那张英俊、帅气的脸孔。然而即使这样,陆所长也没看清他的真实面孔,他的智力要欺骗他似乎是绰绰有余的。

事实上,陈家鹄从决定喝酒起就已心怀叵测,他要逃跑!要回家!

选什么时候逃跑最好?一般人也许会选择后半夜,人睡得最死的时候。陈家鹄选的时间是陆所长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上楼就开始行动,先是撕碎一件纯棉内衣,缠裹在双手上(对付围墙上的铁丝网的),再把一张床单扯成布条,拧成绳子,系在腰间(爬大院的围墙时可能有用),然后走到窗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天空,等着电闪雷鸣。

闪光亮时,等于是对他喊“预备”。

雷声响时,他迅速打开窗户:开窗的声音被雷声吞得干干净净。

然后又等第二道闪电、雷声,利用这一道雷声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窗户上,呈凌空欲飞状。然后再等下一道闪电、雷声……闪电——预备——跳!毕竟在二楼,他跳落到地上的声响真是不小啊,可哪有雷声大呢?然后再等下一道闪电、雷声……用相同的办法和运气,他顺利地翻上他们庭园的矮墙,然后溜下去,从陆所长的眼皮底下成功突围出去。

天助我矣!

不过也是他算计得好:一是他巧妙地利用了雷声,二是他也大胆地谋取了陆所长的麻痹心理。其实,他行动时陆所长还没睡呢,这就是“算得好”,你总以为他刚上楼,我还没有睡呢,要逃总不可能选择这个时机吧。可是他就选这个时间逃,你的警惕性还没有提起来。

按理,徐州夜里要起来在院内巡逻两次,另有在黑室院内负责巡逻的流动哨兵会每小时一次在围墙外巡逻一回(他们不知围墙内有何要人或宝物)。可雨下得这么大,连夜游的野猫和耗子都钻洞躲雨了,谁还会出来巡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雨在哗啦啦地下,迅速在地上积成水流,在阴沟里潺潺地流。围墙外电杆上那盏昏黄的路灯,在雨水中战战兢兢地飘摇着,闪烁着,成了陈家鹄选择逃跑路线的“指南针”。

他当然不能往那边跑,那儿有蒙面大侠。

他往相反的方向跑。

他猫着腰狂跑,浑身瞬间被淋得像只落汤鸡。

雨啊,下吧,下吧,把我的脚印全冲走才好。

雷啊,打吧,打吧,把我的声响全都吞没了吧。

不一会,他已经站在院子的围墙下。他娘的,这围墙真高啊,可你难不倒我的,我知道哪里可以爬上去。他白天早已经侦察过,知道可以从瞭望哨那儿爬上去。这儿以前是监狱,围墙边有东南西北四座伞形的瞭望哨,它们只有围墙的一半高,很容易爬上去,然后站到伞顶上就可以攀越围墙了。

今晚闪电真是他的祖宗,冥冥中频频助他力,施他运。凭着闪电的照耀,他一步步攀援而上,终于磕磕绊绊地爬上瞭望哨,然后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挨着墙体,艰难地在伞顶上站住了。此时高大的围墙变矮了,甚至比他刚才翻越的他们庭园的那堵矮墙还要低,但攀上去的困难无疑更大:一则脚下是坡形伞面,二则头顶是铁丝网,无法用爆发力攀上去,只有抓住一个东西,引体向上,慢慢爬上去。

好在事先有准备,手上裹着棉布内衣,可以跟铁丝交量一下。他顺着铁丝摸索着,运气不错,摸到了一个他期待中的架固铁丝网的木桩。木桩插入墙体,他试了试,很牢固,又试了试,能承力,便牢牢抓住它,双脚蹬着墙壁,奋力往上攀援。

他手脚合力,艰难地引体向上。

一趾头,一寸寸。

一趾头,一寸寸。

手臂开始有弯度。

手臂的弯度越来越大,转眼肘子将可以架到围墙上去。

只要有一只肘子架上去,身体就会有更牢固的着力点。

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助他的闪电出卖了他,一道雪亮的闪电在他精力最集中的时候突发而至,一下惊扰了他,致使他脚下打了个滑,身体顿时悬了空。如果木桩足够牢固,这也没关系,可以重来。问题恰恰出在木桩上,它经年日晒雨淋,已成半朽,经不起突然的发力,咔嚓一声,断了。虽然咔嚓声被紧接的雷声吞得悄无声息,可木桩断了,手松开了,无处受力的身体怎么办呢?

掉下来!

像伽利略从比萨斜塔上抛下的铁球一样掉下来。

其实木桩虽然断了,但还是被铁丝牵扯着的,所以如果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紧紧抓牢着木桩,他不会落地的,最多往下掉个几十公分,因为铁丝网会牵住木桩的——即使铁丝网被址坏,牵不住木桩,坠落过程也会被减缓。这样,他很可能是有惊无险。可是,他的手在惊吓中松开了木桩,这个假设成立不了,他只有充当伽利略手中的那个铁球了。

如果掉落的过程中,没有碰到瞭望哨的尖顶,他像伽利略手中的那个铁球一样自由坠落,中途不碰不磕,他肯定是脚先着地,这样也许腿骨会断,也许腰椎会受伤,但总不至于让脑袋受伤。可是很遗憾,他坠落的过程中与瞭望哨的尖顶碰撞了,身体因之改变了坠落的姿态,最后是头先着地了。

头着地就头着地吧,如果是着在泥地上,问题可能也不会太大,顶多是严重脑震荡吧。可是很遗憾,他的头最后着在一块有款有型的石头上,这块石头铺在哨所门前,有点门前台阶的意思,曾经可能是狱警进哨所前用来跺拭鞋底泥土用的。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头着在这么坚硬的地方,陈家鹄,你真是撞了大霉了!

今天晚上,闪电一直是陈家鹄的福星,凭靠它的关照,他像只穿山甲一样遁地有术,无声无息地过了一关又一关。可最后竟是闪电出卖了它,而且从此后运道发生根本逆转,所有不该撞上的厄运都被他撞上了。这叫什么?福兮,祸所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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