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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国意象:夜宴图

60年代皖北某个冬天的夜晚,农历的一个节日到来,我的祖母在不知所措地准备晚餐,她在灶房、厢房里忙碌半天,急得满头大汗,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她正在为晚餐吃的东西发愁。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她找了半天,一双手冻得瑟瑟发抖。端着一个空的水瓢,祖母走路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颤巍巍的,有几次她快步穿过厢房到草房里看看是否还有剩下的食物可以煮,差点儿在铺满碎石和冰的过道滑倒。

祖母是在为一家人的晚餐而忙碌。我们知道,那是饥饿肆虐的六十年代,农历节日已经没有任何喜气,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吃饱肚子,管它是早餐还是晚餐。我的祖母曾告诉我,在她记忆中的那一年,这个小村庄里食物极度匮乏,人们根本没有所谓的早餐、晚餐的概念,一旦得到一点食物,人们想的是如何赶紧填进自己的肚子里,至于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日子,人们多半已经不在乎了。

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我的童年时期,有好多次坐在夜晚的餐桌旁边,听祖母讲她经历的或记忆中的这些故事。它们与食物、饥饿有关,与烟火气息和柴米油盐、甚至一个人的肠胃、生死密切相关。

我穿着很小的棉袄坐在灯下,听祖母讲过去的事情,这些故事和记忆的呈现,顺着我从祖母那里吃到的油炸面饼、芝麻糊、南瓜粥、粉蒸荠菜,融化在我成长中的身体与骨骼之中。在我童年时代故乡的夜晚,我的祖母做针线活、擦洗桌子,然后喂完猪圈里的几头猪、把水缸里的水灌满,我则跟着祖母,帮着把一盏油灯从灶房里端到堂屋里去。回到屋内,祖母坐在八仙桌的东侧,讲述她经历的60年代的故事。

祖母坐在节日里晚餐的桌子旁边,穿着一件青灰色的斜襟外衣,灰色的长裤,她讲故事的表情和动作时常会在我每天的晚餐饱足之时浮现。每当我有意无意中丢掉一小块馒头、扔掉一些抵挡不住雨季潮湿天气而发霉的饼干,或者倒掉半碗过于黏稠的玉米粥,一小块猪油炸焦了的咸鱼干,祖母讲过的故事都会像夜晚里的露天电影那样,如浮尘般涌现在我心里。

祖母讲到的那次晚餐的事情,发生在60年代的夜晚。那是一个寒冬,可穿的衣服也很少,大家等着吃农历节日的晚餐,手脚都已经冻得半麻木了,眼睛都盯着祖母,希望能够看到意外的惊喜。

晚餐时间即将到来,祖母冲进了黑暗之中,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一些可吃的东西。在夜色一片漆黑时,她终于推开大门,走进厨房生火。那一晚的晚餐是清水煮红薯,还有一小碗辣椒干炒的白菜叶。白菜叶已经发黄,混着辣椒和水,却是那个节日的美味佳肴。

晚餐开始,大家围在那张被擦得发青露出木纹的八仙桌旁边,等待开饭。对于我的祖母来说,这次晚餐几乎把她逼到了绝境,她费尽力气才在桌子上摆上清水煮红薯,一小碗只有几片菜叶的辣椒炒白菜。祖母说菜炒的也不咸,因为没有猪油、调味品,甚至盐也是奢侈品,还是从盛盐的罐子上刮下来的,然后倒一些热水进去,用筷子搅拌、涮洗一下,再把冲洗盐罐的咸水倒进锅里炒菜。这样的晚餐,没有酒肉,更没有瓜果,只有清澈见底的几碗红薯清汤,几片发酸发黄变腻的大白菜叶子。

祖母坐在餐桌前,眼睛湿润了,不知是饥饿的原因还是因为太难过,或者是干辣椒把她的眼睛刺激得留下泪水。祖母眼睛红着,小口喝着茶水,她用手抹一下衣角沾染的灰垢,想让自己镇定下来,饥饿的日子里,这是我的祖母面临的最艰难的战争。这样的战争从睡眠、饮食、脾气、身体每一个角落逼迫人们的肠胃、心肺、神经、良心,像呛人的辣椒水一样逼进你的眼睛、嘴巴、鼻孔,围着你的每一个念头敲打,直到你承受不了饥饿的侵袭、肆虐,开始变得情绪大坏,暴躁不堪,成为饥饿的俘虏,在煎熬中带着怒火和孤独离开村庄、离开你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倒在寒风和埋葬祖辈的泥土里。

