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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现在是两天前晚上八点多钟,即老孙在渝字楼碰到惠子的同一时间。

也是同一地点,同一栋楼里,在顶层尽头的一间客房里,姜姐正在与一个穿着考究、模样精干、三十多岁的男人窃窃交谈着。

“他是美国人,是八月份到重庆的。”

“他是干什么的?”

“具体职业不知道,但我敢说他肯定在帮姓杜的干活。”

“会不会就在黑室呢?”

“我也这么想,但至今没拿到证据。”

“你们不是都上床了嘛,这点货还搞不到?”

“毕竟是杜先生身边的人,他嘴巴很紧的。”

“姓杜的对他真的很好?”

“嗯,这是我亲眼所见,就在这儿,姓杜的专门请他吃饭,饭桌上显得很亲热的,他对姓杜的也很随便。”

“好,这是条大鱼,你一定要把他养好了……”

说的就是海塞斯。

毋庸置疑,如果海塞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气疯的,因为这个房间是他的,至少现在是他的。天气越来越冷,车上幽会的感觉越来越差,海塞斯出资包下这个房间,是为了与姜姐有个固定的秘密幽会的地点,而不是为了让姜姐从事其他的秘密活动。可事实上,现在,包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姜姐把这个房间的用途扩展了,除了每个星期与海塞斯幽会一到两次外,至少她还要时不时在这里分别秘密接待冯警长和这个男人。

其实,最早这个房间是冯警长掏的腰包,那时姜姐是他的甜点,现在姜姐路子越走越宽,名头越来越大,任务越来越重,冯警长虽心有不甘,也只有退居二线了。对此,姜姐也给了他一定回报,至少是免了他的腰包,让海塞斯来当冤大头。当然,海塞斯并不知道这一些。

说到冯警长,两人的对话是绕不开的,这不,就说到他了。

“你现在手头有多少人?”

“我只跟警长有来往,其他人我不往来的,多见一个人多一份危险。”

“嗯,对,我们要干的事大着呢,谨慎是必需的。其他还有多少人?”

“让我算一算。美国大使馆的萨根你是知道的,萨根有个助手叫黑明威,他是个记者,另外茶铺里还有以前少老大的得力助手中田,他是个神枪手,好像就这些人。”

“萨根身份暴露了,不能再用了。”

“可是……我听警长说他等着要见你呢。”

“他见我干什么,我才不见他,见他是找事。”

“你们还没给他钱,我觉得这个问题要解决,否则……这些人的底细都在他手上,听警长说他是个刺头,不好惹的。”

“钱好说,关键是他事情干了没有?”

“我去现场看过,那地方确实被炸得稀巴烂了。”

“可我这边得到的情报说,黑室照常在工作啊。”

“那说明黑室可能不是只有一个地方,陈家鹄肯定是在那里面,我了解的情况是他确实被炸死了,报纸上登了,警长还亲眼看见他们家里人去了现场,一家人在那边号啕大哭,他那个日本太太还伤心得昏过去了。”

“你见过她吗?”

“谁?”

“陈家鹄太太。”

“没有。”

“她是个疯女人,爱上了她祖国的敌人,让全家人都伤心透了……”

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富有男人的魅力,折射出一种厚实、稳重,甚至是温暖,但一双眼睛总是冷冰冰的,和他声音形成强烈反差。他五官看上去还是蛮端正的,鼻梁挺拔,嘴巴棱角分明,牙齿整齐、洁白,但他脸上总透出一股痛苦的微笑,是一种好像吃了酸辣的东西刺激了他,可他又要向人表明这没什么,他喜欢这种刺激,只好哭笑不得。刚才他一直沉陷在沙发上,只有说到惠子时他才支起身来,鲜有的向窗外瞟了一眼,好像他知道此时惠子在楼下似的。

此时惠子确实就在楼下。

人生如戏,是因为生活中确实常冒出一些阴差阳错的事儿。此人千里迢迢而来,惠子是他必须要见的一个人,因为——他就是惠子的哥哥相井目石。如果有缘,此时他只要当窗一站,向楼下张望一下,即可见到在风中伫立的惠子:她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傻瓜农夫一样,在守株待兔,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在等她心爱的人从天而降。

今晚见不成也没关系,只要他想见她,在眼下简直易如反掌,因为冯警长、萨根,包括黑明威,都知道惠子家住何处,这些人日后都将成为他的手下,荣誉和性命都将掌握在他手上。然而现在,他初来乍到,觉得要做的事太多,暂时他还不想见惠子。有一天,等他想见时,惠子已经成了天涯沦落人,居无定所,行无踪影,找不到了。

这就是无缘。

相井怀里揣着一只纯金的怀表,这会儿他看看时间,立起身,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你要走?”姜姐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嗯,你们今天不是有约会?”

“还早,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我没事了,该走了,万一他提前来呢。”

“他不会提前来,只会迟到,以体现他是美国人,我讨厌他!”姜姐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放出,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新主子。

“你不能有这种情绪!”相井口气很硬,目光更硬。

“他身上臭得很,跟他做爱就像跟一群狐狸在一起一样的,熏死人了。”像身上有一只开关,姜姐转眼间露出风尘女子的那一套,妩媚地凑近他的新主子,假模真样地朝他嗅了嗅,“我觉得你身上的气味好好闻啊,有一种海水的味道,他是臭水沟的味道。”

太露骨了,必须得给她一点警告。“我不希望你挑逗我,我来这鬼地方不是为了女人,何况你是我的手下。”相井胸脯一挺,正色道,“我希望你记住,他是条大鱼,你必须要养好他。今后这地方警长不能再来了,我也不希望你与警长继续有那种关系。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天降大任,必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们是来干大事的,比天还要大的事,不要陶醉在享乐中,要学会忍耐和付出,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个人。”

“谁?”

