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那年,我直面一只狗的死亡。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我们家的大黄狗横冲直撞,从院边到屋子,从耳房子门口到牛圈墙头,碰桑树,碰门板,碰石墙,最后身体扭缩成团,蜷卧在屋檐台上,在口吐白沫中奄奄一息。我亲眼目睹了狗在生命最后时刻垂死挣扎的全过程,一直让我对狗充满敬畏,对生命有一种怜悯的情怀。
狗之死在农村里,尽管是十分寻常的事件,但之于我,却无比痛苦。一个下午,我躲在屋檐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我放学后摇着尾巴跳跃的大黄狗不见了,我打猪草归来从村口迎接我回家的大黄狗不见了。人们说,它死于一只老鼠。
老鼠或许是被铁锚夹死的,或许是被乱棒打死的,或许是被农药毒死的,或许是感染了传染病死的。老鼠的死因,关联着大黄狗死亡的真相。但从死前的征兆上看,八成是中毒或得了流脑之类的重病。村里没有兽医,更没有科学的鉴定手段,一只狗在村人们的猜疑中,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寂然死去。
只有我知道狗的疼痛与难过,因为在许多个傍晚,是它陪着我在村后面的山坡上看庄稼,是它大雨天和我一起钻进窑洞里避雨,是它在我贪玩的时候替我看着院子里晒的粮食,我看一眼它,它便懂得我的心思,它看一眼我,我便知道它是渴是饿。我们在情感上相融相通,眼神上彼此理解,是童年时要好的伙伴。
在乡下,狗是家家户户看门的工具。主人只要给予它食物,维系它的生命,它便用忠诚守卫家的安全。狗是忠实的奴仆,替主人料理家务外事。院子里来人了,狗会汪汪直叫,提醒主人从室内出来察看,若来的是邻居熟客,狗的叫声稀稀落落,断断续续,不怎么紧张,若来的是陌生人,狗会非常疯狂地乱叫,带着撕咬的吠气,若是夜间,全村有一只狗狂乱地叫嚣,超不过一分钟,全村的百十只狗会集体大合唱,直到把满村熟睡的人都叫醒,村东头的手电筒和村西头的手电筒光芒交织,山上人家的路灯映照山沟里的灯火,直到一件事情弄清真相,一种生僻的声音找到出处。人们纷纷回屋睡觉,在门板的吱呀声里,狗才躲进窝里,半昏半醒地睡去。
我一直觉得狗很辛苦,它一直怀着忧患于未然的提防意识生活。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过过安生日子。三伏天,它就在一棵树下,或者漏雨的窝棚里,大雪天,它还是在树下,或者透风的窝棚里,但狗无怨无悔,不论主人贫富,进了谁家门,便是谁家狗,认认真真上班,没日没夜工作。劳苦一生,直至死去。
可世俗又总偏见,有人赞美春蚕,却无人赞美狗。明知是人仗狗势之事习以为常,却道狗仗人势之嫌。甚至给狗戴上扭曲的骂名,是趋炎附势、阿谀狂妄的代名词。这实属对狗之不公。许多时候,我们的粗心,或许是麻木,却忽略了狗的冷暖甚至疾病。
狗被人们蔑视,打心眼里看不起,源于人类的优越与偏执。没有人在乎狗的感受与未来。它永远是别人生活的附属品,它只是替主人做辅助性工作的帮手,一定程度上可有可无。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紧张,人情世事难于处理和应付。特别是城市里,许多人把情感寄托给爱犬,这倒不是养狗看家,而是与狗说话,玩乐,散步,形影不离。一方面是城市里的人们与人隔膜、自然疏远的缘故,一方面也是人际关系复杂交际困难,对一个人付出多少未必能得到真心,而对一只狗,你的所作所爱,狗绝对不会马虎、不会忘记。
一分关切,终生回报。狗是最懂得感恩的动物,狗很在意人的感受,你的烦恼,你的痛苦,你的情绪,它似乎都在用摇曳的尾巴向你表达出于它的慰藉,你仔细去看,它摇尾巴的姿势,正是和你心有灵犀的沟通。狗爱人,也是人喜欢与狗一起生活的原因。
成为让主人满意的狗仔是狗终极的目标,狗毕生很努力。夏家湾地里满坡玉米成熟的秋天,狗每天风雨无阻上山,它一直在前面引路,生怕我走错迷路或者丢掉。难道狗也知道我还是个孩子?
从一只狗的死亡,我想到了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常;从狗身上,我学到与人交往处世的学问。