我的祖母,那一天也许是因为过度的饥饿而很少说话,但是她的目光却像那碗水煮红薯的汤水那样沉静。很多年来,我在图书馆的史料里、口耳相传的饥饿传说里,常听到不可思议的饥饿引起的暴力、疯狂的事件,我的祖母却以她孱弱的身体,以安稳的姿态坐在那里,给大家分配仅有的一些饭食。

那一天的晚餐,成为我的祖母留给我最珍贵的故事和记忆场景。隔着一代人、几十年的时间,我才有幸进入祖母经历的人生,在饥饿和疲惫几欲压垮这个村庄之际,她的故事和记忆,让我真正地体会到一场晚餐背后的悲伤与艰辛。

那是怎样的一次晚餐呢?整个村庄都陷入寒冷和漆黑之中,我的祖母以她无畏的性格,沉稳地找到邻人、亲友,走了很多路,我不知道她多少次会摔倒在冰冷的河坎、沟渠里,缠足的步履会因为寒冻而颤抖,跌倒在路上,甚至她也可能和别人吵了一架,心里非常难受。她是一个老好人,心地慈悲,从来不会当面指责别人,更别提是吵架。然而她用全部的力气,找来的食物不过是一个巴掌就可以攥得完的几个小红薯丁,几篇枯萎的白菜叶。据我后来断断续续得到的了解,这样的晚餐已经颇为不易。因为这些记忆和故事,在我的人生成长中,晚餐已经成为一种仪式,尤其是农历节日的晚餐。我想晚餐对于我的祖母来说,也是一个仪式,一个象征,她沉默而坚定的坐在案前,每个人的肠胃都能感受到经过她的手煮出来的汤水的温度。

在九十年代,我祖母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几年,我成长为一个少年,和父母住在小镇上,每个星期骑车回几里路之外的村子一两次。时间进入八十年代、接近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这一代成长起来的少年,对饥饿的记忆已经淡漠了,我没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饥饿侵袭和折磨,但是童年和成长时期祖母做的那些食物,以及她讲述的故事总算让我可以懂得手掌中珍惜拥有的一口食物,不肯随意丢弃。

九十年代的晚餐,已经可以说是晚宴了,因为这时餐桌上的食物已经逐渐丰富起来了。在农历的节日里,祖母已经无需再到处奔走为家人寻找食物,时间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了,如今的晚餐是一场丰盛的宴会,摆满了各种鱼肉、瓜果,人们已经不必担心饥饿的袭击和恐吓,可以一边谈话,一边慢悠悠地吃酒菜。夜晚的宴会让人的肠胃、心肺、呼吸远离三十年前的寒冷。我的祖母坦然地坐在人群中,吃着简单的食物,她的肠胃已经被多年前的饥饿伤害得即使面对丰盛的家宴也没有太多好胃口了。只是祖母依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和我们坐在一起,这对她和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她吃很少的菜,太咸或者太甜的食物她是很少吃的,这些食物可能会瞬间让她陷入思索,就像几十年前,每个人似乎都忘记了甜、咸、苦和辣的味道,那些食物已经没有味道,也没有人注意它的味道,一切都是被迫的,咀嚼和吞咽、狂饮清水般的稀粥,都是饥饿的威压之下不得已的选择。

祖母曾经讲述的故事里,有很多与食物、饥饿有关。有一次她似乎讲到了我们的祖先,隔着许多代人,她也许并不清楚这些过往的事情,她的讲述就像是传说,夹杂着模糊的口传下来的凌乱故事。比如祖母的父辈的父辈或者我的太爷的太爷的那一辈人。这些只是一种想象和传说,我们从未见过这些先辈,时间的久远,让我们想和先辈们聚集一堂,等候晚宴开席只是一个飘渺的神话。我的祖母就是依靠食物和饥饿的记忆,去追溯先辈们的足迹和饮食,想象他们的晚餐有哪些食物,哪些酒和瓜果。