“天皇!”

这一点,海塞斯一定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竟然对姜姐的身体不感兴趣,他们从来不进行肉体对话,他们只进行——工作对话。这个工作内容太伟大了,也可以说太无耻了,他们要把重庆变成第二个南京,要把整个中国都成为南京的辖地,天皇的土地。通俗地说,他们搞的是颠覆重庆乃至大中国的特务活动,这个男人就是新到任的特务头子。

他不是小毛贼,他是个大家伙。

大家伙站得高,看得远,怎么可能因色起乱?

大家伙伸出手,与姜姐握手,“再见了,好好养着他,忍着点。我相信,为了天皇伟大的意志,为了大东亚美好的共荣圈,牺牲一下自己,忍受一点狐臭算不了什么,你会习惯的。”看姜姐点头称是后,接着又说,“通知警长,除了萨根,其他人都召集一下,尽快去我那儿开个会,我要重新组织他们。”

“时间?”

“再定吧,这两天我都会来见你的,听说你手下有个好厨师嘛。”

“你要来吃饭最好中午来,人少,我照顾得到。”

“嗯,好,留步。”

就走了。

姜姐回头打开他留在茶几上的一个布包,发现里面有一支点三八的镍色左轮手枪,一盒子弹,还有一只信封。信封是一沓钱,都是法币。她先看了钱,又看了枪弹,嘀咕道:“给我这么多子弹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去杀人。”显然,她嫌给的钱少了。

海塞斯果然如姜姐说的,没有准时到,迟到了十分钟。

他迟到不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是因为他是黑室的人。迟到十来分钟,其实是他小心的策略:他的司机在替他望风呢。

每次来渝字楼,海塞斯总是让司机把他丢在半路上,让司机先开车过来守望一番,确信无风无浪后,他才去赴约。走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他不会直接从渝字楼上车,他要走去重庆饭店歇个脚,在那儿抽口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再打道回府,给人感觉他是住重庆饭店的客人。

这么谨慎,一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特殊,另一半是因为美女姜太特别了。这个美女的真实身份他自不知晓,但隐隐中他对她有点忌惮。他鲜明地感觉到她身上的不简单,他有理由认定,她是见过世面的,她是有秘密的,且不小——露出的只是冰山一角。她善于逢场作戏,她至少跟两位数以上的男人上过床……几次交道下来,海塞斯对她有种莫名的惧怕,莫名的警惕,如在高空走钢丝,危险比平地上大几次方。

他的司机也有这种感觉。

司机姓吕,本地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少,每个月挣三十法币,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经常拣海塞斯扔掉的烟屁股抽(雪茄的烟屁股又粗又长,一个烟蒂的烟量相当于一支纸烟)。海塞斯雪中送炭,每个月塞给他一二十个法币,把他收买得服服帖帖的。钟女士失踪后的一段时间,他还给海塞斯拉皮条,带他去逛肮脏的暗娼。可以说,即使海塞斯把陆从骏老婆睡了,他都不一定会吭声的。可对美女姜,他曾对海塞斯有过这样的警告:

“她颈脖子上长了三颗黑痣,那可是吊死鬼的命啊。”

言外之意,就是这女人碰不得的,碰了要倒霉的。

海塞斯确实也想过要离开她,可就是变不成行动。为什么?舍不得啊,下不了狠心啊,每次下决心不去找她后,他的身体总会出卖他。甚至有一天晚上,本是去跟美女姜约会的,走到半途海塞斯临时改了主意,让司机带她去逛妓院。结果,叫了人,脱了衣,怎么看都冲动不起来,因为满脑子都是美女姜啊。

撤!

便又回头去见美女姜。

总而言之,海塞斯对美女姜虽有戒心,却欲罢不能。他忘不了她白璧一样洁白无瑕、游蛇一样曲美娇柔的身体。她的肌肤仿佛是牛奶加蛋清合成的,她的躯体也许是罗丹捏出来的,凹凸有致,无可比拟:是世界公认的黄金比例。还有,她做爱时的那一颦一笑,那受苦受难的呻吟、嚎叫,那反传统、反人体、反文化的姿势……那么多回了,海塞斯不记得有哪一回她是安静的,老实的,是规规矩矩地正面迎接他的。等等这一切,都令海塞斯梦牵魂绕,让他的大脑控制不住腿脚,不知不觉中扬蹄而去。

正如不知她是敌特一样,海塞斯同样不知道,她做爱时之所以回回摆弄出那么新潮的姿势,回回从开始起就不停地呻吟嚎叫,不是因为她真的兴奋,真的那么追求新潮,那么奔放,而是由于她受不了他身上那股狐臭。她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所以很适合做餐厅工作),她必须转过身去,通过大声呼叫、竭力呻吟来驱散、摆脱熏人的狐臭。

可是,在相井“苦其心志、好好养着他”的逆耳忠言的教导下,今晚她决定正面迎接他。所以,这次两人的爱是别开生面的,第一次出现了下半身对上的同时上半身也对上的局面:胸对胸,面对面,口鼻相抵,四目相迎。她要用意志和思想来驱散那股令她反感的味道!

