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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乘汽车从天津去北京,这次不是去看阿牛他们,而是放寒假了,我要从天津回到我的家乡。天津到我的家乡没有直达的火车,只好到北京转乘。我从来都很喜欢转车,跳下一辆车,再换上另一辆。即使在同一个城市里,我也喜欢这样,随心所欲,好象整个城市的所有车辆都在通向我将要达到的任意目的地,我随时可以乘坐任何一辆车。阿牛已经提前几天为我买好了回家的车票,我跟阿牛说,还是等我到了北京之后再买吧,我有学生证,可以半价。阿牛说算了,早点买还可以和宁子一起回家,在路上也好互相有个照顾。阿牛给我和宁子买了同日同次车,下午五点十分上车,次日早晨八点四十分到。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大包里放了书和衣服,一个小包里放的是一些杂七碎八的东西。我喜欢这样,不管到什么地方去,不管有多远,总是带很少东西,最多两个包,方便我随时改变注意而改变行走的方向。
离开天津的前几天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雪,地上的积雪不厚,但是也不融化。小淳因为我交了两张白卷还和我在雪地里吵了一架。
可能是因为吵架的原因,小淳拒绝我去车站送她,她说她要和几个老乡一起回家。我一个人上了汽车,等待了半个小时后汽车才开始离开天津。汽车像蜗牛一样爬行,速度慢得要命,像我在学校里度过的时光。只是到京津高速公路上才快了一些,但还不是足够的快,我担心自己会误了火车。我一直望着车窗外面,从天津到武清,然后马驹桥,一直到北京站。
一路上我想着一些琐碎的事情,和同学的相处,还有那些老师们。拿出和同寝室的几个朋友一起拍的合影,照片上除了我们几个人就是白色的雪地,我们没有拍那些杂乱无章的建筑和没有生机的枯树。记得拍照的时候一个同学说,这世界未来就是我们的,照片上不必要拍到除了我们之外的那些事物。所以一叠照片千篇一律,除了白色上面的人影还是白色上面的人影。看着照片,我又想起这帮少不更事的少年(请允许我叫他们少年,我觉得他们确实都还是少年)的张狂。我记得小归没有这么张狂的,小归说他刚入大学的时候也是一样张狂。这就是大学对一个人的改变。
当汽车驶到一片田野之中的时候,白色渐渐映满整个眼帘。这样的白色让我想起小淳,她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想我。而我,却望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色渐渐入神,记起和小淳讨论的关于雪天使的一幕。嘴角轻扬一下,笑了。
我爱小淳,但是每天都在骗她。我除了每天和她一起上自习外很少再进教室,只要她去上课了,我就一定躲在宿舍,或者去网吧。即使和她一起去上自习也心不在焉,而入云里雾里,我只是想多陪着她,所以呆在她的身边。期末考试我交了两张白卷,高等数学和工程制图的。
在进入北京市里后车走得更见缓慢,这让我恨不得能跳下车去,改为步行走到北京站。我想阿牛在车站一定等急了我。北京总是这样,一遇到下雨下雪天就交通堵塞的厉害,所以也就有人说在北京买汽车不如买自行车出门方便,看来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
到北京已经是四个半小时后了,平常从天津到北京坐汽车的话只需要两个小时左右,而这次时间整整延长了一倍。阿牛在北京站前的天桥上等我,我们事先约好的,我下了车应该就可以看见他,因为他和宁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可以很容易被我从远处就辨认出来。可是下车后我才发现天桥上根本没有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其他的人都在走动,只有一个人爬在栏杆上,体型有些胖,高个儿,这个人像是阿牛。我加快速度上了天桥,确认那个缩在宽大衣服里的人就是阿牛。阿牛嘴里呼出的气很快就变成白雾一样,他就用这些气温暖着双手,看来他已经被冻得不轻,脸都变得通红,双脚还不停地在天桥上快速跺动着。
等急了吧?
猜你也会迟到的,坐火车还好,坐汽车现在能到还算早的呢。我一直在担心你,怕你误了火车。
火车比汽车贵15块钱嘛。
靠。那你就不怕误了你回家的火车啊。
呵呵。宁子呢?