如果你有在乡下的宅院里,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看着烛火、灯火明亮的房间,和亲人们聚集一堂吃节日里的热闹夜宴的经历,你便会懂得我祖母故事中的美好与期望。有那样的一张大而方正的桌子,四面都可以做两三人,十余人乃至更多的人可以围着、挤着、闹着、吵着坐满一个房间。每当我想念离去的祖母,在灯火通明的城市的酒店,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这样的场景。这些脾胃、神经、心肺、经脉、血气中的特殊饮食习惯、咀嚼的方式、品尝的姿势都与我的先辈们有着迷离而神秘的关联。

十年前,我在异乡长江边的酒馆,和朋友一起,温着一壶酒,闻着江上吹来的风的气息,看着烤鱼的篝火,在不远处闪动的红灯笼,木柴的香味弥漫,将我包围。我喝了酒,朦胧中可以嗅到那些只有我的肠胃、心、脉、血气深处才能辨识的味道,那是不可知的某一年先辈们在等下齐聚在一起,添酒开宴的景象。我们每一次喝酒、每一次醉倒、咀嚼、碰杯,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先辈们的影子,城市或者任何一种习俗都不能彻底地洗去它的影响,每一次举杯、每一次喝下烈酒,先辈们的血气和习惯就会在你的筋脉、心脏里苏醒一部分。顺着风吹来的鱼的腥气、江水的黏湿附在你的心和魂里,你一旦醉倒,就与先辈们的烈性、倔强、孤独撞出火花。先辈们是酿酒者、是游魂一般惹你心魄躁动的一阵风。在这个伪善和奸诈盛行的世风日下的时代里,你却找不到可以开怀畅饮、心怀坦荡没有芥蒂的晚餐了。

我想念祖母讲述故事里那些须发雪白、红衣似血的长袍先辈。他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久远的传奇,每想到这里,都会有一种亲切感生起。多年来,我们忙着离开乡村、到小镇找工作、然后离开镇子,去城市找工作,然后再去更大更远的城市谋生。吃快餐、盒饭,远离祖母给我们安全感和庇护的那些晚餐。这样的生活里,似乎很少能遇见祖先们那样坦荡自若的知己,只有在极其烈性的酒中、极其孤独的愤激挟裹中,才有这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暴烈又醇厚的快感。我的先辈们来自夜色黑暗、星光明亮的古代,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关于他们的身影,多是在文言文和怪诞的民间传说之中才有所涉及。作为饮酒者的知己,他们从来难觅踪迹,他们是你血气和性情的一部分,是你姓氏和记忆深处的一缕青烟,与你同宗同族,血脉相通,咀嚼同样炽热、喷香的面饼、饭团,喝着同样的喝水,以及美酒。这是你无论在哪个小镇、哪个城市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四十多年前,我的祖母坐在饥饿年代的那个夜晚,餐桌前只有几碗清汤,几块腐烂的菜叶,那是她给我讲述的最震撼人心的夜宴,它属于我的祖母永远不会忘记的某个年代的某个重大的农历节日。这幅图景一直藏在我的心底,那是怎样的夜晚,怎样的聚餐呢?我的祖母几乎滴下眼泪,泪水掉在她端起的破旧瓷缸里,那也许会让那口茶水变得有一些咸味,会让饥饿的肠胃多一些安慰。

祖母默默地喝着水,不肯多吃东西,只为了省下来能够让家人多吃一口。那是饥饿普遍泛滥的年头,每户人家都为了填饱肚子而疲于奔命。为了准备这样一顿晚餐,她已经尽了全力。只有当你疯狂寻觅、濒临饥饿带来的绝望,才能懂得这食物背后的意义。一滴水、一块红薯、一片菜叶,它的滋味带你回溯食物最原始又最超验的意义。因此,我从祖母那里学会了敬重食物,以及和这些食物有着某种神秘关系的先辈。对于我来说,这成了一种生活的态度,面对食物、饥饿的态度,对一个没有经历过饥饿历史年代的人来说,是一个难以言说的诱惑和启蒙。

我的祖母讲述的四十多年前的那次晚餐,对于饥饿了多天的人来说,就是一场夜晚的盛宴,很少的食物,以微弱的热量、酸腐的气息拯救坐在这个餐桌周围的人的呼吸和呻吟,让它延续下来。祖母看了看坐在餐桌旁的每一个人,饥饿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从抽动的嘴角到无力眨动的眼睛,从舌头到手指,它的力量似乎无处不在。她叹了一口气,喝一口水,然后把碗用筷子刮干净,吃粘在碗边的饭粒。夜晚漆黑一片,微弱的灯火里晚餐和口中呼出的热气升腾到屋脊,然后变成一缕极细的烟,在黑暗中游走。这一天是迈过饥饿死亡威胁的重要时刻,抽象的节日似乎也让大家心情好了很多,他们可以像千百年来的祖先们一样,在一年中这样最重要的日子里从不同的地方回到家园,点起灯,端出饭菜,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敬候晚餐的开始。