可也许是她的意志太薄弱,也许是她的嗅觉太敏感,她实在忍无可忍啊,她想逃跑,她想抽身而去,她要转过身子,她要捂住鼻子……可这怎么行,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你必须要好好侍候他,千万不能扫了他的兴。

忍!

忍!

哇!

终于忍不住了,她奋力地摇头,疯狂地骂他、抓他、揪他、咬他、撕他,完全是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那种疯,那种被逼无奈、狗急跳墙、猫急撒尿的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她是被熏人的狐臭给逼的!

哪知道,海塞斯以为是她高潮降临,他欢乐无限地忍受着她的臭骂、她的抓扯、她的撕咬。他觉得她的唾沫、她的爪子、她的牙齿都在向他宣告一个色情的事实:这个女人是个尤物,沸点这么低,这么快就高潮了,高潮的情景竟是这么轰轰烈烈。他为之备受刺激,跟着也疯狂起来,鼓励她,骂吧,抓吧,咬吧,狠狠地咬,再狠一点……

这么疯狂的高潮也是难得一遇啊。

这个晚上,这个女人在海塞斯心里变得更加了不得了。

现在是陈家鹄苏醒后的第二天晚上。

正如医生说的,只要他醒过来,康复是指日可待的,就像破开了密码,译出密电只是个时间和工序问题,不用担心的。从今天早晨起,陈家鹄已经开展吃流食,自己去上厕所,下午还在窗前站了一会,忧愁满面的。显然,他的记忆像飞出去的鸟,又飞回来了,恢复了,即使没有全部恢复,关于惠子的那部分肯定“历历如在目前”了。

除了昨天跟海塞斯说过π的几位数,之后他一直没开口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包括对医生护士,交流经常是以点头或摇头来达成。显然不是开不了口,而是不想。说π时,他是如梦初醒,也许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现在回来了,体力和一大堆烦心事都跟着回到眼前,沉入心里,写在脸上。

陆从骏看在眼里,愁上心头,他想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又会来跟我谈惠子的事,这头倔牛会因为这次劫难改变对惠子的想法吗?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去改变惠子。

所以,吃罢晚饭,陆从骏把老孙叫到办公室,商量对策。

老孙干脆地说:“那你就见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见你嘛,你就借机向她揭发一下陈家鹄的风流韵事。你看,我都给你准备好家伙了,效果不错的。”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林容容的单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线衣,饱满的胸部毕现。照片还描过色,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两个腮帮子也有淡淡的桃红。另一张是林容容与陈家鹄肩并肩的合影照,显然是做出来的,陈家鹄的表情很不自然,两人的样子也不是太亲昵,甚至有点紧张,但这恰恰说明他们在偷情。

陆所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回会,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你这下算是钻到我肚子里来了,好,很好,我就需要它们,口头嘉奖一个。嗯,是什么时候做的?”

“就昨天。”老孙说,“陈家鹄醒了,我就想陈先生肯定还要继续扮他陈世美的角色,就着手做了。”至于为什么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现太投入了。陆所长晃着林、陈的合影照,问老孙:

“你觉得他们有戏吗?”

“我觉得林容容心里绝对有陈先生。”

“这好啊,我就希望他们之间有戏。”

“你其实早有预感,否则就不会想到让林容容下山来。”

“有一点吧。你没看她那个劲,只要说起陈家鹄,尽挑好词用。”陆所长兴致很好,对老孙挤眉弄眼地说,“可惜林容容没看到陈家鹄醒来,要看到了当时你抓拍它两张,效果肯定比这个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动她没准会钻在陈家鹄怀里哭呢。”

“要不请她下山来安排一次见面?”

“这就不必了,她早激动过了,我已经跟她在电话上说过,陈家鹄被她叫活了,把她乐得恨不得飞下山来,我坚决不同意。”

“为什么?”

“惠子还没除。”

“这一招没准就能把她除掉。”老孙指着林容容的照片说,“她这照片照得还真不赖,有杀伤力,我看够惠子受的。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她凭什么死皮赖脸赖着他,她还年轻嘛。”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陆从骏叹口气道,“我估计不会这么容易。”他看过陈家鹄和惠子每一封往来书信,他深知他们俩的感情有多深。“你去安排吧,让我尽快见到她。”说的是惠子。

老孙走后,办公室里陡地安静下来,静得有些空落落的。陆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将手搭在抽屉的把手上,竟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气。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沓信。这是陈家鹄与惠子的所有来往信件,有的是备份,有的是原件。自从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他们后,陆从骏就再没有让一封信走出过这个办公室,也就没有备份的必要,全存的是原件。他已经将这些信读过多遍,有些话由于它们富有的诗意和浓烈的情意,已经像一口口痰一样粘在他心头,经常冷不丁从脑海里跳出来,恶心他,嘲笑他——

家鹄,还记得吗,那一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福田君(应是在美国的日裔)的庄园里玩,你走时偷走了一棵小樱花树,种在我们望湖苑宿舍区的公园里。哦,转眼已经过去两年,那棵树一定长得比我还高了,我好想去看看它。其实我每天都在看它,因为它就种在我的心田里,它在我心里生根、长大、开花。好美好美的花哦,灿烂如霞,热烈如焰,我深深地为此陶醉、迷恋、守望。家鹄,我是如此相信,你的心里也一定盛着同样美妙的风景……

