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牦牛还是一动不动。
黑子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惧怕了,它索性缩一下肩膀,钻到了大牦牛的腹下。
“轰!”大牦牛喷吐着乳白色的鼻息,全身颤抖着,把黑子狠狠地踢到了一旁。黑子像一只皮球一样在泥泞的草地上咕噜咕噜地打滚,沾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浆。顿时,黑子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它想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一些,可泪水却像串珠一样伴着天上的雨水从它的眼睛中掉落。
正当黑子不争气地哭泣时,大牦牛走了过来,用它厚实的长毛为黑子罩住了天上的雨水。
黑子的身体慢慢地暖和起来。
忽然,一处记忆中的阴影在黑子的脑海中划过——
一个影子一样的“怪物”,游荡在牦牛群附近。所有的牦牛妈妈,都告诫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怪物”出没的地方……
黑子心中一紧。可是,在大牦牛温暖而柔软的毛丛中,疲倦的黑子很快就睡着了。
二
很久之前,老牦牛铁角还不是一个令牦牛群感到畏惧而又讨厌的怪物。
那时,铁角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牦牛,是牦牛群中八面威风的大英雄。它是牦牛群中体格最为魁梧的,也是牦牛群中最为勇敢刚强的。它飞扬着长鬃在星宿海上呼啸驰骋,如同一面威武的旗帜。
只要铁角守护在牦牛群的中央,晃动起它那一双长剑般的犄角,就连以高原霸主自居的雪豹都不敢进犯它的同胞。它的同胞敬重着它,仰慕着它,把它视为星宿海牦牛群的守护神。
但是,高原上有着野牦牛更为可怕的天敌——狼群。在食物匮乏的漫长的冬季,狼群尤为可怕,大大小小的狼群汇集成规模庞大的群体,向牦牛群发起围攻。
千万年与狼群作战的生存经验,使牦牛群找到了对抗狼群围攻的方法:结成环形防御阵。成年牦牛犄角向外,背靠背,聚拢成圆环状,将还没有长出犄角的小牦牛护卫在圆环阵内的群体中央。成年牦牛一齐将锋利的犄角刺向外面,凭借集体的力量筑起极具威慑力的防御阵,使狼群无法轻易袭击任何一头牦牛。
那时,铁角是牦牛群的首领。在铁角的指挥下,牦牛群的环形防御阵牢不可破,如同一座铁铸的城池,挡住了狼群的无数次袭击,让几乎所有的小牦牛都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在星宿海大平原上,牦牛群一天天繁荣壮大。
不过,从一个冬天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冬,星宿海上千里冰封,严酷的天气使规模庞大的狼群再次集聚起来,围攻牦牛群。黑压压的狼群将牦牛群逼退到了悬崖的边缘。
尽管形势危急,在铁角沉着有力的调度下,环形阵外围的成年牦牛用犄角彼此照应,使群体内部的小牦牛毫发未伤。偌大的狼群根本无法近前,时不时有野狼被牦牛锋利的犄角刺中,空气中弥漫着狼群的哀嚎声。
铁角,是牦牛群环形防御阵的灵魂。与铁角迎面相向的一匹高大的灰色野狼是狼群的首领,它是狼群围攻阵形的核心。两个首领彼此对视着、对抗着,在比拼着自己的体力与智慧,在较量着两个群体未来的兴亡。
忽然,野狼首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嚎,整个狼群都停止了进攻,在雪地上渐渐散开。铁角略微松了一口气——这往往是狼群即将退却的信号。在铁角担任牦牛群首领的岁月里,狼群的围攻总是以失败告终。
可这次,铁角想错了。
狼群散开后,又立即汇聚成了新的攻击阵形。野狼列成密集的矢状阵列,如同一柄厚重的利剑,以灰狼首领为前锋,朝铁角所在的方向突击而来。高大的灰色野狼是今年冬天才刚刚统领狼群的年轻首领,它深知,只有彻底击败牦牛首领铁角,才能对牦牛群大开杀戒。它狡猾,它凶悍,它集中起狼群所有的力量疯狂地向铁角扑击。
这是一场怎样的战斗啊!呜咽的暴风雪中夹杂着野狼的长嚎、牦牛的嘶鸣,惊心动魄的悲鸣声响彻原野。铁角和它身旁的同伴在奋力用犄角抵抗着野狼的扑击,锋利的角尖洞穿了一匹又一匹野狼的身体。可是野狼雪亮的獠牙却依旧前赴后继,从四面八方向它们拥来,如同轰轰烈烈的雪崩,铮铮洪流似乎将整个天地倒转过来。
在铁角身后的环形防御阵的另一侧,大量的成年牦牛还站在原地,将角尖指向空无一物的空气。但是,它们无法转身去支援铁角所在的一侧,一旦它们掉转头颅,野狼就会趁机进入环形防御阵中央,去捕食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牦牛。况且,心高气傲的首领铁角也不允许它们去支援它。铁角自信,再多的野狼,它的一双巨角都能抵挡得住。
然而,向铁角进攻的野狼越聚越多,使敏捷而强壮的铁角也眼花缭乱,甚至有野狼跃上了铁角的脊背,朝铁角无法防御的后颈处疯狂噬咬。铁角左右两侧的同伴同样受到了狼群的纠缠,根本没有办法去帮助铁角。
恍惚中,铁角看到了灰狼首领的一双幽幽的眼睛。灰狼首领的鼻尖微微皱起,吐出鲜红的带血的舌头,仿佛是在发出轻蔑的嘲笑。
铁角后蹄踩到了一块浮冰,脚下一滑。