在大厅,他嫌冷,就一个人找地方避风去了。
走,找他去吧,五点的火车,现在应该快能进站了。
嗯,把大包给我,你抱一路了,应该累了。
不累的,但是你想背着我也没意见。呵呵。
宁子一个人缩在大厅的一个靠暖气的椅子上,像个刺猬。我远远地跟他打招呼,他也走了过来。我们两个人和阿牛寒暄几句之后就想要阿牛早点回去,车站太冷了,阿牛又穿的单薄。阿牛说他也会早点回家和我们团聚的,但是最早也要腊月二十五以后了。由于这次车北京是首发站,所以提前半小时就可以检票进站了,倒是让我少挨了不少皮肉之冻。
阿牛看着我们两个人检票,等我们下了地道,才转身离去。
2
火车隆隆地爬出了北京站,速度越来越快,车窗闪过的东西由建筑物换为树木,接着又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天色变暗,景物变得不再清晰,只有地面上的积雪还能被隐约看清,但是已经被车窗过滤得有微黄和发灰的颜色。天空由蓝变灰,然后毫无留恋地变成黑色。车窗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容貌,这半年我竟然有点显老,头发没有以前那么长,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丝毫没有生机。这才半年,我还要在这里度过三年半,七个半年,我会习惯的,慢慢习惯,习惯这样变得苍老,苍老到死去,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部奄奄一息,我也彻底死去。但我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为了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小淳而活着。
北京以北没怎么下雪,亦或是雪已融化或颜色变深了,我再也看不清雪映照出来地面上的东西。
一个中年女人,怀抱婴儿,穿着褴褛,坐在我的附近,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我能看清这个女人脸上疲惫的表情,那是一种长年累月所积累下的疲惫,而不是因为一时劳碌而表现出的疲惫。在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她显得苍老,但我依然能够感觉出她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可看去已经俨然如五十多岁的人了。她蓬乱的长发垂下来,恰好遮住婴儿的上半个身体,我已不能再看见她的容貌。但是刚才所看见的让我执着地认为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被生活折磨得娇好容颜消逝。她的头轻点了一下,想必是困了,我看见她略微离开座位的脊背有些驼,便不忍再看。我害怕看见一些人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过怎样的生活。
宁子紧挨着我坐,他一直在摆弄他的行李。一把吉他和大大小小四个包,已经没有足够的地方来放,只好把两个小的包抱在怀里。座位前的小桌已经被一堆零食所占据,是对面的两个人放的。对面是一长发男和一板寸女,都三十来岁,男人胳膊上的衣服被捋了起来,赫然出现一条青色龙形文身。宁子把东西都放好之后,开始找我说话。
冬远,小淳送你了没有?
没。我也没有送她。我们刚刚吵架。她和几个老乡一起回家,要去天津西站。我在天津站坐的车。不同路的。她也不让我送她,她脾气最近很倔。
怪不得你看上去不太高兴啊。
和这个无关的。我考试交了两张白卷,所以她跟我急了。
你疯了是不是?
一切正常。我不愿意答而已。
你果然疯了,小心被开除。在B大是见不到这样的事情的。
B大,是宁子现在读书的学校,中国一流的大学。数不清的政治家、经济学家、文学家都是从那里毕业的,宁子常说B大是人才的摇篮。宁子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关于B大的事情,什么楼什么园,什么名人什么科研,只是对于宁子来说都是扯淡,那些生活并不属于他。我在高考之前还是很艳羡那所学校的,但是现在却对所有的大学都有一样的感觉了。
我和宁子用家乡话交谈,对面的男人和女人一直盯着我们看。边嗑瓜子边看我们。宁子似乎被他们看得尴尬,任凭我问他什么都哼哼唧唧地爱理不理。我记得以前的宁子并不是这样。正当我对他有意见的时候他却拿出手机聊起了短信。我一个人傻傻地愣坐在那里,看窗外的黑和不时闪过的灯的明。很多个乘坐火车的夜,我一个人,都是这样度过的。除了看窗外,别的什么都不做。闪过的每一丝光亮都能够给我一次惊喜。
要是阿牛也在就好了。
这时车内的广播开始发声了,只是告诉乘客该吃晚餐了,然后说不吃晚餐是会生病的。哄孩子一样。然后又说餐车将把丰盛的晚餐送到我们面前,十元一份。这就达到了广播的目的,他们希望广播的结果是有更多的乘客从钱包里掏出钱来。