惠子,亲亲,我的宝贝,你说得没有错,我心里也盛满了这样一片迷人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妙,如此的温暖我,是因为有你的爱在浇灌,在滋润。尽管我们在战争频发的年代中相爱,但我深信我们爱情的这片净土将永远没有战火,没有离别,没有欺骗,没有丑陋,只有爱,只有美,蓝天的美,大海的美,森林的美,而你就是这一切美的根,美的源……

彩虹是需要阳光的,家鹄,有了你这片深情、活泼的阳光,我才能色彩斑斓;有了你这片和煦、温暖的阳光,我才能明媚照人。有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彩虹,没有你,我只能在长夜里沉睡,在风雨中凋零,在黑暗中黑暗,在寒冷中寒冷,在哭泣中哭泣……

惠子,凡是你给我的,我都会存在爱的存折里,用我的一生来支付你百倍、千倍、万倍的利息。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的世界将会完全失明,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惠子,我永远的爱人啊,我贪心地觉得,一生一世的爱是不够的,我要你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与我相爱,点亮我的人生。记住哦,不光是今生,还有来生……

家鹄,这又是一个极端的想念你的夜晚,睡眠突然离我很远,远得就好像去了你的身边……我忽然想起我们在美国时,你要随导师去华盛顿参加会议,要去大半个月。出发之前,你拉着我,说了很多话,走了很多路,然后彻夜欢乐,彻夜不眠。后来你告诉我,那只是为了分别的幽独。家鹄,现在幽独已成了折磨,时间也变得薄如蝉翼,我只有反复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的一切,把自己关入过去的时光,才能用泪水减轻离别的痛苦……

惠子,我何尝不是如此痛和苦。《我是猫》里面夹着一片树叶,那便是那个晚上你拾起的梧桐叶。亲爱的,你可以把它读作一点,也可以把它读作一切,在那个飘满微凉的季节,在那个余音绕梁的晚上。你的爱是那么的单纯、固执,与以往一样迁就着我的一切,带给我非常非常轻柔的温暖和与诗意般轻灵的祝福。我会永远牢记那所有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而离别带给你的伤楚,我会给你一万倍、十万倍的补偿,以我最真诚的态度和最坚定的决心。相信我,度过现在的黑暗,灿烂的明天将变得更加灿烂……

多恩爱的一对啊!

读着这些情深深、意绵绵、肉麻麻的情书,陆从骏有时也会恍惚:他究竟该不该对他们下毒手?他这样棒打鸳鸯,会不会遭报应?难道这是必需的吗?我是不是该去找杜先生说说情?如果惠子的身份确有瑕疵倒也罢,现在看来她几乎绝对是清白的,仅仅是“为名除害”,值得吗?

但他一直没去找杜先生,因为他知道找了只会遭骂,只会给自己在杜先生面前减分。以前在三号院,现在在五号院,在杜先生手下工作这么长时间,他最大的体会是:党国的利益是神圣的,为了党国的利益,他们可以置任何个人的生死不顾,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讲良心道德。他认为在这个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并没有错,所以他甘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更不要说良心道德。

维护党国的利益就是最大的良心和道德!

这么想着,他毅然划旺火柴,毫不迟疑地烧了这些信。对着燃烧的火焰,他庄严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儿女情长,投鼠忌器!快干吧,别让杜先生久等了,黑室是多么需要陈家鹄去效劳啊,党国是多么需要我们献出忠诚乃至灵魂血肉,筑起钢铁长城,去阻挡侵略者的铁蹄!

第二天上午,渝字楼,二楼茶房的一只包间,惠子和老孙相对而坐,茶桌上放着惠子那盘录音磁带。老孙正在给陆所长做铺垫工作,磁带被老孙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还给惠子。

“为什么?”

“陆所长觉得没必要了。”

“为……什么?”

“陆所长马上来了,到时你问他吧。”

说曹操,曹操到。陆所长脚步生风,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与惠子热烈握手。

“你好啊惠子,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我好……”好什么!这一问,让惠子顿时伤了心,流了泪。

“哎哟,怎么了惠子,谁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惠子拭着泪水,眼巴巴地问,“陆先生,你最近见过我们家鹄吗?”

“最近他不在这儿,在别的地方。”陆所长照着老孙编的谎言重说一遍,继而笑逐颜开地说,“但毕竟不是去了美国,我哪里会见不到他。我说见不了他那就是对你撒谎啰——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对你撒谎的。不瞒你说,我前天才去过他们那儿。”

“你见到他了吗?”

“当然。”

“他好吗?”

“好,好得很。他们那儿现在很安全,有吃有喝,又不挨飞机轰炸,比我们在这儿好多了。就是……怎么说了,离你更远了,不过远近都一样,近了也见不了。啊,谁叫你的家鹄是大专家呢,首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保护着,连家人都见不了。不过没事,这是暂时的,等战事平息下来就好了。”

陆从骏故意夸耀陈家鹄,把他的工作和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是在往惠子的伤口上撒盐。说到这里,陆从骏以为惠子会问他什么,没想到惠子一直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往下说。他一时无语,好在目光碰到那盘磁带,不愁没话说了。

“这盘磁盘是你的?”

“嗯。”

“你干吗要给他送磁带?”

“你听了吗?”

