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开始退色,黑暗在我目光之下渐渐站立起来。这时候城市的灯火慢慢开始亮了。
夜色阑珊中,这座北国古都,天边是些暗灰色的氤氲,红紫色的霞光却还满含着的。这时候不免让我想起《白夜》里的那个孤独者,暗夜中如光明洞启,白夜下夜夜散步于喷泉河边。河边的建筑想是依旧,连同着碎石铺起的蹊径,只是少了些灯荧明耀的喧哗。带着十九世纪封陈的语言,那歌声,那歌喉,是唱到今日了的。耳边,淡淡的寂然;眼中,宛宛的柔腻。心头的滋味,想必是枯涩的一味而已。街灯在眼中划出点点的星斑陈迹,样式一如百余年前。灯影便是甜美的喧嚣,照在这夜夜的喷泉河上。游艇在水中荡出颤巍巍的影儿一个,丝质般滑腻,蜜糖般甜美,悠悠然在水波中荡漾开去,触目的万寂之中,荡开一分两分的熙攘。河岸两旁沙皇树稀稀然站立,草甸上沾满雨雪交加的寒露。草甸旁湿润的花岗岩石板路,沿着河水中纷然飘散的灯影,浸满寒烟薄暮的陶然醉然。
这时候莫卡河边华灯初上。灯下没有了喷泉河中阔然的朦胧。两岸街巷也并不空旷,明晃晃沿河的路灯打在建城之初的建筑上,连同街巷,昏黄粲然,那灯影,想必是照耀过夜夜在河边守候娜斯金卡的单恋者,我要错认自己活在十九世纪窈远深暗的文学作品笔下,(托尔斯泰年轻时居留彼得堡,住址就在喷泉河边的)。——算了,俄罗斯文学的冷静理智不适宜我这样的抒情。这时候在溅血教堂后面的клуб(迪斯科厅)拥出几群狂欢的年轻人,顿然明朗身在何时,身在何地了。
俄罗斯博物馆旁门前拐过短巷,艺术广场上碎砂粒铺成的小径,连同雨雪过后泥泞湿漉的草坪,博物馆前探照灯下,雪夜似的明恍,落霜似的莹亮,是灯光还是朝雾柔靡的盘在自己周围?广场中央普希金的塑像孤孤站立,怅然豪然,抒情的姿势,五十年间姿势从未变过,迷恋着什么似的,像这眷恋城市不忍离去的灯火。广场南侧米哈伊洛夫斯基剧院,门前灯火通明,映出孤零零悬在剧院门口的巨大的音乐会海报的影儿一个。倘有演出,音乐厅里管弦洞起,剧院里人头累积的喧嚣自是不必说,剧院外艺术广场上探照灯下蜜似的银夜里,广场上空荡无人,巨大的海报和普希金巨大的塑像,都显得那么空空然的寂寥。正前面铁栏杆围成俄罗斯博物馆的围墙,探照灯下,美丽异常,宛若水晶宫。——那博物馆的建筑营建之初原本就是皇储的宫殿,只是并非水晶,而是石质,灯影之下,倒像是水晶筑成。倘旁边的剧院里有演出,剧院门口的扩音箱必然开启,乐曲声传的深远,把演出的一半精华都给了广场上孤零零的行客。每当站在乐曲声中水晶宫前,往往又顿然迷失了自我,身处之地是幻境还是现实?
上涅瓦大街散步。沿广场前街走出去,街上欧罗巴饭店门口各国国旗飘扬,旅馆自是不打烊的。其间所行道路正方形碎石块铺成,想必又是建城之时彼特鲁沙的作品,倘在国内,这三百年前的碎石路必然怪异唐突,城市的标签叫做古典,走去看去倒也心安理得,心中畅然,并不因龌龊而毁了城市。
我仿佛听见了灯影的喧嚣,他们在吵闹,在狂喊。红色的霓虹灯像是一滴滴血在空中溅射。然而我错了。抬起头来,周围五光十色的灯影依旧只留给我一个静静的孤单的黑影,只有些包裹在厚厚的大衣里的匆匆行路的行人。一阵阵白色的路灯扑面迎上来,暗红色的阴云,冬天阴霾里漆黑的夜压在我们头上,那黄白色的光弥散在天空里。
我好像失掉了一个灯影的梦,夜里我在城市中四处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