过了没多久餐车就过来了,被一个烤红薯一样的胖女人推着,胖女人蛮横地使劲向前冲着,用很强硬的口气问大家要不要买。餐车到我的位子旁边的时候停了下来,胖女人问我和宁子要不要买。我摇了摇头,这个动作让胖女人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怒火攻心,胖女人用力一推餐车,餐车前部就翘了起来,很重地撞到那边抱婴儿的女人。抱婴儿的女人身体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惊醒了熟睡的婴儿。婴儿大声哭起来,引得整个车厢的人看来过,这个女人就脸红起来,一副无辜的表情。是吃饭的时间了。胖女人没有说对不起,更没有问抱婴儿的女人要不要买盒饭,继续叫喊着招摇离开了。抱婴儿的女人眼神迷离地三面看了看后,确认大家都不再向她这边看,才解开上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掏出奶子,喂婴儿吃奶了。是婴儿吃饭的时间了。
冬远,你看到那女人的奶子上有颗黑痣没有?宁子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边说边笑。
我起初不想理他,但看见他笑的样子还是说话了,我讨厌他那样笑:
我只看到那女人的奶头和我们每个人的母亲一样,红的,红得发黑。
宁子看我有些恼,就又开始沉默不语,低头发短信去了。我扭转头看喂奶的女人。她已经累得像要睡过去,仰着头靠在座位上。婴儿还在用力吮吸着,很饿的样子。这次我能看见她饱满的奶子上确实有一颗不算很黑的痣,不大,还有些发黄。对面的男人女人抱在一起睡觉,男人胳膊上的龙被女人的外套遮住了。而女人紧抱男人脖子的胳膊上却露出了文身,像是鸟形的,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凤。连文身都配对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只记得以前那帮混街的朋友在身上文些乱七八糟的图案或者文上自己心爱女人的名字,我认识的女人没有文身的,我朋友爱的女人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男人身上有龙就在自己身上文上凤,更不会文上男人的名字。但我绝对不认为文身的女人就是坏女人。
十几分钟都没有看见窗外有光亮,心里有点失落。黑暗让我觉得世界在倒塌,我也随着一切物体陷入无底的深渊中去。
宁子,跟谁聊呢?这么起劲。
一个同学。
女的?
男。
盒饭已经从十块降到了八块。你要不要买份儿吃?
不。
看来宁子是忙得顾不上吃东西了,更没有时间和我聊天。而我坐火车从来都是不吃不喝的,也不和不认识的人随便搭讪,即便是坐一天一夜,一个人坐火车是享受孤独和安静的最好时间,会全然忘记车轮撞击车轨连接处的声响。餐车又问过我一次之后离开了,我和宁子都不吃的,他顾不上,我不喜欢。这时广播又发声了:本次列车乘务员陈丽,今天是你的生日,请接受我代表全体乘务员和乘客对你的敬业精神表示感谢!并请接受我们对你的生日祝福!我听着就笑,写广播的稿的人连语序都搞得模糊不清,但是想到有这样敬业的乘务员还是严肃了下来。接着车厢内就响起了《生日快乐》这首歌,我跟着音乐轻声哼唱。《生日快乐》完了之后,广播再次发声:下面是全体同事送给你的你最喜欢的一首歌,《白桦林》。说真的,我也很喜欢这首歌,我喜欢朴树的所有歌曲。朴树是个孤单内向的大男孩,和以前的我很想象,久了,就爱上了这个男孩和他的声音。不过在别人生日的时候放这首歌还是多少有点不合适的。朴树的声音响起,“战死”、“墓碑”这样的字眼也就出来了,我不禁嘲笑点歌的人有失水准。
盒饭,五块,五块,要吃快买啦。是那个烤红薯般的胖女人的声音,她喊叫得很卖力。
陈丽!要萧红霞来帮你吧,你先来吃饭。另外一个乘务员在叫这个胖女人。
胖女人应了声。胖女人就叫陈丽。谈不上丽,倒是够厉的。她还爱听白桦林。她的同事在她生日的时候把《白桦林》送给了她。我想着想着就又笑了出来,只是忘记了是什么表情的笑。
抱婴儿的女人早已经睡着了。
3
火车行驶四个小时后开始频繁地钻隧道。我觉得这很刺激,火车钻隧道的时候是最能体验速度快感的时刻。我很在意地数着一共钻了多少隧道,并且计算每次钻隧道所花费的时间。火车钻隧道,像人的恋爱,隧道壁上的灯光就是爱情的希望。在过一个很长的隧道时,突然出现一个大灯,透过我靠近的窗户把一大片地方都照得很亮。借着这道强烈的光线,我用余光也足够地看清了宁子脸上的兴奋。
还看清了宁子聊短信的内容,是些关于情爱的很暧昧的字眼。他并非和男生聊,也一直没有和我说过他有交女朋友的。他没有必要骗我,所以我认为他不够哥们。鄙视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