还没等铁角反应过来,它就连同它背上的十几匹野狼一起跌入了万丈悬崖……
悬崖下的积雪很厚,十几匹野狼被埋在了雪坑里,铁角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等遍体鳞伤的铁角一瘸一拐地回到牦牛群后,眼前的惨象令它触目惊心:片片黑色的血迹凝固在冰原上,牦牛群中的大半幼崽已经被狼群杀害,成了狼群腹中的食物。一个个牦牛母亲悲伤的眼睛无神地打量着它,令它的一颗曾经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的心冰冷而绝望。
后来,牦牛群又有了新的首领。
后来,出现了一个体形庞大的邋遢的“怪物”,一瘸一拐地远远尾随在牦牛群迁徙的队伍之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停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小牦牛黑子的身上,使它感到格外惬意,黑子在被太阳晒干的泥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滚。
黑子撑开眼皮,高原炽热的日光在一瞬间扑入它的眼睛,有些眩目。于是,黑子眨眨眼睛,“咯噔”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当黑子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后,它开始用眼睛搜索起自己周围的事物。
无比庞大的老牦牛铁角首先进入了黑子的视线。
也许是因为下雨时得到了老牦牛铁角的照顾,黑子对这个毛发邋遢的大个子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这种感觉有些像黑子还没被妈妈赶出怀抱时,对它的妈妈产生的依恋感。黑子似乎并不嫌弃这头老牦牛沾满泥点的肮脏的毛发,也并不厌恶它浑身的跳蚤。黑子拱着头,向老牦牛走来,想要再次钻进老牦牛毛茸茸的温暖的腹下。
“轰!”一声沉闷而浊重的暴吼在黑子的耳膜旁炸开,老牦牛铁角彻彻底底地发脾气了。
本来,铁角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东西,是牦牛群中的所有成员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脾气古怪的怪物。这个老家伙几乎没有多少好心情的时候,天知道它方才为什么会让这头没谁理睬的小牦牛在它的腹下躲雨。可现在,它火药桶一样的牛脾气又回来了!
老牦牛架起青黑色的长角,梗着脖子,脑袋微微一侧,蛮横地将黑子撞开。尽管老牦牛并没有用犄角划伤黑子,可这结结实实的一撞已经让黑子浑身上下颠三倒四。“哇!”黑子把早晨吃下的草渣全部吐了出来。
黑子顾不得回神,就急忙跑开。凶神恶煞般的老牦牛一瘸一拐地在它的身后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黑子。过了一会儿,老牦牛跑不动了,呼呼地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黑子扭过头,顽皮地朝老牦牛眨着眼睛。邋里邋遢的老牦牛愤怒地瞪着黑子,却无可奈何。
黑子甩甩尾巴,自顾自地跑开玩耍去了。
三
一场暴雨冲走了星宿海上残留的所有冰雪,滩地上现出了青草碧绿的色泽。大大小小的海子在阳光照耀下,映着天空的碧蓝色,如同一只只明亮的眼睛。成群的鳇鱼游动在湖水中,南归的斑头雁迎风飞翔。
黑子绕过一泊泊碧蓝的海子,为自己寻找着玩伴。
过去,在它的弟弟小黑还没有出生之前,黑子的妈妈就是它的玩伴。妈妈总是陪伴在黑子的身旁,陪着黑子玩耍,陪着黑子做游戏,陪着黑子追逐草原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可自从小黑出生之后,妈妈再也没有心情理会黑子了。
正是小黑夺走了它的妈妈,黑子讨厌这个有些站立不稳的小东西。
当小黑忽然出现在黑子的视线中时,黑子更难以压抑心中的不满。黑子猛地蹿上前去,用两只刚刚长出角尖的犄角狠狠地把站立不稳的小黑推倒在地。
“哞——哞——”,小黑可怜巴巴地发出声声呜咽,牦牛妈妈立即如同黑色狂飙一般向这边奔来。黑子知道自己闯祸了,立即拔腿就跑。
黑子跑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
两岁龄的少年牦牛们成群结队地漫步在海子边,悠然食着滩地上的青草。黑子朝它们凝神观望。
“哞!”领头的少年牦牛昂起头,高高地吼了一声。少年牦牛们立即停止了进食,三三两两地躁动起来,朝着领头的少年牦牛所在的滩地中央聚拢。
“哞!”少年牦牛首领又发出了一声呼喝,成群的少年牦牛在这个小首领的指挥下背靠背,犄角向外,学着成年牦牛的样子列成环形防御阵。阵形虽然松松散散,却还有些成年牦牛列阵时的样子。每头少年牦牛都瞪大眼睛,神情肃穆地望向前方,如同面向天敌时一般大义凛然。
这既是少年牦牛们的游戏,也是它们在步入成年牦牛行列前的一种操练。等到冬天大群的野狼再次集结起来袭击牦牛群时,它们就成为环形防御阵外侧的主力成员了。现在,每一头少年牦牛都雄赳赳、气昂昂,它们勇士一般的样子让黑子顿时豪情万丈——黑子现在也是一头少年牦牛了,它的头上已经探出了两枚尖尖的犄角,它也可以像它们一样承担起保卫族群的责任!