“我没听,但大概的意思孙处长已跟我说过,我认为没必要了。”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陆从骏深思一会,装得很难开口的样子,“怎么说呢惠子,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怕你听了难受。”

“你说……我不会难受的……”可实际上又在抹泪了。

“好,惠子,那我就直说了。”陆从骏眼睛一闭,像勇气倍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没必要是想给你个面子,其实这话是陈先生说的,陈先生说他要对你说的话都由他父母转告给你了,你有什么要同他说也可对他父母说。”顿一下,看看惠子的表情,叹口气道,“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

惠子的心本已经空虚,这下被弄得更空更虚了,一点心志都没了,她恍惚一会儿,噗的一声,好像气球破了,其实是她哭了,“难道爸爸妈妈要我跟他离婚是他的意思?”

陆从骏颇有耐心和涵养地等她哭够了,才深情款款地说:“像这种事要没有他本人授意,哪家父母会出面来说呢,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就是欧洲美国,都一样,这种事都是父母心头的一个痛啊,谁愿意自己的子女在婚姻上受挫折,你说是不,惠子?”

惠子眼巴巴地看着陆从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还是咬了牙说:“对不起陆先生,我想问你,希望你别在意……”

“没事,惠子,有什么你随便问。”

“他……身边……现在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

“啊,”所长故作惊状,“惠子,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所长故意欲言又止。惠子两眼死死地盯着所长,眼里再次噙起泪花,“陆先生,对不起,我想听听你说……”

战争进行到吹号冲锋的阶段了,胜利的前沿,更要确保质量和效果。陆从骏掏出一根烟,抽上,缓缓地说:“惠子啊,说真的我听说了一些,我想你一定也听说了,一定是他父母告诉你的吧。”摇摇头,叹息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基础怎么样,陈先生到了我们单位后很快与一个姑娘……建立了不一般的关系,在单位造成很不良的影响啊。为此,我曾代表组织上找他谈过话,意思是你是有妇之夫,在同异性打交道中要注意影响。当时他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跟我打太极,说一些大话空话,我手上也没有掌握什么凭据,就不了了之了。但没过多久,关于他和那女的风声越传越大,有人还偷拍了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向我举报。没办法我又找他谈话,这一回他倒是一坐下就坦坦荡荡地跟我承认说有这回事,并向我保证他要跟你离婚,跟她结婚……”

话没说完,只见惠子腾地站起来,表情肃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陆所长一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恳求您让我跟家鹄见一面,不管他在哪里,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见他,陆先生,我求您了。”

陆所长本想去扶她入座,但不知为什么又缩回手去,稳稳地坐在卡座里,只是口头请她入座。惠子不从,居然又来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求求您了,请带我去见一下家鹄。”

惠子长躬不起,眼泪啪啪地砸在楼板上,溅起水花。陆从骏只好去扶她,惠子坚决不从,“不,陆先生,请答应我,我求求您了,我要见家鹄。”

陆从骏淡淡地说:“这怎么行嘛,惠子,肯定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单位上有明确规定,不能让任何人去见他们,包括亲人家属。现在是战争时期啊,有些规定可能并不太合理,但是这就是规定,没办法的。再说了,陈先生再三交代过我,绝不能带你去……”

只听扑通一声,惠子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一定要去见家鹄,让陆从骏十分难堪,只好大呼老孙前来挡驾。老孙刚才一直在外面,这会儿闻声连忙赶来救场,好不容易才把惠子劝起身,带走。

等他们走后,陆从骏才想起今天带来的照片还没有派上用场呢,惠子中途出怪招,搅了场,坏了局,这是事先他没有想到的。四十分钟后,老孙送完惠子回来,陆所长正好下楼准备回五号院去,在楼下两人劈面相逢。

“怎么样?”陆从骏问他。

“回家了。”老孙说。

“废话,我还不知道回家了,我是问她人怎么样。”

“一路上都在哭,我看人都快哭虚脱了。”老孙看看所长,小声嘀咕,“看她的样子真是挺可怜的。”

陆所长顿时沉下脸,像机关枪一样朝他猛射一阵,“哼,你可怜她?那到时候谁来可怜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可能不久后又可以上班了,你让我还是把他当个贼似的藏在对门?少来这一套!你以为只有你有良心,我就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非要把她弄成这样?”

老孙连忙申明,“我不会同情她的,您放心。”心里却在发牢骚,我说什么了值得你这么大发雷霆。

其实,陆从骏这么发火也说明他在同情她。是人都会同情惠子的,但又有谁能帮助她?即使是亲哥哥,龙王相井,虽然近在咫尺,一时也无缘来见她,因为他也是个国家的人,有许多国家的事需要他早早去落实。

此刻,相井一身布衣,在一个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园里驻足观望,手里抱着一把大扫帚。

花园坐落在山脚上,面积不大,但视野开阔,站在园内任何一处,都可以瞅见城市的一角:一片杂乱无章的屋顶和墙垣、电线杆、烟囱。园子不大,倒是脏腑不缺,花台、水池、假山、曲径、凉亭样样有,花地里种有花花草草,有月季、玫瑰、丁香、腐竹、杜鹃、冬叶青、菊花等,还有桃树和桂花各两棵,高大的桉树一株,另有一丛密匝匝的凤尾竹。相形之下,菊花的品种和样式是最多最醒目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红的、黄的、白的,摆成花篮的,扎成牛形马样的,颇为隆重。只是眼下,花期已过,花都凋谢了,看上去反而显得病恹恹的。其他那些花草果树也是一样,要不是过了花期,要不就还没有到花期,都不见花开结果。入冬了,枝叶也少了生气,只有那丛临水的凤尾竹,对初来乍到的寒气似乎很不了然,仗着临水的优势,依然绿得发亮。