这样的习俗和传统,源于我的祖先们对钱米、油盐、生死的理解与敬畏。对生活在村庄里的许多人来说,这样的晚餐是他们一年之中最为期待的时刻。这个习俗延续了千百年,每个人的身体、心魄、血液、筋骨都已经适应了它的呼唤,即使遇到风雪、水灾、伤病、时疫也会想办法回到故乡,在掌灯时分,找到属于自己的院子,在晚餐开始之前,回到亲眷的世界里。

晚餐对于我的重要性,在十几年前祖母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已经建立起来。晚餐时分,我习惯坐在那里等候家人,我的祖先一定也是这样等待他们牙牙学语的孩童那个,等待步履蹒跚的母亲、因抽烟而牙齿发黄的父辈、穿着简朴却神情威严。那些灯火幢幢的古代夜晚,祖先们在晃荡的灯火下坐定,桌子早已擦得一尘不染,陈年的雕花窗棂泛出甜而涩的木质芳香,银灰色的雕镂着青龙或朱雀的酒壶摆在桌子的中央,酒的香气从壶嘴里飘出来,溢满整个房间。这样的晚餐,一定是在丰收之年的夜晚开始,离今天的我有几百年,我已经说不清楚准备这样的晚餐要花费多大力气、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让家人站在餐桌前,眼睛瞪的大大的,惊喜万分。

在祖母用双手做的那些甜点、小菜填饱我之后的若干年里,我迅速地成长,对她讲述的传说一一消化。最盛大的夜宴多是在丰年的大雪之夜开始。开宴之前祖先们会点燃灯烛、摆上祭品,感恩上苍赐予钱米,让一家人终年能够不缺衣食。在食物的意义和诗意被添加剂、人工增长的现代技术碎成齑粉和灰尘的时候,我格外珍惜每一次晚餐,在这样的仪式中,我的胃和脾,血和骨头,与米粒、麦子的本质结合,在食品工业荒芜的营养概念中寻找血与脉的所在,感知这些米粒、麦子和我的先祖们、我的成长之间的血肉关系。当它被机械、食品工业的闸刀切断,我能感到那血液中根茎被斩断、荼毒的愤慨和激昂。

世界如此广阔,又如此荒蛮,添加剂和各种工业原料大肆入侵我们的夜宴,若干年后,你所吃的米粒、麦子、野菜,它的原始的味道将逐渐从你的肉体、感官之中消失,我毫不怀疑,食物的味道也疯狂地腐化出另外一种味道,你吃的米、麦子、高粱、大豆、葵花籽、玉米都将失去它的童贞和本真,它们的肉身不再与泥土、河流、阳光有关,而是变成金属、机械、食品工业的受孕者,成为未来世界的孤儿,你与祖先们的记忆、基因、血脉都将在这些植物的谱系与营养学重建的疯狂改良中被驱逐。若干年后的晚宴,也许摆满了各种新的一代的食品,它们的名称也会进入英语、汉语的词典,我们变成完美的吞噬者,像病毒一样饥饿地化身噬菌体,食物的味道已经永远与千百年前的味道割开,被新的化学公式、食品营养学的测量与标准替代。食物的本质从肉身、泥土、河流、先祖们生活的大地上突破自身,变成一头因膨松剂、防腐剂等各种食品工业创造出来的消费符号而暴虐生成的野兽。在这个时代,我的祖母晚餐那些红薯、白菜,也即将改变它们的肉身、基因,失去心魄和神魂,随着即将消失的村庄、河流、田野、草滩,转身陷进时间的沼泽。

因为这种悲哀感的存在,祖母做的晚餐,成为我人生中的象征和孤独的仪式。在饥饿的年代流传下来的记忆、传说,已经进入我的血脉,让我对小米、麦子、玉米、高粱、大豆、土豆、红薯这些常见的食物如此着迷。这些食物的味道远非我们品尝到的那么单薄,在我的世界里,它的存在已经成为生存意义上的祭祀,你在这些食物的新鲜淋漓的气息中,能够审视自己的五腑六脏,质疑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在甜腻与苦涩、酸辣的记忆中,食物也在黑暗中进化,它逐渐确立了金属、化学工业赋予的暗黑血缘,从骨髓深处影响你的记忆、爱恨、情仇。