黑子的热血在全身涌动着、燃烧着、沸腾着,使它不得不迈步向前,去加入它们的行列,去像它们一样做出英雄一般的举动。黑子的心跳陡然加速,有生以来,它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重要。
黑子像一头真正的少年牦牛一样挺起犄角,沉沉稳稳地迈开步子走向少年牦牛的队列,一改它平时在草原上蹦蹦跳跳的神态。
它走到了少年牦牛们的身旁,可这些足足比它高出一头的大家伙们仍然昂着头望向远处,就像压根儿没看见它一样。
黑子等了一会儿,踮起脚尖,努力把脑袋伸到它前面的几头少年牦牛的视线中,可它们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它。
黑子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哞——”,黑子清清嗓子,在它们的耳朵边发出一声很清晰的叫声。
几头少年牦牛终于垂下了眼皮。
它们把屁股往近处凑了凑,它们中间仅有的几条缝隙在黑子眼前迅速地合上了。现在,阵形密不透风,就连在其中塞进一片草叶都很难,更别说塞进一头小牦牛了。
少年牦牛们又昂起了头,高傲而庄严地望向远处。这里,不是乳臭未干的小牦牛该来的地方。
黑子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晃晃头上的两只小犄角,灰溜溜地跑开了。
黑子无比失落。
在牦牛群里,没有谁和它一起玩耍,也没有谁需要它。它好似是泥滩上又苦又臭的臭臭草,被大家厌恶地丢在一旁。黑子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游走,绕过了一个又一个近乎透明的海子。
阳光照耀在大大小小的海子上,如同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映出一个个黑子的形象。黑子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感觉自己是那么滑稽而丑陋:它瘦弱的身躯就像湖岸边干枯的芦苇秆,硬邦邦的小脑袋上挑着两只火柴一样的不伦不类的细细的犄角。黑子多么希望自己的身影化为一头犄角似长剑、肌腱如铁铸般的大公牛啊,可是它不能。
黑子呆呆地俯望着明镜般的海子。
忽然,一头犄角似长剑、肌腱如铁铸般的公牦牛真的在海子中出现了,黑子的心情立刻如同雪山上流下的溪水一般欢畅地跳跃起来。
可是,随着公牦牛在水中的身影逐渐放大、变得越来越清晰,黑子刚刚跃动起的心情也渐渐低落下去:这头公牦牛无精打采、神情迷离,眼角上还沾满了浊黄的眼屎,时不时有跳蚤从它的一缕缕盘结成辫子状的凌乱的长毛上蹿出。颓唐而邋遢的巨型公牦牛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这正是老牦牛铁角,一个令牦牛群中的所有成员都嫌弃的家伙。老牦牛向黑子凑过来,既没有打算向黑子表示友好,也没有打算把黑子赶走,它只是来这里喝水。
看起来,黑子注定只能与这个被所有牦牛视作“怪物”的老家伙为伴了。在牦牛群中,没有谁需要铁角,也没有谁需要黑子。
四
一连几天,小牦牛黑子都和老牦牛铁角生活在离牦牛群不远不近的地方。
尽管老牦牛铁角从来都不会理睬黑子,可黑子还是更乐意待在老牦牛的身旁。高原实在太空旷了,悠长的狼嚎声、急促的豹吼声时不时透过稀薄的空气传来,让无依无靠的黑子感到心慌。至少,在铁塔般的老牦牛身边,黑子还会多多少少感到有些依靠。
但是,黑子从来没指望过能获得这头脾气古怪的老牦牛的任何帮助。
老牦牛铁角的的确确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物”。有时,铁角在岩石上拼命砥砺着自己的一双长剑般的犄角,朝向空中大声呼喝,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搏斗,在用犄角刺穿着对手的五脏六腑。有时,铁角又会疲倦地低下头,趴在泥滩上,把头颅深深地埋进它凌乱的毛发里。
黑子只好与这个“怪物”保持着一段距离。无聊时,黑子就瞅着老家伙在泥滩上莫名其妙地撒泼打滚。
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星宿海草原上的日子是空虚而寂寞的。
在黑子眼中,星宿海上只有蓝得单调乏味的天空、泥泞的滩地,和翻来覆去毫无新意的一池池海子。当然,星宿海上还有牦牛群,但大群的牦牛都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对着它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