这儿是重庆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于汪精卫主席的驾临,这儿的花草都被善待了,土被翻过,枝被修过,落叶天天有人收拾、打扫,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渊明,甚爱菊,专门为他移来不少菊花。总而言之,虽不是花开烂漫之季,但看上去园子还是精神抖擞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脚步、散得了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诗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众。他的《双照楼诗词稿》里收录了一首咏菊的词《疏影》,百十字长调,写得极好的景致,与1938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环境相差仿佛,不妨摘录在此:

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

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

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

正是千林脱叶,看斜阳阒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艳疏香相亚。

不同桃李开花日,准备了、霜风吹打。

把素心、写入琴丝,声满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园有南北两道门,南门大,一扇大圆形,直径达两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园在正院背后,是后花园的意思;北门小,一扇拱形单门,走出去,穿过一条百十米长的羊肠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树冠庞大的黄桷树,遮天蔽日,把小院内主建筑隐去大半,上下看,都难以一下判定这是何处。

这是寺院,但是小的,只有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庙堂,供着如来观音(正面如来,背面观音)。小且不说,更是私密的,不准外人参观、供奉。

事实上,这是汪主席的私家庙堂,不对外布道传福的,对的只是汪主席和家人及随从。

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眼睛明亮,是小庙之主;另一个是头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岁,脖子上有一道泛红的刀疤,显然是新疤,还在长新肉。

相井在这里负责清洁卫生,白天经常抱一把扫帚转来转去,关了门却常常教训两个和尚。其实,他是这里真正的老大,黑老大,两个和尚都是他千里迢迢带来的同胞手足、跟班,大和尚能飞檐走壁,武功高强,小和尚正在向他拜师学艺。

不用说,这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混账地方,是相井暗度陈仓的据点。作为日本在华重要特务机构——梅机关(前身是竹机关)派出的一名要员,相井今后要替汪精卫走通降日之路献计献策,保驾护航,同时也负有监视汪的职责。说好听点,他有点秘密外交使节的意思,说难听了,就是个跑腿的,来做一些游说、串通的工作。

此外,相井也肩负着父母大人交给他的把惠子弄回家去的“家务”。陈家鹄不是死了嘛,她还留在中国干吗?吃一堑,长一智,她该翻然醒悟了,该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了。

说实话,相井对这份工作不是很满意,大老远的,深入虎穴,太危险!他在上海当药店老板当得蛮好的,一面做着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一面拿着梅机关的身份和薪水,既能精忠报国,又能牟利发财。关键是安全,而且好玩,朋友多,寻开心的地方多,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感。上海是太阳旗的天下,也是有钱男人的天下,花花世界,吃喝玩乐,比东京还丰富多彩。可来这鬼地方,整天做贼心虚提心吊胆且不说,还有那么多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在上海,时间跟黄浦江的江水一样在流动,在这里,时间成了花园里的这潭死水,臭烘烘的。

这两天,他很不开心的,姜姐倒是见了几次了,可让她通知警长召集那些人来开个会,至今都没落实。这都是些什么人嘛,素质太差了!好在刚才姜姐来报过信,那些人总算都通知到了,约好了,今天晚上可以来见他。

夜色浓浓,夜空沉寂,上清寺的汪精卫公馆里灯影零落,巡逻的卫兵以一团黑影的方式停停走走,忽东走西,使夜色变得更加威严、肃穆,也更加诡异、神秘,好像黑暗随时都可能滋长出事情来。

庙堂里,烛光幽幽,香烟袅袅。相井像如来一样,打着坐,端坐在正中的稻草蒲团上,双目微闭,旁若无人。今天他特意穿了一套藏青色的和服,显然是要在即将与会的人面前体现帝国特色。说不定,要不是庙堂的穹顶太高,也许他还会在头顶张挂几面太阳旗呢。

旁边其实是有人的,是大和尚,立在一旁,更显得高大、彪悍,但收腹挺胸双手抱腹毕恭毕敬的样子,显出了他的小。

“几点了?”

“还有一刻钟。”

“怎么一个都还没来?”

大和尚欲言之际,忽听外面有声响,“可能来了。”

来者是神枪手中田健二,第一个到的。他和相井曾共过事,相识已久,久别重逢,寒暄是热烈的。不知是对姜姐不信任,还是希望中田能给他提供什么好消息——多些人头,他问中田的第一个问题是曾经问过姜姐的。

“你们组现在有多少人?”

中田是科班出身,规矩蛮好的,准备回答上司问题前,先一个立正。相井因为要做规矩,蛮横地打断他:

“萨根就不要说了,他已经破了身,不能用了。”

“明白。”中田声音坚定,“此外有四人,我,还有一个警长,姓冯,有一个外国记者,叫黑明威,还有一个是女的,叫姜姐,她是冯警长的人,以前从来不参加我们的会,我至今不认识她。”

“你错了,”相井笑道,“她是我们机关的人,我们早就有联系了,今晚你就会认识她的。”

正说着,又有人来了,是冯警长。

“你是冯先生?”

“是,你是……相井君?”