在度过了食物匮乏,最艰难的那几年后,我的祖母的肠胃也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饥饿会让人的身体因缺乏营养和必要的充饥的食物,而留下许多潜在的病根。我想起祖母晚年肠胃消化疾病的来源,很可能是与食物的粗陋和营养的极度缺乏,以及繁重的农活造成的。祖母的经历让我格外珍惜食物的同时,也对食物遭受的破坏带有敏锐的直接。

我一直翻阅古代的农作物图册,对祖先们的手工艺和耕作技艺抱有至高的崇敬。我并非人为地构建现代工业与古代祖先们之间的冲突与矛盾,我只是对每一个夜晚的晚餐逐渐失去原有味道的食物充满焦虑。几十年后,我们吃的一切食物以什么样的形式、符号、价格出现都可能不再重要,它只是以机器制造机器的方式,用能源供给的方法来喂养我们的肉身。我似乎能看到,在黄昏的晚餐开始之前,排满高速公路的重型运输车满载各种食品工业需要的化学品,拥挤不堪,它们疯狂地鸣笛、发出警报,讲这些物质倾泻在包装精美的食品袋里面,写上煽动力十足的广告词,以及可能我们尚未熟悉的流行语,以及尚未出现的娱乐偶像与运动明星。这些偶像将像机器人那样,拥有完美的肉身,宽大的骨骼,在运动场上疯狂地表演,甚至不会流汗,食品营养学对身体机能的调整已经让他们不会感觉到伤痛。无论吞噬的土豆、麦子、高粱还是工业运输车辆倾泻下来成吨的猪肉、羊肉,堆积如山,但它们已经没有一百年前、几十年前的味道,一切都改变了,味道是着魔似的不可控制的变量,经过演算和重组、分解,变成我们陌生的物质。一切都是物质,一切都是公式,我们的肠胃也开始变化,身心和骨骼也开始新的演化。

食物的口味、养分,甚至基因的改变,让我想起我的祖母,以及食物的匮乏对她的身体造成的严重的伤害。现在,我在晚餐的时候,常会对盘子里的土豆、白菜、黄瓜、西红柿有一种新鲜的好奇感。我担心这种味道很快就会被剥夺,然后它以陌生的品种、名目出现,被塑造成身体健康绝不可少的日常食物,它们被复制、拷贝、剪切、粘贴一样的手段操纵,最终流入我们的体内,疾病和代谢问题产生的新词汇和新的实验室、疫苗都会接踵而至。这样的玉米、土豆、大米,你可能不会再有梦魇,不会再有失眠,也不会再有孤独感。

我不愿意失去这些简单而古老的食物,不愿意失去祖母的菜单,也不想接受太多的调味品、添加剂、防腐剂,也不想丢掉饥饿感以及那份难以言说的孤独感。这是食物的秘密,隐藏在心脏、脾胃的深处,它能够感觉到来临的危险、逼进的灾难,它滋养我们的心魄和血气,而非重组我们的肉身与快感。

我们现在的食物无比表面上丰富,但我们对它的认识和情感上却又非常匮乏。久远的时代里,在丰收之年,祖先们的菜单很丰盛,食物的味道很少会受到工业机制的破坏。我的祖先们,也许是江南的渔家,也许是黄河之畔的农夫,以青铜器或者陶罐、瓦石为器皿,他们在年末的节日里,只求一醉,而非寻求快感。对于他们捕捞到的鱼来说,它只是一条鱼,而对于几十年后的我们来说,我们捕捞上来的可能只是一个无法比喻的幽灵,匍匐在我们的餐桌上,我们已经失去了表情和语言,无法回应它带来的煎熬与灾难。

祖先们在丰收之年的夜晚,那样的宴饮是浩大而富足的。他们的眼耳鼻舌,接触到的是从泥土、江水里采撷、捕捞来的新鲜蔬菜、水产,这些食物的色彩即使和今天相比,也足够淋漓、生动。祖先们不停地饮酒,青铜器的光与厅堂的火焰晃动,咸菜的味道和夜幕下的瓜果,弥散出甜甜的气息。在祖先们的晚宴上,会有若干年后我们传说中的大红鲤鱼,以及大闸蟹。那些健康的大闸蟹、红鲤鱼、鲈鱼、野兔的味道溢满整个灯火通明的房间,他们的夜宴是如此丰盛、热闹,以致我愿意让它成为几十年后的我潜意识中的最后夜宴。

夜宴开始,灯火如潮水般袭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红色的烛火,在民以食为天、极其重视餐饮视其为仪式般的家族、民族来说,这样的夜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就像一场年夜饭,这样的夜宴对于每一个成员来说,是一年之中身心体验的巅峰,构成他们的生存意义。五谷做成的菜肴,粥,滋养他们的身体,赋予他们温暖的记忆,饱满的生命。一碗盛满了红枣、莲子的滚烫米粥,一盘辛辣的葱花木耳炒肉丝、一壶温如春风的酒,是祖先们夜宴之上让人吃不够的美食。

祖先们的夜宴,不乏古代的曲剧里我最喜欢的是关于豪饮的侠客,以及笔记小说里的善饮之士。遥想古人的夜宴,尤其是在深夜,以青铜钟鼎和珠玉器皿饮酒的酒客们倏地来往于如水的月光下,古代的读书人听罢三通鼓响,丢下线装书,重回凡夫俗子的身份。也有及其贫寒的人家,夜宴只有很少的食物可以果腹,他们挣扎着摆出一碗粥、一个小菜,一家人围在一起,度过寒冷的年夜。

在夜宴的传说中,戏里的酒客,穿大红袍,皂鞋,他们是彼此的知己。在那样的夜晚,月光明晃晃的,秀才们纷纷丢掉线装书去寻一个能倾诉肺腑的故友饮酒,在每一个朝代你总会在路上遇到他们,或悠闲、或焦躁,碰一下杯,菜过五味,你们就是割头换颈的朋友。酒鬼们在漏船上、山寺里、竹窗下趁着晨光熹微散场,将酒意带走,你在次日夜读的时候仍旧能体会到此中的快活。通宵的锣鼓之后,是散场的时分,骑鹤的祖先,于仙歌缭绕时分,微醺着出门,或者遇到故友,添酒回灯,重新开宴。

夜宴时分,如果有足够的银钱,会有戏曲、唱诵等节目穿插其中。听曲子多是在夜间很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刹那间,仿佛是回到了千百年前的故乡,在埠头、在河畔、在山间、在野外,酒客们在台上吆五喝六,红脸白脸唱罢,月光落在水袖上,煮一壶酒,听着旦角们唱下去。鼓声过后的清唱,尤其让人心醉。

祖母讲述的传说中的祖先,穿过十座山,一百条河流,遇到它的前世、僧侣、鬼魅,在这一年的岁末,终于按时赴宴,宴饮结束他忘记了自己是秀才还是和尚,坐在那里不知道何去何从。夜宴里的食物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麦子、粟米的清香,粗茶的热气,以及水果的味道,就像一条浩荡的大河,萦绕在餐桌旁,弥漫在我和祖母的记忆里,两岸是祖先们种植的水稻、麦子、高粱,它们耸立着朝向天空,祖先们盘腿坐在案前,如老僧,夜静水寒,他们寻思一年的出路。我想通过我熟悉的食物和味道,体会祖先们的哀伤与自怜、繁华与幻灭。然而,他们生活在我未知的世界,未知的地点,炊烟、灯火很难抵达他们的心肺、呼吸、呼声。

这样的夜宴如此美好,每一个人都不想错过。

祖母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早年饮食和营养匮乏,以及劳累造成的消化系统疾病。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十几年后,这个世界变化很快,食材、调味品变得异常丰富而可憎。这些食材摆在超市里的水产专柜,或者放在高大的货架上,我挑来拣去,总是很难如意。我担心那些鱼被冰冻了超过一个星期、早已失去了新鲜口感,甚至也可能腐败了。我也担心那些蒜、姜有没有被使用化工原料烘烤,以获得漂亮诱人的色泽以便卖出好的价钱。面对如此多的食材,我的心里是沉闷的。这些食材和祖母选的那些食物,只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却可能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味道和基因。我在寂寞的时分,时常会有寻觅祖先们一同夜宴豪饮的酸楚。善饮的祖先们,可能对我们今天的食材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们看不透这些食物的来源,就像我们猜不破也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们再聚在一起的夜宴之上,我们盘子里会有哪些食物。尤其是酒,当我们没有清澈的泉水、雨水来滋养高粱、玉米、小麦、水稻,我们将会拥有什么样的酒来供奉给夜宴之上的祖先呢?或者祖先们尝过酒后,会变得大怒,带着疑惑的眼神,转过身来质问你,不肖子孙,为何现在的食材、酒都变得味同嚼蜡一般?