“是,”中田介绍,“今后我们小组由相井君指挥。”

“知道,知道。”冯警长欣欣然地上前握住相井的手,热气腾腾地扯起大嗓门,“你好,老大,久仰,久仰……”

“什么老大老小的,一听就像个黑话。”相井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也是为了立规矩嘛,“以后叫我龙王。”

“好,龙王。”看中田和大和尚都立得笔挺的,冯警长不由地也挺起了身板。

“今后我要让我们这些人做一条大中华真龙。”相井脸上习惯性地露出痛苦的微笑,“你,用你们老祖宗的话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的心属于我们大日本帝国,穿的却是这身烂黄皮,委屈你了,我就赠你一身龙袍吧——以后你就叫龙袍。”

“这称呼我喜欢。”冯警长对相井点头讪笑,转身问中田,“你呢,以后该怎么尊称?”

相井走开去,一边走一边沉吟道:“中田君,神枪手矣,他手中的枪一旦出声就是我们的福音,叫龙吟怎么样?”

“好!”

“好!”

警长和中田异口同声。大和尚刚才一直岿然不动,这会儿也露出一丝笑颜首肯主子,说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字:“妙!”警长闻声,掉头好奇地看看他,问相井:

“这位兄弟……”

“怎么又称兄道弟的?”相井剁了警长一眼,警告他,“不要叫兄弟,叫战士知道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二郎。二郎君是柳生剑派的传人,拔剑,十步之内,可直掏你心窝,腾步,登上这种屋顶不在话下,百步之内,落叶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怎么样,这庙堂之主不寻常吧?”

“嗯,不寻常。”警长巡视二郎一番,好像在寻他身上的剑。

“剑在我心里。”二郎看出警长在他身上找剑,微微笑道,接着又说,“我的使命是负责龙王的安全。”他今天一言一语,一姿一态,都是替龙王相井树威风的。

“二郎君曾是酒井直次将军的贴身保镖,”相井问警长,“你觉得他该取个什么名好呢?”

警长想了想,道:“你是龙王,他负责保护你,是你的防火墙,安全门,叫……龙骨怎么样?”

相井高声道:“好,龙骨,好名字,他是我安全的主心骨啊,就叫龙骨吧。”

这时,门外响起突突的鞋跟声,渐行渐近。冯警长欣然转身去开门,“她来了,我们的女战友。”开门看,门口立的是一个时髦女郎,戴着帽子和墨镜,围着丝巾,让警长茫然不敢认。

“怎么,不认识我了?”原来就是姜姐,翩然跨进高门槛,笑道,“什么眼力嘛,我还没有化妆呢,只加戴了顶帽子就把你蒙住了,看来我颇有以假乱真的潜力嘛。”

“哟,你这行头太洋派了,来,来,让大警长为你效劳。”警长替她接过帽子和拎包,看着相井,有点炫耀的意思。

相井鼓着掌,朗声笑道:“真是美如天仙啊。你的美貌给了我灵感,送你一个悦耳动听的代号——龙珠。”

冯警长跟着鼓起掌,“好,龙珠,这个名字好!”

姜姐一头雾水,问相井:“什么意思?”

相井答非所问,对她说:“画龙点睛,由你来点睛,我们这条龙不但威武有余,还美不胜收呢。”

忽然,外面传来两个人急促的跑步声,是小和尚带着最后一个人黑明威来了。黑明威迟到两分钟,相井开始没有批评他,毕竟是第一次,给他个面子。但在给他取名过程中,黑明威又露轻浮,被相井狠批一顿。

是这样的,说到他的名字,冯警长说他是大记者,能说会道,口才好,建议叫龙嘴。相井考虑到今后他将与姜姐配对搭档,提议叫龙耳:一个是龙的眼睛,一个是龙的耳朵,他私下觉得挺好。

挺好的建议不妨问问大家,这样既体现他有见识,又体现他作风民主。“你们说,叫龙耳,好不好?”相井问大家。大家都说好,唯独黑明威,独树一帜,嬉笑道:

“那不如叫顺风耳呢。”

相井顿时拉下脸,训斥他:“你太不严肃了!你今天迟到两分钟,我还没说你呢,干我们这行的,这是大忌!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情报,时间就是一个战士的战斗力,你年纪轻轻,油腔滑调的,像什么话!”

众人噤若寒蝉,相井骂得更来劲,他今天本来就要树威风的,黑明威是撞到枪口了。最后是姜姐出来帮黑明威解的围,要说这就是缘分了:姜姐和大记者的缘分。

缘分这东西说来只有一个字:玄。

其实,当时相井还没有给大家分组,姜姐也不知道在相井的算盘里她今后将与大记者同组。但不知怎么的,姜姐从第一眼看大记者起,就暗暗地对他怀有好感,也许在潜意识里,她觉得相井已明确不许她与警长搞相好,只准她好好服侍海塞斯这个半老头子,叫她吃亏了,得找个小年轻补一下。所以,相井骂黑明威时,她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替他难过,心疼他。便出来打圆场,找话说,给他解围。她看看小和尚,知道只有他还没有新名字,问相井:

“嗳,这位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啊?”