我总是相信祖先们会循着酒的味道、柴米中故乡的气息,在一年之中最盛大的夜宴回到他们子孙们的酒桌,他们的神采和习性透过血脉与我们连接在一起,举起筷子、端起酒杯的时候,鲜衣红袍的祖先们的灵魂就会归位。他们从古老的朝代、时空走向我们的夜宴,在人群中自斟自饮,我们看不到祖先们的样子,他们有象征那个朝代的记忆总是与青铜酒斛,新鲜淋漓的酒纠缠在一起,祖先们通宵达旦,借着月光从占卜师那里夺走杯盏,幽魂似的游荡在夜宴大殿、游人如织的街肆、遍地蓍草的田野。他们似乎能够以天地为餐桌,在星光和夜色下展开无边的夜宴,以江河的流水为酒,让我对他们的爱恨、追念常常陷入困境。你如果去和他们谈论品尝的粟米等谷物的味道,不如去与他们一起喝酒。

这样的夜宴,这样的饮酒,在古老的甲骨之上也找不到它的记载,因为它是超时间和尘世之外的,比如湘楚之地河神巫女的酣饮以及商周黎明前的欢聚,食草木、露水,它只存在于我的祖母讲给我的传说,存在于我对祖先们对食物的选择和敬重之中。隔的时间和距离太遥远,我对食物的理解所带来的幻灭感愈加强烈。我所选择的食材,对于我的祖先们来说,也许只算得上是不洁的食物,只是混杂添加剂的杂食。

《晋书·刘伶传》中曰:(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这是刘伶。他从早晨出发,暮宿山野,迎着晨光和寒露,他的饮酒方式,黑夜和光明聚会一身,世间万物融为酒液,梦魇与苍生,据此一身,没有魂魄。继而是夜幕之下的殿堂,青铜钟鼎,炉烟四起,祖先们已经进入夜宴的高潮,杯觥交错,谁也不想错过这最美好的时光。红灯高挂,熏炉氤氲紫色的烟雾,方块字句里行间有谷物的清香,祖先们就这样在月光下饮酒,五斗解酲,酒肉穿肠,用甲骨卜算天与地的占卜师在簿册上记下这个仪式,或者在青铜器上铭刻一段话;如果你有机会于这样的祖先们在夜宴上对饮,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青灰色衣袍,青铜饮酒器盛满昨夜的雨水。我拜服祖先们的饮酒姿态,他们在夜宴上,与甲骨文牍间的魑魅魍魉杯盏往来,一醉方休,让人无法不服膺万分。以青铜鼎为器皿,从晨昏分界线的白昼开始举杯、祈祷,仰望苍天、星辰,盛大的祭祀以黑夜的降临为煞尾。

夜宴上,祖先们的酒和食材,也许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它的象征意义了,只有甲骨和粟米能承载祖先们那杯酒的意义,他们作为这个以食为天的民族的普通人,他们是以自己的一生皈依大地,皈依稻田、高粱地、麦地,这些植物保留着他们的祖先的记忆和基因。这让我警觉自己的饮酒是否带着幻灭的情绪,鸿蒙之中一阵恍惚,酒杯跌在地上,只是你再也闻不到那谷物的芳香了。

我追念我的祖先。他们朝起赴宴,日落抵达,于白鹿、青崖之间,于朝露、幻灭之间,黎明酒醒,已是百年。祖先们懂得珍惜手中的柴米和油盐,懂得敬重餐桌上的每一碗水、每一道菜。若干年后,我们在食品工业的洪流之中,无法辨识某种蔬菜的品种、来源,也无法弄清楚某一种谷物的脾气,当我们所熟悉的食物失去它原始的味道和血液,你也许会和我一样这样想念祖先们的夜宴场景。在这样的夜宴里,你可以与食物最本质的味道接触,它于我们本是同根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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