相井骂够了,见有台阶便下,开始张罗给小和尚取名。小和尚不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是小字辈,叫他龙尾最合适不过。

便叫龙尾。

便完了一件事。

便开始第二件事:相井给大家分组。

最终分成三个组:龙袍警长和龙吟中田一组,由警长负责;大和尚龙骨和小和尚龙尾一组,自然是龙骨为长;姜姐龙珠和黑明威龙耳一组,由龙珠领头。姜姐一听自己要领导大记者,心里那个高兴劲啊,甭提了,因为如果不是跟他同一组,她只有跟中田一组(因为相井要求她与警长断交)。她很讨厌——也许是害怕——中田,觉得他整个人跟一杆枪似的冷冰冰,杀气腾腾的。

相井为什么要把黑明威分给姜姐,莫非真是要“补”她一下,让他们来一场姐弟恋?当然不是。是什么?他想启用萨根留下的那部电台。自萨根交出电台后,那部电台一直没有启用。相井虽然自己带了电台来的,但他知道电台是个定时炸弹,最容易惹事。最近宫里不停地给他发电报,下达各种指示和命令,他真担心被揪住尾巴。言多必失啊!所以,他想尽快启用萨根留下的那部电台,这样,一个组织两部电台,既能分散“言多必失”的风险,又能搅浑水——万一被人侦听到,对方一般不会想到这是同一组织。

要用这部电台,现在唯一的人选是姜姐。相井知道,她今年初专门在梅机关受过训练,他们也是那时候相识,并建立合作关系的。可姜姐租住的是民宅,不宜架设电台。现在有一种无线电测量仪器,你发报它几百米内都能感应到,民宅处怎么可能有无线电?也就是说,在那种地方架设电台,等于是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事。

架设在哪里最合适?

黑明威的房间,他是美国的大记者,住的饭店又是禁炸区,又是各国间谍出没之所,有个无线电信号很正常的。所以,相井觉得电台放那儿最安全,遗憾的是大记者不会使用电台。

不过,相井认为这没关系,可以让姜姐过去用,他那儿是饭店,楼上楼下都是吃的喝的玩的场所,即使姜姐经常去也没什么的,不扎人眼的。就这样,相井才决定把他们弄成一组,目的是要启用电台。

当然相井也想到,让龙珠、龙耳整天搅在一起,两人偷鸡摸狗或许是迟早的事。他已经有足够证据相信,龙珠是只骚狐狸,而大记者看上去好像也有点不正经(其实不然),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关在一个房间里不上床才怪呢。虽然相井是不希望手足间搞相好、轧姘头的,但这有什么办法?要用电台没其他办法,他们要搞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分完组,相井又谈到黑室和陈家鹄存亡的事。对此,大警长、大记者,包括中田,都言之凿凿,拍胸脯、发毒誓,证明少老大炸黑室“那一票”干得绝对漂亮,黑室基地已毁、陈家鹄必死,这是铁定的事。冯警长还特意带来了当时的报纸,白纸黑字,以资证明。

带报纸来,明显是来邀功领赏的,虽然相井心里也清楚,他们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但既然这样——都言之凿凿啊,他要再不作表示,以后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便给大家发了奖金,每人一只信封,看上去都还是不少的。对警长和中田还各记功一次,因为他俩是直接参与者,比黑明威和姜姐介入深,干得多,添加个精神鼓励,理所当然。

那么萨根呢,他是这次行动的真正主谋、干将,理所当然要得到更多,而且谁都知道,他是在等着要这笔钱的。这钱不给他,冯警长、姜姐、黑明威、中田都觉得没有安全感,怕他翻脸,把他们都卖了。中田心里是希望他们来提的,尤其是黑明威,是最该提的,他们是师徒关系,徒弟该为师傅的利益负责。可黑明威不知是今晚挨了骂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没提。冯警长也没提。中田觉得不妥,用日语方言跟龙王提了这事。中田所以用日语方言说这事,是怕龙王想赖这笔钱,方言说反正其他人听不懂,赖了就赖了,不难堪的。龙王倒好,反而表扬了他。

龙王早准备了钱,有中田的双份之多,因为姜姐早同他打过招呼,这个美国佬是个刺头,不能亏待他。刚才龙王所以不提,也是想借此丈量这些人,看谁心中有义气这杆秤。显然,中田此举博得了龙王好感。这下,他又有理由高看他们大日本帝国了,日中美三国,最讲义气的还是咱们大日本帝国啊。

龙王把另一只信封拍在桌上,对中田夸奖道:“龙吟君,多亏你提醒,我差点忘了。我龙王做事决不亏待人,你们看,早准备好了,我还专门给他准备了美金呢,这钱够他养老的。”既然中田最讲义气,这钱自然让他转交最放心。“听说你住的地方离他们使馆很近,就拜托你转交可否?”

可以。

中田收下了钱。

奖金都发了,龙王善待部下的形象也塑造了,最后该说几句总结的话了。龙王感慨地说:“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姓陈的家伙啊,一直是我们机关的一大块心病,在东京的炎武教授听说他进入中国黑室工作,很震惊啊,特别地给我们机关长写来信,明确表示这个人对帝国密码威胁极大,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现在好了,心病已除,对我也是免了件杂事。说老实话,我的任务艰巨啊,我可不想让这些杂事缠身。这次我出发前机关长找我谈话,说万一陈家鹄还没有死,我必须要腾出手来,一边干大事一边要把这件小事了了。”

冯警长领了赏,记了功,心情好,不免话多,接着相井的话问:“龙王说的大事是什么呢,我们能知道吗?”

相井扫视一下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警长脸上,对他摇了头,“暂时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说的,等我们完成了这件大事,这个任务,你们的奖金一定会比这更多,多得多,多得多啊。”

连说几个“多得多”,说明他心情特别好。这天晚上,大家的心情都一个比一个好,好得很啊,好像慈悲的如来和观音纷纷给他们福禄添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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